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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讲述我在悲痛压迫下的心境的时候。我竟感到我的前途已经到了头,我一生的精力和活动都从此完结了,除了坟墓,我再也找不到逃避的地方。我说我竟这么感觉,并不是在悲痛刚袭来时就这样,而是慢慢这样的。如果我讲述的那些变故不是在我周围日渐积厚,在我的悲痛刚开始时就将其分散弄混,而在它将淡化时又将其扩散开来,我很可能会(虽然我自己并不觉得会)一开始就陷入那种心境了。事实上,在我对自己的悲愁有充分认识之前,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我最尖锐的痛楚已过去了;我以可以用最纯真、最美丽的一切东西,包括用那结束了的温柔故事来安慰我的思想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弄明白:我应当出国的建议最早是什么时候提出的,而这认为我应借环境变化和旅行帮助我恢复平静的意见又在我们中间怎样得到同意。在那悲伤的日子里,爱妮丝的精神那么渗透在我们的所思所言所行中,我相信,这一计划应归功于她的影响,可是,她的影响是那么使人不知不觉,所以我也无法断定了。
这时,我的确开始想到,当初我把她和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联系在一起时,那时我的脑中已得了预兆:在我生活中将遭患难时,她会是我的什么人。在那极度悲哀时,从她举起手站在我面前的那永世难忘之时起,她在我那冷清的家里就成了一尊神。当我能受得住听人讲起当时的情景时,人们告诉我说:在死神来到时,我的娃娃妻子在她的怀中含笑而睡去。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意识到的是她同情的眼泪,听到她富于鼓励和安宁的话。她俯在我那缺乏修养的心上的那张温和的脸,就像从接近天国的净地垂下的一样,减轻了我心上的悲痛。
让我往下写吧。
我就要出国了。这一点似乎一开始就在我们中间定下了。我亡妻一切可以消失的东西这时都掩埋了。我只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希普之最后溃败”以及移民者的出发。
由于特拉德尔——我忧患中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的邀请,我们来到坎特伯雷,我说的是姨奶奶,爱妮丝和我。我们依约直接去了米考伯先生家。自从我们那火山爆发似的聚会以来,我的朋友就在那里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中辛苦工作。当我穿着丧服走进屋时,可怜的米考伯太太见了大为动情。在米考伯太太心中,有大量好意这许多年来都未磨蚀去。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我们落坐后,我姨奶奶说道,“请问,你们考虑过我那关于移民海外的建议了吗?”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米考伯太太,你卑贱的仆从,还可以说加上我们的子女们,共同地又分别地表达了的结论,我最好用一个著名诗人的话来说明,那就是:我舟已泊岸,我船之出海。①”
“那就好了,”我姨奶奶说道,“我预计你们这合理决定会有各种好结果呢。”
“小姐,承你好意了,”他接着说道,于是,他掏出一个记事本看看,“至于使我们这风雨飘摇的小船能在大事业的海洋中航行而需的经济资助,我已把各项重要事务予以重新考虑过,因而提议把我的期票——不用说,应遵照议会施行于此种证件的各种法案,写在带印花的票据上②——定为18个月,24个月,30个月。我先前曾提议是12个月,18个月,24个月;可是我担心这样的话恐怕于我不能有充分时间,以待适当的——机遇——出现。在第一批期票到期时,我们的收获,”米考伯先生说着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那是成片的成熟庄稼,也许不太好,我们也许没收成。我相信,劳动力在我们殖民地的那一部分,在我们注定要在那肥土沃原上苦干的地方,会是很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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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拜伦的诗句,出自《赠托马斯·穆尔》
②依英国法律,借据需用法定的有印花的票据书写方有效。
“随你看着办吧,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小姐,”他回答道,“米考伯太太和我都对我们的朋友和恩人的特别亲切好意十分感激。我的愿望是照章办事,完全循规蹈矩。在我们将翻开一页全新的书页时,在我们将要退后一步以从事不寻常的飞跃时,我的自尊心认为(同时也为了给小儿做一榜样)一切应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后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话一向由别人来说时有没有意义;可他似乎对这句话非常得意,很引人注意的咳嗽一声又重复道:“要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理。”
“我提议,”米考伯先生说道,“用期票——这是商界的一种利器,我相信,它由犹太人创造,我觉得犹太人把这些东西用得太滥——因为用期票可以贴现。可是,如果愿意用债券或任何其它的证券,我一定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签立任何那一类的证券。”
我姨奶奶说,既然双方都好说,她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不会有什么困难。米考伯先生和她的意见一致。
“在为应付未来的命运方面,小姐,”米考伯先生多少有点自得地说道,“我们所作的准备,可以向你报告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上5点钟去附近的地方学习挤奶的过程——如果可以称做过程的话。我那些较小的子女们则按指令去观察本镇贫民所所饲养的猪和家禽的习性,尽可能在被许可范围内做密切观察。为了做这作业,有两次他们差点被牲畜踩死故被送回家。在过去一个星期里,我自己注意研习面包之烤制技艺;我的儿子威尔金则拿一手杖,当粗暴的牧人允许他在那方面效力时,他便去赶牲畜——由于我们的天性,说来很抱歉,他不是经常得到他们的允许,反总被骂着,被赶走。
“一切都很不错,”姨奶奶鼓励地说道,“我相信米考伯太太也很忙吧。”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太太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我不妨承认,虽然很知道我们在外乡将要重视农耕和畜牧这两种工作,却不曾积极从事与这两项工作直接有关的事。当我可以放下我的家务时,我就抓住时间和我的娘家人作相当详细的通信。因为我觉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不论她开始是对什么人说话,最后总归把我当作听话人,我相信,她这样已是出于习惯了),“时候已到了,过去的应当置之一边不论;我娘家人应该和米考伯先生握手,米考伯先生也应该和我娘家人握手;狮子应当和羊同卧,我娘家人也应该和米考伯先生和好。”
我说,我也这么认为。
“这,至少,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是我对这问题的见解。当我和我爸爸、妈妈住在家里时,当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任何问题时,我爸爸总是要问:‘我的爱玛对这问题是怎样看的呢?’我知道,我爸爸太偏心了;不过,在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不和这个问题,我必然要有一种见解,哪怕我的见解是不可信服的。”
“毫无问题。太太,你当然要有。”我姨奶奶说道。
“的确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同意道,“喏,我的结论或许是错的;错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隔陔,大抵都是由我娘家人那方面的一种担心造成的。我娘家人怕米考伯先生会需要钱方面的资助。我不禁认为,”米考伯太太用慧眼识真情的表情说道,“我娘家有人有顾虑,怕米考伯先生会借用他们的名字。——我的意思不是在施洗时用来给我们子女命名,而是写在期票上,在金融市场上贴现呢。”
米考伯太太宣布这一发现时露出那种大智大慧的神气,好像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这点一样,这使我的姨奶奶似乎很生气,她不加思索便答道:
“行,太太,总的看起来,我相信你说对了!”
“由于米考伯先生就要挣脱多年来束缚他的金钱枷锁了,”米考伯太太说道,“就要在一个可以充分使他发挥才干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生活——据我看,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米考伯先生的才干极需空间——我觉得我的娘家人应该出面予以表扬。我希望的是,由我娘家人出钱,举办一个宴会,使米考伯先生和我的娘家人在那里相会,我娘家人的某位重要成员也可以在那里为米考伯先生的健康和发展而干杯,米考伯先生可以在那里发表他的见解。”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多少带着愤慨说道,“我最好马上就明明白白讲出来,如果我要对那些人发表见解,我的见解会被视为有冒犯倾向;因为我的印象是,你娘家人,总而言之,是一群粗俗的世侩;分而言之,是一个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看头说道,“不!你从来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一向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
“他们从不了解你,米考伯,”他的太太说道,“也许他们没有这样的水平。果然如此,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可以为他们的不幸向他们表示怜悯。”
“如果我的话万一有过头之处,我亲爱的爱玛,”米考伯先生平静了些后说道,“我十分抱歉。我所要说的不过是,没有你娘家人给我面子——简而言之,临别时讽刺地耸耸他们那肩头——我也可以出国。总的看来,我宁愿借原有的推动力出国。而不愿由那么一些人来给我加速。同时,我亲爱的,如果他们屑于回答你的信——根据我们二人共同经验来判断,这也是很可疑的——向你愿望泼冷水的也决不是我。”
既是这样平和地解决了这问题,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胳膊来,朝特拉德尔身前桌上那堆帐本和文件看了看,一面说他们不想打扰我们,一面彬彬有礼地走了。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们走后,特拉德尔那烧得他眼通红、并使他头发呈各种形状的热情,使他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不再把用事务来麻烦你这理由为我作任何辩护了,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事也很感兴趣。这件事也许能为你排遣烦恼呢。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不太累吧?”
“我已恢复过来了,”我停了一下说道,“如果我们想到了别人,就更该想到我的姨奶奶。你知道她都做了多少吗?”
“当然,当然,”特拉德尔回答道,“谁能忘得了呢?”
“可那还不够,”我说道,“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又有了新的烦恼。她每天都进出于伦敦城。有几次,她都是一大早便出门,夜晚才回来。昨天晚上,特拉德尔,虽然她明知第二天要做这次旅行,回家时却也几乎是半夜了。你知道,她多么体贴别人,不肯把令她苦恼的事告诉我。”
我说这番话时,姨奶奶面色苍白,脸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说完后,几颗泪珠流到她的双颊上。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没什么,特洛,没什么。就要真正结束了。你会慢慢知道真情的。喏,爱妮丝,我亲爱的,让我们专心料理这一切吧。”
“我应当为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尔开始说道,“虽然他似乎也从没为自己认真干过什么,可在为别人办事时,他真是一个最不会厌倦的人。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如果他总是照这么干下去,那他眼下实际上等于已活了两百年。他那喷发不绝的热情,他那日夜钻研文件和帐目的狂烈激动的执著,再加他在他家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给我写的那大量信札(当他坐在对面时,本来说话要更容易些,他也要在桌子那头写信),都实在让人惊奇。”
“信札!”我姨奶奶叫道,“我相信他就是在信札里做梦想!”
“还有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说道,“也做得非常了不起!他一旦停止监视尤来亚·希普了(在他监视时,他是我所见到的最严密的看守),就开始照看威克费尔德先生。实际上,他急于为我们的调查工作效劳的那份迫切,他在对文件的选择、抄录、领取和搬运方面的所作所为,对我们都是实在的鼓励。
“狄克是一个非常之人,”我姨奶奶叫道,“我一直就这么说。特洛,你是知道的。”
“说来让人感到高兴,威克费尔德小姐,”特拉德尔又马上十分体贴和诚挚地说道,“你在家的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已好了很多。附身这么久的恶鬼被摆脱了,生活中恐怖的阴影也去除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时,就连他那已受了损害的记忆力和集中注意某一事务的能力也都有很大的好转;他已经能在一些事上进行解释以帮助我们,如果不是他这样做,就算我们不会认为这些事无法进行,也一定会觉得很难了。不过,我应当做的是把结果向你们报告,而这是很简短的;而不应是我所见到的一切有希望的情形,要不我就怎么也没法说完了。”
他那天真的神态和可喜的告白,明白表示出他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让爱妮丝能知道她的父亲受到较大的信任,而并不是让大家扫兴。
“喏,让我看看,”特拉德尔看着桌上的文件说道,“检点了我们的基金,在对许多无意造成的杂乱和有意造成的混乱和作伪进行清点后,我们断定:威克费尔德先生现在可以结束他的业务以及代理信托业务,而没有任何赤字亏空。”
“啊,感谢上帝!”爱妮丝热情地叫道。
“不过,”特拉德尔说道,“留作他做生活费的余钱——我假设连房子都马上出售,把这个也包括在内——也至多不过几百镑,所以威克费尔德小姐最好考虑一下,他是否应继续保留他管理了这么久的地产代理业。他的朋友们可以劝告他,你知道,他现在是自由的了。你自己,威克费尔德小姐——
科波菲尔——我——”
“我已经考虑过了,特洛伍德”,爱妮丝看着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也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是由一个我非常感激,非常欠情的朋友劝告。”
“我不愿说我这么劝告,”特拉德尔说道,“我只觉得我应该提出来。仅此而已。”
“听你这么说,我很快活,”爱妮丝坚定地说道,“因为你说的使我希望并几乎相信,我们所见一致。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亲爱的特洛伍德,只要爸爸恢复了清白,我还期望什么?我一直想,但愿我能解除他受的苦,报答我欠他给予我深厚爱护的一小部分,把我的生命贡献给他。这是多少年来我最高的希望。由我来担起我们将来生活的担子,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二大幸福——仅次于让他从一切信托和责任中解脱出来。”
“你想过怎么办吗,爱妮丝?”
“常想!我不害怕,亲爱的特洛伍德。我有成功的把握。这里有这么多人认识我,看得起我,这是可以相信的。不要怀疑我。我们所需并不多。如果我把那亲爱的老宅出租,然后再办个学校,我就成为有用的快活人了。”
她热情而不失平静地说着上面那番话,非常快乐。这使我清清楚楚记起了那所亲爱的老宅,然后也记得我那冷清的家。我激动之下说不出话来。特拉德尔便一时装出翻看文件的样子。
“其次,特洛伍德小姐,”特拉德尔说道,“你的那笔财产。”
“行了,先生,”我姨奶奶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说的只是:如果那笔财产失去了,我经受得住;如果没有失去,我也很高兴收回。”
“我相信,那笔款数原为八千镑,是统一公债?”特拉德尔说道。
“不错!”我姨奶奶答道。
“我所查出的却不过是五……”特拉德尔很惶然地说道。
“——千,你是说?”我姨奶奶很镇静地问道,“还是镑吗?”
“五千镑。”特拉德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