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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1

几年前,有个本应清朗却再也清朗不了的城市早晨,他们正好坐在阳台上吃早餐。

当太阳混浊的光影,在吴为垂头看报,且不曾打理过的头发上游移的时候,胡秉宸一面缓缓地呷着咖啡——面对她说,“你的精神有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

任何情况下,小到早餐喝咖啡、日常喝绿茶这种秩序也不会错位的胡秉宸,这个建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却又绝对不是因为吴为不曾打理过的头发或颜面,让他心生嫌弃,——虽然吴为婚后的邋遢、不事修饰,也是让胡秉宸觉得受骗上当的一个部分。吴为抬起头,对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对胡秉宸说:“亲爱的,你就是我的心理医生。”可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看报。

于是,本不那么胸有成竹的吴为就有点让人感到胸有成竹,对用心细如发丝的胡秉宸,更有了那么一点叛逆和挑衅。

不过胡秉宸还是带吴为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

医生对她的叙述不但很不耐烦,甚至没有一点好奇之心。如果你的对手对你连好奇之心也没有了的时候,任何人也会打不起精神。当然,阔大的病室里用做隔扇的白布帘更让吴为感到压抑和封闭。她听见一条白布帘后流行歌曲的声音;而另一条白布帘后,某个病人热烈高亢、敞开胸怀的叙说,不但让她分心,恐怕也让她的医生分心。

以后胡秉宸再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就再也不肯就范。不久吴为就准备学习绘画。

见到她开始学画画,料事如神的(至今这仍然是她为之迷恋的一个部分)胡秉宸笑嘻嘻地说:“现在你至少是个半疯,不是全疯也不是不疯,而是半疯。”

他忘记了吴为也许是很久以前(比如说他们结婚之始,抑或是他们热恋的时候)就对他说过她想学画,也忘记了他曾几乎就让木匠给她做个画架,以示支持。

她淡淡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半疯,这比任何一种状态都让我喜欢。”

那时她已经开始和胡秉宸犟嘴,忘记了当初对胡秉宸立下的誓言,比如他就是她的生命、她的太阳之类的海誓山盟。

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他的生命、他的太阳犟嘴?这不是吴为的负心负义又是什么?

不要说对一个作家来说,“生命”、“太阳”之类的海誓山盟毫无新意,就是比起胡秉宸写给她的情书也逊色很多,也陈腐、“鸳鸯蝴蝶”得别说是让局外人,就是让他们现在的自己回想起来,也深感肉麻。可也不能说胡秉宸绝情。

虽然“海枯石烂”自古以来就被作为证明爱情不朽的誓言,然而尴尬的是,比之海枯石烂,爱情的的确确是一种短期行为。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谁知道呢!

要是那一年,他们按照胡秉宸的建议一起喝了敌敌畏,可能至今还保持着那场轰动全国上下的爱情的原汁原味。所以说,殉情化蝶可能是保持爱情神话的最佳方案。

不过算起来,吴为学画的打算肯定是在他们结婚以后。在他们结婚之前,由于情况的险恶复杂,胡秉宸是不可能让木匠给她做一个画架子的。

她终于画得有了点模样。那些极端冲突的颜色,突兀、狰狞地纠缠在一起,不负责任、毫无章法地恣意挥洒,纵横在铺得满地的纸上,且不留一点想像的空间,让人悚然。

纸张也越用越大,老觉得纸张的边缘紧箍着她,让她无法突出重围;直到有——天,她顺手拿起一管颜色,连笔也不用地在画面上乱挤、乱压,随后发现那原来是一管她最不喜欢的红色,——虽然她是个极端的人,但从不喜欢红色,这事看起来可不有点蹊跷?

胡秉宸没有错,这种人生中途突然出现的对绘画的爱好,确是说明一个人离精神失常不远了。

也有一个会看手相的朋友,惊诧地对她说:“你手掌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条自杀横纹,我怎么不知道?这很不好。”这么说,一个手上本没有自杀凶纹的人,以后是可以有的。是什么力量可以在一只本来没有自杀凶纹的手上,刻上一条自杀的凶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吗?

换而言之,那本来就有的自杀凶纹,也可能自行消失?

命运是可以改变还是不可以改变的?也许改变也是命中注定。

而吴为言不及义地回答说:“可惜自杀还是一件很不完善的事。比如煤气自杀,如果自杀者把煤气放得时间过长,又没人发现的话,会不会殃及公寓的左邻右舍,甚至引起火灾?触屯或上吊也许不会给他人造成什么危害,但肉体上遭受的痛苦太大。据吃过大量安眠药却自杀未遂的人说,后果也很痛苦……应该发明一种把自杀变得像睡眠那样舒适的事情就好了。”事后她翻出叶莲子的照片,仔细研究对照,在叶莲子不同时期的照片上,果然发现了命运(不谈岁月)之痕。可惜她没有叶莲子更早期的照片,最早一张也不过始于她和顾秋水新婚时在蒲圻镇“相真”照相馆拍的那张结婚照。

叶莲子的照片不多,除非必须,她从不光顾照相馆。不是她不喜欢拍照,哪个漂亮的女人不喜欢拍照?照片是对“曾经”的一种挽留,一种立此存照,在时光的打磨中,如铁一般难以磨灭,以便留待日后品味再三,一唱三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凄美无穷,或暗藏着“秋后算账”人的尖诮逼仄的阴沉。

可是因为贫困,叶莲子不得不摈弃许多类似的、与吃饱穿暖毫无关联的消费。于是她不多的照片,便有了明显的阶段性,于她过往的日子,就像一个朝代、一个朝代那样,截然分明。

特别叶莲子的那张嘴,让吴为沉思默想了很久。她想,叶莲子在世的时候,她怎么从没注意过她的嘴,却要在她去世、无从探问考证之后才注意起她的嘴?

所以她觉得她注意上叶莲子的嘴,不是没有缘由。她从叶莲子的嘴看出,叶莲子的哀伤是上辈子就攒下来的。

一切看似没有意义的物件,却能一眼引起他人的注意,差不多都是负有一点使命的。

吴为慢慢回忆着她遇到过的人。奇怪的是,她只在女人脸上搜索到这样的嘴,在男人脸上却没有。她又发现,凡是长着这种嘴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脚下的蝼蚁。不但是男人脚下的蝼蚁,还注定要受他人的欺凌和愚弄。

虽然几十年后叶莲子一剪子从中剪开了这张结婚照,而且剪得很苦,很无反悔的余地,连顾秋水的身影都没有留下,只沿着她的发际和脸庞,剪下自己的一个脑袋,却无法剪下她的嘴,也就是她的命运。

此后,吴为又注意到自胡秉宸决定和她离婚起,他的面相乃至头骨也都有了明显的变化。颧骨剽悍而威风凛凛地突出;脖子令人惋惜地向两个肩胛中缩进;后头骨正中,蛮横却又曲线圆润地凸起……依旧的风流倜傥里,有了一种让吴为感到陌生的东西,与他从前的照片比较,简直判若两人,过去的胡秉宸已然了无痕迹。如同叶莲子晚年的照片,越来越回归到她的本原。

吴为相信,每个人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归到出发点的时候,都会把不是出生伊始就附着’在身上的东西抖搂干净,有点佛家所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意思,与岁月催人并无干系。

胡秉宸这些细部的变化,明白无误、越来越向白帆的面相靠拢,似乎他本人也从造就他的、无论是东方文化或是西方文化的滋养和框架中渐渐析出,还原为本原的他。于是吴为明白,胡秉宸和白帆本该是此生此世的夫妻,那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是不是“天赐良缘”就很难说了。而胡秉宸和她的婚姻,的确带有误人歧途的性质。

这种回归的启示,可能也是她轻放胡秉宸一马的诸多原因之一。

而胡秉宸和白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曾得益于吴为一头钻进了这种玄而又玄的牛角尖。

2

吴为的发疯又似乎很有计划,很有步骤,冥冥中好像有人指挥安排了一切。

比如她花了很多时间整理了日记;处理了所有的杂务,包括信件、债务往来;与出版社了断了出版事宜;寻访了很多故人旧地……

她是独自前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请人陪伴。她在那些被现代生活废弃的地方待了很久,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吸引她以及她都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只能从她笔记本上杂乱、前后不搭的文字里猜测,可能和她要写的那部书有关——只是可能而已,真正的目的已经无法确证。

这些杂乱的文字,读来却很有趣——

……终于回到塬上。

……我的塬败破了,它的败破用悲凉是无以详尽的,任何欲说其详的尝试,比之这样的物换神移都过于飘浮。但它对我仍然意蕴十足,像老朋友一样明白无误地把当初给予我的暗示.对我再一次肯定。

少年时代在五丈塬下卧佛寺里抽的那一签,回首一望,可不预言了我的一生?这一生该算是有求必应,既应好也应坏,不过应好、应坏都是我的咎由自取。

卧佛寺已荡然无存。在武侯祠外与当地农妇核实记忆中的卧佛寺:“卧佛寺山门朝东,卧佛殿门朝北,卧佛头朝东脚朝西卧躺……那时卧佛寺的香火很旺,可是?”

农妇们答道:“是的,是的。”她们的颧骨上,依旧网罩着塬上的日光往复穿梭而就的缕缕糙红,如我少年时看惯的那样。

向晚时分,在武侯祠前邂逅一江湖相士,虽他自言“我的推算用的是外祖传下的唐朝相书《相理衡真》,他老人家曾是一代名相……”却难以寻觅通灵之气。

可我还是抽了一签。展签一看,眼前跳出四句,比之四十多年前在卧佛寺抽的那一签,简直是狗屁不通的诗文。想不到的是最后一句,让我惊跳起来:

刘阮探药上南山,

幸运仙姬也快哉。

此地生长多有份,

故乡何事又重来?

老天果然知道我为什么重返这个说故乡不是故乡,不是故乡又让我总是难忘的地方,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我们没有故乡,没有根。我们是一个漂泊的家族,从母亲,到我,到禅月。如今的我,更是一无所有。

我转而寻求一个灵魂的故地。可,人有灵魂的故地吗?我灵魂的故地又在哪里?寻找是一个怪圈,最终可能一无所得。所谓“故地”,也许是个手也摸不着、脚也走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说不定就怀着“回归”的假设,死在“回归”的路上——这个结局倒也不错。但“寻找”的过程,是一个让漂泊之人感到有所归属的过程。这样说来,人是害怕魂无所依的,所以总在寻找一个“故地”,连我也不能除外?

那相士在解卦前,自是一派讨口赚钱的行话,到了后来却有了意思:

“……心眼儿宽,人心不凡……对老人很孝顺,感情受挫,年轻时多情。你母有一暗眼(到此二惊),主生贵子”,“九O年、九一年不顺,六亲中家有疾病,亡故(到此三惊)……”

早年那副卦和我,不过是个偶然的碰撞;而今这副卦和我,也不过是个偶然的碰撞。可两对偶然的碰撞都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就有了反复论证的命定意味。

太阳落下去了,我相伴着相士踏着暮色步下塬去,空气里混杂着新麦的清香和历史醇厚的霉味。这江湖相士能让我三惊,倒不是他或他外祖的通灵,而是这块地气还没有耗尽,——虽然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早已被后人铲平,种了庄稼,几近全毁。放眼四望,被黄土高原四面埋伏的旷野乎川,真是一派大好战场。旌麾不招摇,战鼓不催征,干戈不血刃,万万可惜了这一脉地势。

遥想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二三四年),诸葛亮为克复中原,重兴汉室,六出祁山伐魏,就驻兵在我现时踩着的五丈塬。

我任脚下的步履随意游移,眼睛却定定地望着渭河北岸。

北岸的景色,在我游移的脚步中,在渐深的暮色中,线条粗犷晦涩起来,苍茫地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那正是魏国驻兵四十万、司马懿据以下寨北塬,又拨兵五万,在渭河上架起九座浮桥的地方。

两军交战,地动山摇,电闪雷鸣……

多少英雄豪杰的鲜血染透了这荒原平川,而蜀国丞相诸葛亮也于该年八月二十三日亡故五丈塬。

可我又觉得,诸葛亮的一双眼睛,直到如今,还在不甘地凝视着这、马平川、渭河之滨的关中平原。为什么五丈塬上这武侯祠里供奉的诸葛塑像,却有着一双多情的眼睛?少年的我,多少次独自踩着河里的石头,膛过渭河,爬上五丈塬,四仰八叉地躺在当年诸葛亮祭天灯的高台上,苦苦地追思着彼时的情景。

朦胧中,似见诸葛亮在秋夜的寒索中仰观天文,突见相辅列曜的三台星座客星倍明,主星幽暗……他惊悚地低首回身,料知自己不久人世。又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呼风风来、挥雨雨去的诸葛亮,如何运筹帷幄,于中秋之夜先布七盏大灯,又外布四十九盏小灯,最后内布本命灯一盏。他祈禳北斗:若七天之内主灯不灭,可增一纪之寿。他徘徊踱步,五天五夜不能成眠,至第六夜见主灯仍然明亮,以为大功即将告成,眉间泛起一丝喜色的时候,想不到却被魏延一脚踢灭!我甚至看到惊恐和悔恨如何让魏延大失颜色……于是一颗赤色大星忽地裹起一柱狂飙;自东北向西南流泻,我甚至听见它撕裂寒空的轰鸣,三起三落后哀绝地坠于蜀营之内。是夜,诸葛亮亡故五丈塬。

我对三国故事并无兴趣,使我惊诧的是伟圣如诸葛亮者,最终不也被这“想不到”所左右?这让少不更事的我就心生模糊的凄凉,就感知人对“命”的无奈,它可不就是永不能破的遗憾?

我也始终不能明白,能通神鬼的诸葛亮竟然还能暗喜?怎么就算不出再过一会儿,主灯就会被魏延一脚踢灭?

而司马懿的帅帐又安在哪儿?也许就安在与五丈塬笔直相向、我和母亲生活了十年的丹阳观也未可知。过渭河踩着的那些大石礅子,是否就是司马懿那九座浮桥的遗骸?

顺着盘塬的山路继续下行,相士的絮语我已不能倾听。

再度置身层叠、莫测、往天际延伸而去的塬上,顿时感悟少年时代的朦胧猜想并非没有根由。古时关中八百里秦川该是渭河的河道,而两侧的塬正是它的河界。

彼时的渭河又是何等浩荡,那一条条横贯在筋骨裸露的塬上的皱褶,可不就是渭河年复一年的拍击镌刻出来的?

而那时的炎黄子孙,该是一个何等健壮的婴儿,摊手摊脚地躺在岐山上,迎着彼时距人类还很近的太阳,不断发出嘹亮的啼声。

沉暮中,看来已经毫无脾气的平实枯燥的塬,渐渐呈现出凝重、悲怆的底色,越来越还原出它原始的威严、傲气、霸气、王气,如帝王般稳坐在大地的宝座上,俯视着芸芸众生以及他们所有的“猫儿腻”和软弱,明达中有一种大慈大悲的收容和包裹。

似乎重又回到与塬日日相向的少年,那来自灵境的大气,重又拂荡、贯通于天地之间……我那独特、感悟生命的禀赋可不得益于此?

自十八岁那年离开关中,我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以为这个山坳永远从我的生活中退去了。

“故乡何事又重来?”

我以为不过是重温一下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在母亲走过的路上重蹈一次她那无奈而又绵韧的脚印,重新体味一下她当时独自走在塬上那份孤苦无告的凄楚,也或许是在寻找我自己的一部分人生……后来明白,我是在寻找母亲,虽然知道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我还会不停地找下去。或者不如说,我是在寻找自己上一辈子没有了结的故事。在这寻找(回归?)的过程中,很多当初不甚明了的事情现在竟有些明了。这才发现,我们住了十年的这个村子叫做零孤村!

真如醍醐灌顶,前生今世.可不早就让这三个字说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所以我觉着应该在这里找一块地,将来把我和母亲的骨灰都埋在这里,对漂泊而又无处可’以安放骨灰的我们,这可能是惟一的落脚之地。到过世界上那么多国家,游历过那么多世界闻名的美景,可是我最怀念的是这个“晴天黄土没脚面,雨季泥泞没脚踝”的塬;最留恋的反倒是和母亲——后来当然有了禅月——一起度过的那些困苦而不是所谓时来运转的日子。也曾在爱情的甜蜜、事业的辉煌里,风光过,快乐过,疯狂过,志得意满过……都如过眼云烟,反倒不像困苦的日子那样安帖,如果没有它们,又如何衬托日后的时来运转?冒雨寻访丹阳观。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情景,沿途净是残破丑陋的房子,如雨后毒蘑般汹涌,你吃我、我吃你地拥挤着。

上哪儿再去找那个满眼黄土、清贫自律,如罗过的细面捏制而成,干净、舒朗有致的零菰村?

潦倒的灌木、芦苇、衰草,四面包抄着渭河,昔日浩浩荡荡的渭河,瘫了,萎缩了,沦落、断裂如一块块肮脏的碎玻璃片。

何处可寻丹阳观?我们住过的那个厢房,地基已经塌陷。看着那块塌陷的地基,我知道自己的气数已尽——实际上我的气数早和母亲一起去了。何处可寻丹阳观后一片森绿、守护着泉水的老柏树?

出丹阳观山门,下三十三级台阶向右上方拐,那该是我的麦地,一个独行侠般小女孩的麦地。初夏,拨开齐腰的、扔在塬上任它自生自熟的麦子,准能看见我在弓着腰寻找黑麦、野菜和甲虫,或是脱下母亲一针针、一线线缝制的布鞋,用长时间没有剪过的指甲,专心致志抠鞋底。鞋底上的每一处针脚里,都黏黏地粘着泥土与脚汗合成的臭烘烘的泥垢;作为二个女孩子,实在不该随身带着这样的泥垢,可我没有袜子承接它们。母亲买不起袜子,我一直赤脚,好像隆冬也没有穿过袜子,关于袜子的事,我记不清了……躲在麦地里的感觉真好,有如回到母亲的子宫。以后再没找到过这样一块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冬季是乏味的,但可以在麦地上放风筝……

可是我的麦地,如今已变做一座丑陋的化肥厂。绕至丹阳观后,那阔如围墙、野生野长的蔷薇屏篱亦然了无踪迹……猛的一个磕绊,目光跌在了那棵老歪槐上。它依旧歪着,在雨日的泥泞里,苍凉地垂下头,一言难尽地俯视着我。雨滴顺着它的叶脉如泪水流下,点点滴滴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它比从前更老,更寒碜,更不堪于眼睛的消遣。可它原本不就是为着陪伴我们的寒夜?尤其在凄风苦雨之中。

只有泥泞依旧……只有泉水的潺声依旧……

我哑着老嗓子,唱起辛老师教过的歌:“看泉水出山口,急急忙忙向前流,朝朝夜夜流不休。岸上垂杨柳,倒斜柔丝想挽留,无奈泉水总是不回头。小鸟声啁啁,似不胜忧愁,因为他将失去好朋友。横想留,竖想留,竭力啭歌喉,无奈泉水总是不回头……”.当年泉边柳枝倒斜、水草繁茂、水道宽阔,水中游弋着小鱼和蝌蚪,它们无数次地听我唱过这支歌。

贪馋的我,掬起一捧又一捧蝌蚪,和着泉水一起喝进肚里,乡里人说,从此不会上火。

我大概是喝多了,成为我们家最怯懦的一个。

那时觉得我就是那向山口流去的泉水,后来又觉得我就是那只小岛,再后来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而折向坡下的一处弯道,已变做水泥与鹅卵石砌成的石湾……

一面循坡而上,一面哭叫着母亲,除了几只被雨水淋湿了羽毛、满脚泥泞却给我慰藉的鸡,四野什么也没有。沿着已然细若一带的泉水上溯而去,终于看到一个田姓男人在侍弄他的试验田,田里培植着冬青苗。他就住在附近,年纪和我不相上下。蒙他好心,带我到了一个多边形的凹处,说,这就是珍珠泉了。

据他说,六十年代初,有人异想天开,要在塬上修渠引水,就把塬掘了。开天辟地以来就积攒着的黄土,从凤呜岐山的老塬上倾泻而下,埋葬了这不知突涌了多少世代的泉眼。

一根丑陋萎细的铁管从黄土下伸出,想来铁管的另一端,就是久违的泉眼。我向那颤颤悬在铁管上的一线泉水扑去,一脚踏在不稳的石块上,险些滑倒。田姓男人搀住了我,他说:“不远千里而来,却是荒草一片了。”

他告诉我,零菰村的人大部分姓李,可这个沟叫做秦家沟。

本想在那里寻找一块埋葬我和母亲骨灰的白云小寺,也一同淹没在那黄土的巨流之下。天下虽大,我们却连一块落脚之地也不可得了。

只寻得一块残碑,横跨在两块耕地间的沟渠上。我撩起田里积水,抹去残碑上的泥污,断碑上有只字片语显现:“零冤村北坡有白云寺,形如卷阿而小,内……嘉庆二十一年次岁丙乙吉日……”

又下塬来到大槐树的旧址……

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

如果人们细心,就会在“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下面,看到一条画得很粗的提醒线。

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亦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赶上英国的公元一九六O年,在大炼钢铁的土炉里灰飞烟灭。那炉子既然胆敢吃掉这样一棵树,就难怪现世的败落。

在向晚适宜阴魂隐现的空潆雨色中,我悟到那是一个“数”的开始。

从老槐树往北上塬,当年旧貌依稀可见。但我走不动了。

又从零孤村下塬去火车站,那少年时曾觉繁华似锦的地方。站口有小铺,叫卖卤肉、茶叶蛋、绿豆面黄豆芽素丸子和烧饼,还有一个小店卖小酥鱼。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们的生活有了着落,母亲做过小酥鱼让我带到就读的西安中学。第二天一早,同学不难从蚊帐前的一地小鱼头发现我的劣迹,有人报告了老师。出站口往前,该是布店、杂货店,形状、位置一点没变,只是改为砖木结构,反倒比当年的土木结构更为败落。在店里见到一匹花布,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格。我呆住了,并在那图案上找回一段我和母亲的岁月,想起母亲穿过的、那些蓝色底版上印有白色石竹小花的旗袍,不过现在这匹是紫色底版。我敢断定它是西北一家纺织印染厂的产品,我们过去的衣着,与这个纺织印染厂息息相关。

买了一段,准备给禅月做条裙子,暗中希望禅月能从这段布料上感知我们过去的日子。

沿铁工厂围墙往东南而去,该是麦地。拐进镇里,路口有染房,一年四季散发着靛蓝的矾汞味。

染房前的小街该是卖铬、凉粉、酿皮的摊子……自然全已消失。

现在一看,所谓繁华似锦的老火车站,不过弹丸之地。

沟窄了,道窄了,地貌像人一样地老了,一副不胜折磨的样子。它们在千万年岁月中的衰老速度,也抵不上这几十年……

秦老师说:“这个烟斗是你妈妈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吧。”

我摩学着,端详着那个周身布满烟垢的英国烟斗,说:“不,还是您自己留着吧,我能看看它就很好了。”

秦老师怔了怔又说:“给你们也没有什么意思,用了几十年……现在连烟丝也买不到了。”

“等我回北京以后,给您寄一些。”

他颇为踌躇地停顿了一阵,说:“也许我会把它传下去?”

我忙说:“您谁也别给,这是我母亲送给您的,如果……”我不知道说下去还是不说下去,可是看到曾经那样伟岸的秦老师,如今几乎驼为侏儒的样子,料想缘会难期,只好硬着心肠说下去,严您百年之后,顶好把这烟斗带上。”

“当初我对你母亲还是有感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表白,再说当中隔着廖瑞鸿,她对廖瑞鸿有报恩之情……一九四九年以后看苏联电影《区委书记》,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那书记手里整天拿个烟斗,是离婚的爱人给他的。有一次出门忘带了,又返回家找。烟斗被他后来的爱人藏起来了,没有找着,两个人还生了一场气……看到那里,我就想起你妈妈送我的这个烟斗……”那行将就木的声音里,散发着布满霉点的遗憾还是追悔?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菰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

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和“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孤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下面,都有兰条很粗的提醒线。……在武昌一个小旅馆里等着换乘第二天去蒲圻的汽车。

晚上,蜷缩在小旅馆冷硬的扶床上,辨听着细霰如何弹奏那凋零的灌木和树枝,一如昔日弹奏我们糊着麻纸的窗。现在还有麻纸糊的窗吗?

在细霰的弹奏中,重又感到清贫简约的抚摩,如母亲本该纤柔却不能纤柔的手在抚摩着我。

头顶那盏飘摇不定、忽明忽暗、瓦数很弱的灯,演绎着飘零者的艰辛。母亲当年带着我千里寻夫的艰难,一一在眼前重现:一个从未闯荡过江湖、两眼一抹黑的女人,带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识字不多、又没有丁点出门在外的经验,最要命的是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还要通过敌伪军的不同占领区……我心疼得不敢再想下去。

连衣服也没脱,就这样睡去。可却两次梦见母亲,头一次是她让我不要到某个地方去。什么地方?我反复记诵了多次,醒来却忘了。难道是不让我去蒲圻?

三环陆水、背靠阜群山的蒲圻镇,像条老船似的在江雾中起起浮浮。

既然可以地老天荒,蒲圻镇城墙上的石头,也如料想中那样不可幸免地老了。

沿当年东北军一一二师的路线,从车站经南城门进县城。一九二七年阴历三月,唐生智同样沿这条路开进蒲圻镇。当时只有一条小路,无法行车。一九三O年才修了一条通向火车站可行吉普车的土路。我暗暗对母亲的骨灰说:“妈,我带您来重游幸福时日的旧地了。”

当我带着她的骨灰赶到马永和客栈的时候,那栋小楼已让风雨岁月压弯了脊梁,铺排在椽子上的瓦片,如一把断了扇子骨,已然无法平展、收拢的折扇,在压弯的脊梁上一波三折地塌趴着。

可它毕竟还立着。想必母亲也设想过有朝一日旧地重游?

可她是否知道,旧地重游何止物是人非?更多的时候是人物皆非。长存的不过是对故地一种情迷的固执,特别是我这种人的固执。

她可知道,旧地重游,是眼睁睁地看着在繁芜、如烟的往事里,淘了又淘、筛了又筛,只留下最为值得、最可珍惜、保存了多年的回忆,骤然在眼前撕裂、坏损,乃至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绵长不绝的惨痛,缓缓从心底抽出又缓缓流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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