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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海黛(2)


“噢!”阿尔贝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没意思了,我还是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况吧。”

“那么请谈吧,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不过了。”

阿尔贝转向海黛。“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只有五岁。”海黛回答。

“您还有点关于您的祖国的记忆吗?”

“在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切,灵魂跟肉体一样也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遗忘,而灵魂见过的东西则是永远牢记的。”

“您对于往事的回忆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刚能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这位年轻女郎自豪地昂起头说——“我的母亲,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 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施舍钱给穷人,就等于还债给主,’在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 我父亲只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发放给囚犯。”

“您那时候几岁?”

“我那时三岁。”海黛说。

“那么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那么多事情记住了吗?”

阿尔贝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给我讲一些听,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许她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提到他,如果我们的姓能从两片这么美丽的嘴唇里说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会多么的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黛,脸上以一种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说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讲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跟她说什么?”马尔塞夫小声说。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说您是一位朋友,对您她不必隐讳什么事情。”

“那么,”阿尔贝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么呢?”

“噢,回忆起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下,颤动的枝叶,倒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 枝叶最茂盛的大树下面,坐着我父亲,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玩弄着他那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或者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着钻石的 弯刀和刀柄。不时有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那些事情并不留意,而他总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讲小说,”阿尔贝说,“可我却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事情,实在是奇妙极了。您的眼睛既然习惯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那么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怎么样呢?”

“我觉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说,“而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本来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 稚的记忆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好象它老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中,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丽的故乡、还是我受苦遭难 的地方了。”

“这么年轻!您对于痛苦,难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经可以知道它的含义了吗?”阿尔贝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转向基督山,伯爵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说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时的回忆就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倾听您述说。”

海黛抑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这句话。“那么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么做。”阿尔贝回答。

“那好!我刚刚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让我的母亲惊醒了。我们那时住在亚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床上抓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她的眼 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见到她哭,我就跟着大哭起来。‘别出声,孩子!’她说。在其他时候,不管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总是要任着一股孩子气哭个够,把我的悲 伤或者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一次,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着我急忙地走开。我到那时才看到我们正从一座宽 大的楼梯往下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所有佣人,背着箱子、包裹、首饰、珠宝和成袋子的金币,都仓皇着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 十个卫兵,都拿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就知道的那种服装。您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摇摇头,仅 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在这一大队的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还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楼梯的墙壁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跃动着,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个穹形的屋顶。

“‘快!’走廊一头儿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对它低下了头,就象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至于我,我听到了这个声音 也发起抖来。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用手扶着他心爱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 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着他那散乱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 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自豪和庄严得无以形容,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何竟吓了一跳;他仿佛觉着在海黛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在欧洲曾经轰动一时,而她此时象是一个招魂的女巫,把那个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没有多长时间,海黛说,“我们就不再往前去,发觉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她气喘喘的胸怀里。不远处,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焦急 地环顾。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台级通到水边,台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可以看见湖的中央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我 们要去的那个水寨。这个水寨在我看来好象相当远,也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我们踏上那只小船。我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啊都没 有,在我侧身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包着我们的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仍然留在湖边,准备掩 护我们撤退。他们跪在大理石台阶最下面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候,可以把另外三级当作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驰。‘船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呢?’我问 母亲。‘嘘!别出声,孩子!我们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亲干吗要逃呢?——他可是万能的,以前总是别人逃避他,他经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也怕 我!’“但这次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叙述这一段的过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这位年轻女郎于是又继续往下讲,但讲得很慢,象是一个讲历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贝说,他对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经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拿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个时候,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撤退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避难的寨子里去。

“这位法国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这位年轻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这个动作阿尔贝一点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如果想起来的话,我就会告诉您。”

阿尔贝几乎都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督山缓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不满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默不吱声了。

“我们当时就朝这个水寨划过去。我们力所能及看到的,不过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雕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一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的下边,还有一 个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亲、我还有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这里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过的那个人。他的任务是昼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拴着一支燃烧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 只要我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 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对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郁的眼光。不管将来死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 他的神态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样。我无法跟您说我们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到底意味着什么。有的时候,当然这种机会很少,我父亲 会过来把我的母亲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当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哭丧着的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父亲 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目光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母亲靠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天真的 好奇心眺望着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分明、从蔚蓝的湖面上高高耸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从远处看以为是附着在岩石 上的苔藓、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派人来叫我们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加苍白。‘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了,我的命运 就要决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们就可以体面地回亚尼纳去,如果情况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逃走呢?’我母 亲说。‘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给他们的。他们很愿意看见我死,可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死。’“这些安慰的话 不是从我父亲的心里说出来的,母亲听后只是叹气。她给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以后,他就接连发高烧。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 筒,他有时会连续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望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慢慢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然的动作, 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开始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把望远镜拿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脸色看上去比她所向 的大理石柱更洁白。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了他的手枪。 ‘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命运的时候快要到了。半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把海黛带到洞里去。’‘我不想离开您,老爷,’凡瑟 丽姬说,‘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块儿死。’‘到西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别了,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象是看见了死神已经来临一 样;‘把凡瑟丽姬拉走!’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之中把我给忘了。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 得多么清楚呀!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额头上好象还是温暖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 最初它们看起来象是小黑点,现在它们就象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就在这个时候,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派上了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 目光望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都拿着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亲看一看他的表,然后极度痛苦地来回走动。在父亲给了我最后一吻以 后,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暗的狭道。西立姆仍然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往里进的时候,他朝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 我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彼此信赖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明白大祸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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