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我读过的 世界名著 诺奖作品
国学名著 科幻名著 言情名著 恐怖名著
历史小说 武侠名著 教育名著 传记名著

位置:我读过的 > 《历史的天空》目录

第十五章(2)


新任营长陈墨涵自始至终表情肃穆。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典礼台上,他的心里委实有太多

的话要说,但是被他吞下了。他从森林一样戳立于地的军列的顶上看到了一层隐隐颤动的气象,从那些塑像般正襟危坐的官兵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燃烧的情绪,也看出来了对他的信赖和支持。

集会即将结束的时候,陈墨涵将自己的两臂高举起来,背对他的长官,向着他的部队,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预备——唱——!

部队似乎愣了一下,在经过了片刻的沉寂之后,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冲霄汉: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军民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雄浑的歌声如风暴席卷江海咆哮,一泻千里无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滚动轰鸣。这是一次最真实的精神检阅。歌声凝结着仇恨和激情,也掩盖了屈辱和阴谋。陈墨涵从这感天动地的歌的浪潮中,似乎已经触到了扑面而来的浓浓的血腥味。战斗厮杀的欲望汇成一河血红

的潮水,从他的身边哗哗流淌。他似乎看见了千万柄银光闪烁的戟槊在马背上蠢蠢欲动,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凌空劈下……

不用看陈墨涵也能够想见,他身后的刘汉英和张嘉毓等人也在跟着队伍一起唱,而且在表面上同样唱得掏心掏肺热血沸腾,至于心里是怎样的惊悸,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第十五章

喧嚣了一个后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后沉寂下来,天上若隐若现地跳动着几颗星星。新建的补充营在森严的警戒中进入了丰富的梦境。一缕凄婉的二胡琴声从营部庭 院一间小屋的门缝里流出,如同一根断断续续的游丝,点点滴滴地渗进凹凸山连绵逶迤的沟壑,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蛙鸣蝉吟之中。

陈墨涵面壁揉弦,如入无人之境。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面埋伏》,却又不拘泥于原作,有许多即兴的成分,时而浅吟低徊,如倾如诉;时而急弓繁弦,如疑似问;时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泻千里。

正拉得忘我忘物,蓦然听见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犹豫不决,然而陈墨涵还是十分清晰地听见了。

琴声戛然而止。

陈墨涵收弓抚杆,迅速从旋律中脱出身来。擎枪在手,打开门一看,陈墨涵惊得目瞪口呆。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一团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一见到他,便不由分说地向他蠕动,看样子是有气无力了,然而却坚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脑袋磨蹭他的腿杆——天啦,是雪无痕。

812高地之战,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高地上连一棵活着的树木都见不到了。几天之后清理战场,莫干山特意指派几名士兵寻找雪无痕的尸体,要把它同石云彪 葬在一起,却没找到。没想到在这个月朗之夜它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雷霆放歌把它唤醒了吗?是一曲《十面埋伏》的琴声又将它 引回到这片生死不已的战地吗?

哦,这个饱经沧桑大智大勇的生灵,这个在兵荒马乱中大难不死的爱国者,这个轻利重义忠贞不屈的畜牲,这个从未胆怯屡建功勋的卓越士兵,这个七十九团最 亲密的朋友和最默契的助手,这些天来,你在哪里?尝了千般苦,受了万种罪,你依然活着,依然举着高贵的头颅,依然闪烁着能够洞穿各种阴谋的犀利的目光,依 然循着战友们的歌声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你就是一艘不沉的战舰啊,你何以知道我陈墨涵就是你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呢?七十九团还剩下三百多人,你连莫干山 都没有去找,却为何如此义无反顾径直奔我而来?

哦,雪无痕啊雪无痕,你将是我灵魂的一面旗帜和惟一的知音啊。

陈墨涵扔掉二胡,泪流满面地抱起了雪无痕。灯光下细细打量,雪无痕显然是受过重伤的,它的左肩和右后臀部有刀疤,右耳朵上有两个洞穿的窟窿,自然是被子弹打的。

不可思议的是,雪无痕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经痊愈,右后臀上还有紫药水的痕迹——这说明雪无痕曾经接受过治疗。治疗者是谁,只能是谜了。

雪无痕的到来,给陈墨涵带来了极大的慰藉。他像是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道神谕:无论如何,必须往前走下去,后退是没有出路的。物竞天择,他必须高举一面旗帜,带领一支苦难之旅走出沼泽。

第十五章

在一个沉闷的夜晚,陈墨涵缓步登上812高地。

陈墨涵坚信紫云观那位老道的话绝非妄语,今夜无论如何是有一场大雨了。来的时候,他带了一个排,撒在山下和坡上,然后在雪无痕的陪同下登上了山顶。

经过一番精心调养,雪无痕又恢复了健康。十多天后,本营老兵不知从哪里听人传说,陈墨涵才大致知道了雪无痕死里逃生的经历。

在812高地血战中,雪无痕全身六处挂彩,因为失血过多,昏迷在一个潮湿的洼地里,被一名日军中佐发现。该中佐是个动物学家的后裔,来华参战之前则是 东京帝国大学生物系的高才生,他在对雪无痕的耳朵和爪子进行了一番无微不至的研究之后,居然辨认出雪无痕不凡的身世,知道这是一只被动物学家命名为“鹰 冠”的犬类,是乌尔卡契的优良品种。而乌尔卡契地区在十七世纪曾经发生过一场人类空前的战乱,战乱之后又遭受了上苍的惩罚,三年不雨,土地龟裂,生灵濒临 灭绝。这种“鹰冠”已经十分的稀少了,不料在凹凸山腹地居然发现了一只。

中佐自然大喜过望,嘱咐随队医官紧急抢救,并且在救活之后精心护理。他要按照自己的营养学说,将这个来自高贵血统的小东西养得膘肥体壮,让其毛色光洁 一新,恢复祖传的风度和气质,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带回国去,那将在他的家族甚至有可能在本国的动物学界引起无限的惊喜。

日军中佐想错了。

具有纯洁的民族精神的雪无痕,是不会让它的敌人实现愿望的,哪怕这个愿望是美好的。

它接受了治疗,但是它拒绝接受日本人赐予的任何食物,包括牛奶鱼片蛋糕之类的高级营养品。在日军医官那里,它只食用一种东西——水,而且是凹凸山的 水。当然,日军医官绝不敢掉以轻心,他不能让中佐的宠物因绝食而毙命,便强行给雪无痕注射葡萄糖和卡耐基尔斯激素。

雪无痕无可奈何地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种在心灰意冷状态下的对于一切都无所谓的活法。在那些日子里,它毫无作为,只是静静地等待末日的来临。

可是终于有一天,它知道了它的队伍并没有被彻底消灭,凹凸山区还有它的亲人,它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毫不犹豫地跑出了医官刚刚打开不到一分钟的栅栏,任凭身后枪声如豆,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敌人徒劳的追赶,义无返顾跋山涉水地回到了陈墨涵的身边。

现在,雪无痕同陈墨涵并肩而行,来看望它的亲人。对于石云彪,它甚至比陈墨涵更多一分了解。

已经是盛夏了。这个夏天世界上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太平洋战事紧锣密鼓,德国纳粹在盟军的打击下呈全面溃退之势,侵华日军因其本土遭受灭顶之灾而大幅度收缩。可是就在这样胜利在望的日子里,莫干山却突遭横祸。

石云彪死了。正因为死了,石云彪才是不死。

莫干山也死了。他没能获得石云彪那份殊荣成为不朽。日军曾经像串珍珠一样,在他的身上打过六个枪眼,他都没有倒下,却死在一伙身份不明之人的乱枪之下。

第十五章

说是有雨,却是满天星斗,绝无半点风雨的先兆。一轮昏黄的弯月悬在顶上,将凹凸山群峰的轮廓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月光之中。山野蛙鸣虫吟,枝叶轻曳。山下村落斑驳却罕见灯火,只有稀疏银汉,在月天之上点缀出遥远的飘渺。

陈墨涵仰天长叹,真是山河依旧,国破人非啊。

莫干山死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从旅部传出来的讯息是:莫干山借带队出山巡哨之机,携枪投敌,被汉奸姚葫芦的手下误认为商队,尾追至马陂歼击,所率二十余人无一生还,叛匪首领莫干山死于乱刀之中,所带金银财物悉数被劫。

弥天奇冤。好就好在刘汉英得到了“无一生还”的报告。七天之后陈墨涵秘密赶到凹凸山主峰下的紫云观,会见了那位郑姓勤务兵时,那位勤务兵仍然神色恍惚惊恐不已。

据郑姓勤务兵说,莫干山此行是奉刘旅长的命令,前往马陂接运内部人员从洛安州购买的药品。可是到了接头地点,不仅没有见着送药的人,反而遭到了突然的枪击。二十一个弟兄均倒在乱枪之中。之后一群蒙面人又从两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挨个补枪。

事实上莫干山对于这样的事早有预感,出发之前就交代勤务兵,一旦出现异常情况,叫勤务兵不要管他,力求逃生,因此在枪响之时,勤务兵首先被莫干山推进树林,否则也同样成了枪下之鬼。

郑姓勤务兵给陈墨涵带来莫干山的最后遗物是一张写在黄裱纸上的绝命书: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人暗算的。

如此说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这一切也早都在莫干山的预料之中。

此刻,站在812高地上,陈墨涵的心灵被巨大的痛悔不断地撞击着。他想他是太书卷气了,他是太轻看了阴谋的可能性。这样的事,他本来是应该预料到的, 以他的力量本来是可以对莫干山进行暗中保护的,可是他却迟钝了。他只是限制了莫干山的行动,以为只要莫干山不插手补充营的军务,就能减少某些人对莫干山的 猜忌和怀恨了,以为只要莫干山暂时放弃争斗就能相安无事了,以为都是党国军人,至少会有起码的人格和信用。可是他错了。以史为鉴,煮豆燃萁的事情比比皆是 啊。《六韬·论将》说将有五材:勇、智、仁、信、忠,此仁此信此忠乃是施于部属袍泽。五材之中独无“义”,君子与非君子之战乃你死我活,“义”乃乱军之 物,义不掌兵乃千年古训,以义之心度非义之腹,岂有不被暗算之理!

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陈墨涵的心境与这茫茫夜色浑然一体。再抬头看天,已经是墨黑一团。暗蓝深邃的天空似乎勃然变色,低天昊昊,苍穹黯淡。先是一阵凉风 掠过,陈墨涵打了一个冷战,接着便见明月失色星斗纷乱。不知是何时从何处飘出一团巨大的厚云,泰山压顶般覆盖下来,顷刻之间便闻空中喀喀有如裂帛之声。雷 霆由远及近由上而下隆隆滚来,洞顶般的穹窿骤然炸裂,大地的脉搏在急剧地颤动,起伏的群山于是跳跃着映进视野。

陈墨涵心里一震:这雷声炸得蹊跷啊,暴殓天物,当真是天怒人怨。大雨终于滂沱而下,在凹凸山麓奏响了犹如万马奔腾的天籁之音。

陈墨涵迎风伫立,任如注的雨水泼面浇来,顺着紧贴肌肤的军装瀑布般流泻。他的心里不闻雷声,只有雨声,眼前没有闪电,只有一只巨大的独眼悬挂在浑沌的天宇下冉冉升起。

弥漫在812高地上的血污就在这滔滔的雨中纷纷沉落,渗进了山林深处,灌进了草木根须,铸进了岩缝石隙。他觉得他的每一根毛发都被洗净了尘埃,每一片肌肤都舒畅地呼出了污浊之气,悲怆的心田此刻一片清凉。

第十五章

暴雨纵情地泼洒了一夜。当地人说,这是凹凸山近几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雨。

直到天明时分,风势才逐步减弱,雨丝也由粗变细,再敛成毛毛细雨,无精打采地意思一阵,终于偃旗息鼓了。于是,舒霍埠又骚动起来,旅部直属的特务营、工兵营和一些勤务分队由值星军官们带队,在坝子上扯起口令操练。

乔治冯站在医院外面的山路上,饶有兴致地观赏凹凸山雨后的晨景。

太阳从东方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玫瑰色的霞晖在凹凸山麓弥漫荡漾。视野清晰透亮,空气里洋溢着栀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惊吓的山鸟从恐怖中苏 醒,起先试探着叽喳了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着坡上多路喧腾的溪流,汇成了夏晨雨后美妙的旋律。托着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娇媚了,在 青枝绿叶的簇拥下,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羞涩的脸庞。

当然,在这田园诗般祥和的晨景中,还有一个亮丽的主题,便是远处的那个女孩子。

乔治冯不仅是一个严谨的医生,也是一个很有浪漫气质的诗人,当然他并不作诗赋词,他的作品是由手术刀创作的。在乔治冯此刻看来,这个清晨所有的景观似 乎都只是一种氛围,或者说是一件合体的衣服,是舞台上和谐的灯光,它们渲染着那位姑娘,照耀着那位姑娘,因了那位姑娘的美丽而美丽,美丽的姑娘因了这美丽 的烘托而更加美丽。

乔治冯在这一瞬间激动了。

那道美丽的风景正是他的作品啊。他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用尽了他的浑身解数,终于把那个姑娘从一场荒诞而尴尬的病中解脱出来,从而使她恢复了天然丽质。

乔治冯就这么长时间地凝望着他的作品。韩秋云正和医院其他的人一道,忙乎着清理院子里的积水。她的动作是熟练的,她的姿势则是那样的优美。是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劳动的村姑,她的美丽是在劳动中生成的。

乔治冯的心里隐隐一动,差点儿就走过去拿掉她的工具,他觉得她不应该再从事这样的劳动了,他觉得她应该成为自己的一名学生,成为一名高尚的护士或者是卓越的外科医生,因为她拥有聪慧的天资和那双无与伦比的手。

终于,韩秋云挖好了一条小水渠,抬头擦汗的时候,亮亮的眸子从飘动的氤氲中掠过来,一眼看见了乔治冯专注沉迷的目光,脸色微微一红,羞赧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清洗自己的工具。

乔治冯笑了。他知道那姑娘从内心深处感激他,甚至信任他。会不会爱上他?他没有问,他也不可能问,因为他是她的医生,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应该是圣洁的。 到目前为止,他对她的感情还局限在欣赏和爱惜的范围内,他是一个出身于高贵的家庭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情感认真地同这个穿着美式军服的村 姑联系在一起思考,尽管他对她是那样的熟悉。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乔治冯更熟悉韩秋云的身体了,也没有人比他更能懂得她那双手的价值了。那双手首先是有力的,在她病魇期间,那双手曾经数次紧紧地抓住过乔治冯的胳膊,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缓缓渗透的力量和极其细微的敏感。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