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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
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她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 师见笑了。”一灯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然给响声震 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 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魂飞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然仍然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功愈来愈壮。
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一灯并不知情。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吁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
“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 人惊奇,这啸声却直是可怖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 不出,脸色自然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
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
一灯叹道:“来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不太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做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 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 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
“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
我……我那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
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不由得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
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负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
“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杨过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是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她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
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我便走,那可再也寻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一切惟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心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甚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甚么地方?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诸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生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
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
“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起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跑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 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 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这才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 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但觉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郭襄道:
“雕伯伯,多谢你了!”从雕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鬓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 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 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 这么一抓,非是伸手抵隔,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招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 侧,对方硬抓住的刚劲尽数卸去。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 道:
“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神雕与郭襄同来,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 还击出去。只听得“嘭”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 人!”
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的架子。”
杨过喝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做主,从前它爱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
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的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好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