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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石云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眼无珠啊……我是说我,也是说你。我告诉你,这里有五只眼睛,其中有三只人眼,两只狗眼。你看着这条狗,它的名字叫雪无 痕,它是我们七十九大队的一条好汉。就是刚才,在我拔刀出鞘的时候,它保持了应有的镇静。你给我看着它 ,看见了没有?它在立正,它正在看着你,它在冷笑,它——看不起你。”  一股热血哗哗涌上。陈墨涵恼怒地扫了雪无痕一眼。这个阴阳怪气的畜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当真有些蔑视的意思。陈墨涵在心里又涌上一层仇恨和屈 辱。他娘的大队长居然把他和狗放在一个等级相提并论。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大队长的话显然是在说,他 陈墨涵还不如一条狗。 

此刻,陈墨涵是多么怀念他的国文先生王兰田啊。他曾经在操练的短暂小憩中无数次地想到过凹凸山的那一边。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没有投成国军,却都当上了八路。事实的结果同他们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驰。 

时也?命也?

自从阴差阳错落入国军队伍之后,陈墨涵就曾经认真地盘算过,只要有机会,他就要离开这里,他还是要去寻找王先生,投奔八路军。且不说他对国民党军队的复杂政治不感兴趣,单凭独眼大队长强加给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 

然而,石云彪却不容他多想,又在夹起屁股沟子大喊—— “学兵——陈墨涵——!”

“有——!”尽管已是满腔仇恨,但在号令之下,他还是振作了精神。 

“你要记住,军旅之事,胆气为先;壮胆之道,技艺为先。技湛则胆壮——也就是常言说的艺高人胆大,胆壮则兵强。你如今身为抗日军人,军人要有一股豪 气,既然报国,生死自然置之度外,大丈夫生当人杰,死做鬼雄。有此胆气,练兵习武概无畏惧。砍头只作风吹 帽,世上岂有可怕之事?这样的军人,才是真的军人。你明白么?” 

“明白!”陈墨涵收腹挺胸,朗声回答。 

陈墨涵正在酝酿慷慨之气,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从头顶飞过。陈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几下 ,但他咬紧牙关,把它们又强撑起来。 

咔——嚓——! 

这回是断续的两声,身后隆重倒下的树冠夹带一股热风扑向陈墨涵的后背,刮得耳膜一阵胀痛。陈墨涵腮上的肌肉动了动,身体却保持住了立正姿势。 

石云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先伸出一只手揪住了陈墨涵的下巴颏,搓了几下。再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搭在陈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劲往下一按。 

陈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稳了,两眼冷静地注视着石云彪。  “学兵陈墨涵,我且问你,你一介书生,出身富庶人家,当此兵荒马乱之年,为何不随父兄远迁他方太平之地,反而来此从军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灾。你,真的是要抛家报国了吗?” 

陈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报告长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覆巢之下无完,。国破何以谈家,家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华夏千年 文明熏陶,值此国难当头,岂可苟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战,老幼巾帼皆奋起杀敌,墨涵乃六尺男儿,甘洒一腔热血于报国疆场,马革裹尸,死而无憾。”

“唔,说得好。”石云彪看了陈墨涵一眼,点点头,突然高喊一声:“赵中队长!” 

不远处的中队长赵无妨应声而来。 

“赵无妨,摔他一百次。能挺住,他就是你们中队的一排长了。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队部交给莫副大队长处置。” 

石云彪言毕,转过身子,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身后的白狗雪无痕略一愣神,也跳起来, 跟着石云彪,绕前绕后地跑了。

韩秋云比陈墨涵吃的皮肉之苦少,但却是另外一种难受。 

全面抗战爆发后,长官部深谋远虑,刘汉英团奉命略战即退,并且在凹凸山扯起了抗日独立旅的旗帜。此时日军主力南下,只留少数兵力占据城镇,自卫尚感兵 力不足,“扫荡” 更是力不从心。加之凹凸山麓麇集一群土洋混杂的抗日部队,杨庭辉支队又不断出击,今天打曹庙,明天炸顾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得“太君”魂不守舍,实 在是无暇顾及暂栖一隅的刘汉英了。 

刘汉英毕竟是从黄埔军校挺拔出来的国军军官,虽然挂着个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的虚名,但值此江山板荡的多事之秋,专员公署不过是个业余衙门,刘汉英 满刘汉英脑子装的还是防务问题。跟日本人打了几仗,吃了一些亏,心有余悸,每每想起来,还有点风声鹤唳的味道。他一方面筹集建立各种军事组织,一方面遍勘 凹凸山北麓各个关隘要塞,布阵谋局,构筑工 事,坚固防御阵地。 在刘汉英逐步完善的组织体系中,还有一支特殊的队伍,即“战地女子服务队”——被刘汉英赦免后,韩秋云便在战地女子服务队里当上了一名队员。

战地女子服务队自然不像七十九大队那样训练严酷,尤其是没有独眼石云彪之类的冷面人物。该队官员只设女队长一名,叫高秋江,中原彰德府人氏,二十来岁 年纪,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国军军官。同国 军男性军官相比,高秋江一身装束更见标致——戴船形军帽,穿绛黄色军装,扎牛皮腰带,腰间别着一把红绸子包裹的小手枪,走起路来身轻如燕,说起话来眉目传 情,显得英气勃勃,很有风采。 

传说高秋江是七十九大队副队长莫干山的隔山表姑,当年,还在彰德府女中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高大魁梧又敢作敢为的表侄,所以在中日战争打响之后,不 容阻挡地离开了家,跑到东条山下。投笔从戎报效国家自不必说,少女情怀追逐初恋一梦更是重要的动力。 不曾料想,此时莫干山已同一位余姓同僚的妹妹余风雪结为连理,且情深意笃撕扯不开。高秋江只好含泪而退,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报名参加了蒋文肇集团军的 “特别干训班”,结业之后便在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当了一名中尉副官,并从此一改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作派, 变得日渐喜怒无常。蓼城沦陷时,已经晋升为上尉的高秋江恰好在刘汉英的二四六团公干,奉命就地参与指挥作战。部队打散后,她只好随着刘汉英团撤进了凹凸 山,并且在此后的日子里,成为凹凸山刘汉英部下的一名敢作敢为的巾帼首领。 

韩秋云在进入女子服务队之后不久就得到警告,高队长高秋江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别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其实她性情急躁且野蛮,连刘汉英都敢骂。传说她曾经 用手枪打伤过她的勤务兵,原因是那个勤务兵偷看她洗澡。她在穿好衣服后,把勤务兵叫过来,问他她长得好 看不好看,勤务兵吓得魂飞天外,两腿一软跪下来请求高上尉恕罪。高秋江冷笑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是个男人想看看女人倒也不算大错。可是你这个獐头鼠目的样 子却让我看着不自在,我想饶你可是我的左轮不答应——二话不说,掂枪把那个勤务兵的脚趾头打掉了四个。 

战地女子服务队里还有一个姓齐的教官,过去是团里救护队的医官。二四六团编成独立旅,救护队也就升格扩编成医院,可是由于技术力量短缺,医院呈现马瘦 毛长架子大的局面。为了在凹凸山站稳脚跟,刘汉英四处收罗人才,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尊洋神——外科医生 乔治冯,于是就砸了齐医官的饭碗。

用齐医官的话说,乔治冯是个杂种。 

乔治冯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辈上,娶了个英国政府外交官员的小姐,也就是乔治冯的祖母,这样,乔治冯的身上就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兰血统。民国二十 一年淞沪会战爆发,乔治冯举家迁往英国,后来又定居加拿大。乔治冯在加拿大读完了医科大学,直到全面抗战打响,才奉祖父和父亲的嘱托回国效力。他虽然是个 外科医生,但是内科也不外行。有一回齐医官不知道怎么开错了一个方子,让乔治冯发现了,骂骂咧咧地把齐医官挖苦了一顿。齐医官是个上尉医官,并且也是喝过 洋墨水的,岂甘受此屈辱?反过来又把乔治冯骂了一顿。乔治冯倒是没吭气,表现出了学问人的豁达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么传到刘汉英的耳朵里,齐医官稀里糊 涂就卷了铺盖,屈尊到战地女子服务队当医务教官来了。 

落到这步田地,齐某方才知道乔治冯这个半洋不土的牲口不是一般牲口,实在惹他不起 。

岂料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高秋江更不是一般牲口。起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一个堂堂上尉医官受一个女人的驱使,实在不成个体统,所以就玩了几次小把戏,想翻 翻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皮子。 这些小把戏当然没有玩过高秋江的大把戏。吃了几次苦头之后,上尉齐医官便老实得像个孙子,任凭高秋江吆喝来吆喝去,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得老老实实地先过着。 

战地女子服务队除了原先从军部和师部遣散下来的几名女兵充当骨干以外,新队员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区招募的,多是农家妮子,普遍没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准 不高,像韩秋云这样的,便已经算是半个文化人了。所有人员均经高秋江逐个挑选,一律大脚。每日训练课 目除了抢救伤员、抬担架、练包扎、学习止血以外,也讲授一些战斗常识和医疗诊断知识。 这支队伍的性质基本上是准备用于连接战场和后方医院之间的救护队。 

韩秋云此前没有想到过要当这种角色,但是当初差点被不明不白地毙掉,后来又不明不白地没有被毙掉,确实把她吓坏了。如今不管让她干什么,她都不敢说三 道四了。她曾经侥幸地想,陈墨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说活了。以后她就听了陈墨涵的。陈墨涵说,先干着吧,干得顺心咱们就干,不顺心咱们还是尥腿 去找八路。

眼下已经个把月过去了,韩秋云没咋觉得顺心,也没咋觉得不顺心。分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陈墨涵,没有消息了,想必陈墨涵不打算跑了。不跑就不跑吧。韩秋 云虽然不算十分壮实,力气倒也还是有,是在表叔表婶家里练出来的。况且她还有过上吊的经历,胆子说不上大,自然绝对不算小,不像有些妮子见了血就叽哇乱 叫。 

现在,韩秋云无论如何是再也不会轻易去上吊了。一旦摆脱梁大牙的纠缠,活着委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活到十八九岁,才知道以往自己竟然是活在井底 里,只见过簸箕大的天。翻过西皋岭,越过庄子岭,再跨过一条河,走上一百二十里,就是另外一番天地——那 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云蒸霞蔚的天和万水千山的地。她居然在这块土地上成为一名抗日军人了,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顶头上司高秋江的赏识。 

高秋江是个神枪手,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在韩秋云看来,高秋江喜欢摆弄手枪,就像梁大牙爱吃猪大肠子、陈墨涵爱拉胡琴一样。闲暇高兴时,高秋江就把精 巧的左轮手枪从皮套子里抽出来,往头顶上甩,能甩一两丈高,看着它翻着跟头往下掉,然后稳稳地接在手中。  有一回大约是开玩笑,齐医官惹得高秋江有点不自在了,高秋江冷冷地笑了笑,也是把枪往头顶空中抛得老高,接在手中的一瞬间,喀嚓一下就开了保险。高秋江掂 着开了保险的手枪,就像掂着一根烟卷,指着齐医官的裤裆说:“姓齐的,可别光图上头快活让下头受罪。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那个缩头缩脑的玩艺儿敲掉,你信不 信?” 

吓得齐医官脸色苍白,连声告饶。

五

一次野训完毕,高秋江叫住了韩秋云,说:“韩秋云,我看你模样长得还算标致,有劲也有胆量。你喜欢射击吗?” 

韩秋云老老实实地说:“这东西以前没玩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高秋江又问:“韩秋云你有痛苦吗?” 

韩秋云本来没有什么痛苦,倒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稀里糊涂地痛苦起来,傻乎乎地 问:“痛苦是个甚么东西?就是这疼那痒吗?”  高秋江笑了笑,说:“痛苦还不光是这疼那痒。痛苦不是皮肉上的事,痛苦是心里的事 。痛苦就是疼在心里。” 

韩秋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种病恐怕不好治。” 

高秋江不再讲话,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看了很大一会儿功夫,然后转过脸来说:“韩秋云,我教你打枪吧。”说完,从腰间的皮套子里抽出手枪,喀嚓一声上了膛。 

韩秋云看得眼晕,多少还是有点怯乎,不知道高队长是个怎么教法。 

高秋江笑笑说:“你转过身去,看着你前面的那棵桐树。” 

韩秋云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棵桐树,心里更发毛了,又转过头来看看高秋江。

高秋江说:“你不要动啊,动一下就没有命了。” 

话落枪响,前面的桐树像是猛地被人击了一掌,簌簌抖动,甩下一层露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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