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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五◎书二十首(2)


【与王庠书三首(之三)】

轼启。前后所寄高文,无不达者。每见增叹,但恨老拙无以少答来贶。又流落海隅,不能少助声名于当时。然格力自天,要自有公论,虽欲不显扬,不可得也。 程夫子尚困场屋,王贤良屈于州县,皆造物有不可晓者。海隅风土甚恶,亦有佳山水,而无佳寺院,无士人,无医无药,杜门食淡,不饮酒,亦粗有味也。目昏,倦 作书,又此信发书极多,不能尽。察之!

【答陈季常书】

轼启。惠兵还,辱得季常手书累幅,审知近日尊候安胜。择、括等三凤毛皆安,为学日益,喜慰无量。轼罪大责薄,圣恩不赀,知幸念咎之外,了无丝发挂心, 置之不足复道也。自当涂闻命,便遣骨肉还阳羡,独与幼子过及老云并二老婢共吾过岭。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虽蛮貊之邦行 矣。”岂欺我哉!自数年来,颇知内外丹要处。冒昧厚禄,负荷重寄,决无成理。自失官后,便觉三山跬步,云汉咫尺,此未易遽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 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决须幅巾草履相从于林下也。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在定日作《松醪赋》一首,今写寄择等,庶以发后生妙 思,着鞭一跃,当撞破烟楼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读此,捧腹绝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迹山,山上布水三十仞,雷 辊电散,未易名状,大略如项羽破章邯时也。自山中归来,灯下裁答,信笔而书,纸尽乃已。托郡中作皮筒送去。想黄人见轼书,必不沉坠也。子由在筠,极安。处 此者,与轼无异也。书云,老躯极健,度去死远在。读之三复,喜可知也。吾侪但断却少年时无状一事,诚是。然他未及。子由近见人说,颜状如四十岁人,信此事 不辜负人也。不宣。轼再拜。

【与谢民师推官书】

轼启。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 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 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 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 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已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与孙知损运使书】

文安北城,如涉无人之境,其渐可虞。庙堂已留意,兵久骄惰,自合警策之。数年乃见效。惟极边弓箭社射生极得力,虏所畏惮,公必旧知之矣。以数勾集一 月,村堡几虚,公私惴惴。北贼亦多相时生心,社人亦苦勾集劳费。此出入守望,与虏长技同,亲戚坟墓所在,人自为战,不忧其不闲习也。宜与永免冬教,又当有 以优异劝奖之。已条上其事,更月余可发。此事行之边臣,无赫赫之功,然经久实事无如此者。觇者多云可汗老疾,欲传雏,雏为人猜忌好兵,边人尽知之。此岂可 不留意。愿公痛为一言,心之精,意所不能言,上书岂能尽也。虏涵浸德泽久矣,其势亦未遽渝盟,但恐雏儿鸷忍,其下必有不忠贪功好利之人谋之,必先使北贼小 小盗边,托为不知。若不折其萌芽,狃于小利,张而不已,必开边隙。备御之策,惟安养弓箭社,及稍加优异,使当淬砺以待小寇,策无良于此者矣。所条上数事, 亦甚稳帖,不至张皇。惟乞免人户折变,所费不多。及立闲名目,奖社人头首。又乞复回易收息,时遣机宜僚属,费少钱粮,就地头赏其高强者耳。

【与王定国书】

罪大责轻,得此已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己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绝。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今得来教,既不见弃 绝,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芥蒂,然后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扬州有侍其太保,官于烟瘴地十余年。比归,面色红润,无一点瘴 气。只是用磨脚心法,此法定国自知之,更请加功不废。每日饮少酒调食,令胃气壮健。安道软朱砂膏,轼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来陈相别, 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脐腹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吾辈所常论者,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公以道 眼看破。此外又有事,须少俭啬,勿轻用钱物。一是远地,恐万一阙乏不继。一是灾难中用贬恶,消厄致福之一端也。

又递中领手教,知已到官无恙,自处泰然,顿慰悬想。知摄二千石,风声震于殊俗,一段奇事也。

轼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阆风之上矣。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

昨所寄临江军书,久已收得。二书反覆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谓“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 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今见定国,每有书皆有感恩念咎之语,甚得诗人之本意。仆虽不肖,亦当仿佛于庶几也。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悦神度日。宾去桂不甚远,朱砂差易致,或为致数两,因寄及,稍难即罢,非急 用也。穷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阴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勾漏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陈璨一月前直往筠 州看子由,亦粗传要妙,云非久当此来。此人不唯有道术,其与人有情义,久要不忘如此,亦自可重。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轼观之,唯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 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气流行体中,痒痛安能近人也。

迩来江淮间酷暑,殆非人所堪,况于岭外?唯道德清旷,必有以解烦释闷者。入秋来然清远,计尊候安胜。

君学术日益,如川之方增,幸更着鞭多读史书,仍手自抄为妙。造次!造次!轼自谪居以来,可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今又下手作《书传》。迂 拙之学,聊以娱老,且以为子孙藏耳。子由亦了得《诗传》,又成《春秋集传》,想知之,为一笑耳。辱惠书并新诗、妙曲,大慰所怀。河冻胶舟,咫尺千里,意思 牢落可知。得此佳作,终日喜快,滞闷冰释,幸甚!幸甚!近在常置得一小庄子,岁可得百石,似可足食。非不知扬州之美,穷猿投林,不暇择木也。●卷五十二

◎奏议六首

【论河北京东盗贼状】

熙宁七年十一月日,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苏轼状奏:臣伏见河北、京东比年以来,蝗旱相仍,盗贼渐炽。今又不雨,自秋至冬,方数千里,麦不入 土,窃料明年春夏之际,寇攘为患,甚于今日。是以辄陈狂瞽,庶补万一。谨按山东自上世以来,为腹心根本之地,其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安危。昔秦并天下,首 取三晋,则其余强敌,相继灭亡。汉高祖杀陈余,走田横,则项氏不支。光武亦自渔阳、上谷发突骑,席卷以并天下。魏武帝破杀袁氏父子,收冀州,然后四方莫敢 敌。宋武帝以英伟绝人之资,用武历年,而不能并中原者,以不得河北也。隋文帝以庸夫穿窬之智,窃位数年而一海内者,以得河北也。故杜牧之论以为山东之地, 王者得之以为王,霸者得之以为霸,猾贼得之以乱天下。自唐天宝以后,奸臣僭峙于山东,更十一世,竭天下之力,终不能取,以至于亡。近世贺德伦挈魏博降后 唐,而梁亡。周高祖自邺都入京师,而汉亡。由此观之,天下存亡之权,在河北无疑也。陛下即位以来,北方之民,流移相属,天灾谴告,亦甚于四方,五六年间, 未有以塞大异者。至于京东,虽号无事,亦当常使其民安逸富强,缓急足以灌输河北。瓶竭则耻,唇亡则齿寒。而近年以来,公私匮乏,民不堪命。

今流离饥馑,议者不过欲散卖常平之粟,劝诱蓄积之家。盗贼纵横,议者不过欲增开告赏之门,申严缉捕之法。皆未见其益也。常平之粟,累经赈发,所存无几 矣,而饥寒之民,所在皆是。人得升合,官费丘山。蓄积之家,例皆困乏,贫者未蒙其利,富者先被其灾。昔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 不窃。”乃知上不尽利,则民有以为生,苟有以为生,亦何苦而为盗?其间凶残之党,乐祸不悛,则须敕法以峻刑,诛一以警百。今中民以下,举皆阙食,冒法而为 盗则死,畏法而不盗则饥,饥寒之与弃市,均是死亡,而赊死之与忍饥,祸有迟速。相率为盗,正理之常。虽日杀百人,势必不止。苟非陛下至明至圣,至仁至慈, 较得丧之孰多,权祸福之孰重,特于财利少有所捐。衣食之门一开,骨髓之恩皆遍,然后信赏必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挠法,如此而人心不革,盗 贼不衰者,未之有也。谨条其事,画一如左。

一、臣所领密州,自今岁秋旱,种麦不得,直至十月十三日,方得数寸雨雪,而地冷难种,虽种不生,比常年十分中只种得二三。窃闻河北、京东,例皆如此。 寻常检放灾伤,依法须是检行根苗,以定所放分数。今来二麦元不曾种,即无根苗可检,官吏守法,无缘直放。若夏税一例不放,则人户必至逃移。寻常逃移,犹有 逐熟去处,今数千里无麦,去将安往?但恐良民举为盗矣。且天上无雨,地下无麦,有眼者共见,有耳者共闻。决非欺罔朝廷,岂可坐观不放?欲乞河北、京东逐路 选差臣僚一员,体量放税,更不检视。若未欲如此施行,即乞将夏税斛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实直,令三等已上人户,取便纳见钱或正色,其四等以下,且行 倚阁。缘今来麦田空闲,若春雨调匀,却可以广种秋稼。候至秋熟,并将秋色折纳夏税。若是已种苗麦,委有灾伤,仍与依条检放。其阙麦去处,官吏诸军请受,且 支白米或支见钱。所贵小民不致大段失所。

一、河北、京东,自来官不榷盐,小民仰以为生。近日臣僚上章,辄欲禁榷,赖朝廷体察,不行其言,两路官民,无不相庆。然臣勘会近年盐课日增,元本两路 祖额三十三万二千余贯,至熙宁六年,增至四十九万九千余贯,七年亦至四十三万五千余贯,显见刑法日峻,告捕日繁,是致小民愈难兴贩。朝廷本为此两路根本之 地,而煮海之利,天以养活小民,是以不忍尽取其利,济惠鳏寡,阴销盗贼。旧时孤贫无业,惟务贩盐,所以五六年前,盗贼稀少。是时告捕之赏,未尝破省钱,惟 是犯人催纳,役人量出。今盐课浩大,告讦如麻,贫民贩盐,不过一两贯钱本,偷税则赏重,纳税则利轻。欲为农夫,又值凶岁。若不为盗,惟有忍饥。所以五六年 来,课利日增,盗贼日众。臣勘会密州盐税,去年一年,比祖额增二万贯,却支捉贼赏钱一万一千余贯,其余未获贼人尚多,以此较之,利害得失,断可见矣。欲乞 特敕两路,应贩盐小客,截自三百斤以下,并与权免收税,仍官给印本空头关子,与灶户及长引大客,令上历破使逐旋书填月日姓名斤两与小客,限十日内更不行 用。如敢借名为人影带,分减盐货,许诸色人陈告,重立赏罚,候将来秋熟日仍旧,并元降敕榜,明言出自圣意,令所在雕印,散榜乡村。人非木石,宁不感动,一 饮一食,皆诵圣恩,以至旧来贫贱之民,近日饥寒之党,不待驱率,一归于盐,奔走争先,何暇为盗?人情不远,必不肯舍安稳衣食之门,而趋冒法危亡之地也。议 者必谓今用度不足,若行此法,则盐税大亏,必致阙事。臣以为不然。凡小客本少力微,不过行得三两程。若三两程外,须藉大商兴贩,决非三百斤以下小客所能行 运,无缘大段走失。且平时大商所苦,以盐迟而无人买。小民之病,以僻远而难得盐。今小商不出税钱,则所在争来分买。大商既不积滞,则轮流贩卖,收税必多。 而乡村僻远,无不食盐,所卖亦广。损益相补,必无大亏之理。纵使亏失,不过却只得祖额元钱,当时官司,有何阙用?苟朝廷捐十万贯钱,买此两路之人不为盗 贼,所获多矣。今使朝廷为此两路饥馑,特出一二十万贯见钱,散与人户,人得一贯,只及二十万人。而一贯见钱,亦未能济其性命。若特放三百斤以下盐税半年, 则两路之民,人人受赐,贫民有衣食之路,富民无盗贼之忧,其利岂可胜言哉!若使小民无以为生,举为盗贼,则朝廷之忧,恐非十万贯钱所能了办。又况所支捉贼 赏钱,未必少于所失盐课。臣所谓“较得丧之孰多,权祸福之孰重”者,为此也。

一、勘会诸处盗贼,大半是按问减等灾伤免死之人,走还旧处,挟恨报雠,为害最甚。盗贼自知不死,既轻犯法,而人户亦忧其复来,不敢告捕。是致盗贼公 行。切详按问自言,皆是词穷理屈,势必不免,本无改过自新之意,有何可愍,独使从轻!同党之中,独不免死。其灾伤,敕虽不下,与行下同,而盗贼小民,无不 知者,但不伤变主,免死无疑。且不伤变主,情理未必轻于偶伤变主之人,或多聚徒众,或广置兵仗,或标异服饰,或质劫变主,或驱虏平人,或赂遗贫民,令作耳 目,或书写道店,恐动官私,如此之类,虽偶不伤人,情理至重,非止阙食之人,苟营糇粮而已。欲乞今后盗贼赃证未明,但已经考掠方始承认者,并不为按问减 等。其灾伤地分,委自长吏,相度情理轻重。内情理重者,依法施行。所贵凶民稍有畏忌,而良民敢于捕告。臣所谓“衣食之门一开,骨髓之恩皆遍,然后信赏必 罚,以威克恩,不以侥幸废刑,不以灾伤挠法”者,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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