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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朋友随便翻看着书报。内山看见我们就连忙跑过来和我们招呼,请我们坐下来,照例地闲谈。因为到内山书店来的中国人大多数是文人,内山也就知道点中国的文化。他常和中国人谈中国文化及中国社会的情形,却不大谈到中国的政治,自然是怕中国人对他怀疑。
“中国的事都要打折扣,文字也是一样。‘白发三千丈’这就是一个天大的诳!这就得大打其折扣。中国的别的问题,也可以以此类推……哈哈!哈!”
内山的话我们听了并不觉得一点难为情,诗是不能用科学方法去批评的。内山不过是一个九州角落里的小商人,一个暗探,我们除了用微笑去回答之外, 自然不会拿什么话语去向他声辩了。不久以前,在《自由谈》上看到何家干先生的一篇文字,就是内山所说的那些话。原来所谓“思想界的权威”,所谓“文坛老 将”,连一点这样的文章都非“出自心裁”!
内山还和我们谈了好些,“航空救国”等问题都谈到,也有些是已由何家干先生抄去在《自由谈》发表过的。我们除了勉强敷衍他之外,不大讲什么话,不想理他。因为我们知道内山是个什么东西,而我们又没有请他救过命,保过险,以后也决不预备请他救命或保险。
我同我的朋友出了内山书店,又散步散到虹口公园去了。
不到一礼拜(七月六日),《社会新闻》(第四卷二期)就加以应援,并且廓大到“左联”〔15〕去了。其中的“茅盾”,是本该写作“鲁迅”的故意的错误,为的是令人不疑为出于同一人的手笔——
内山书店与左联
《文艺座谈》第一期上说,日本浪人内山完造在上海开书店,是侦探作用,这是确属的,而尤其与左联有缘。记得郭沫若由汉逃沪,即匿内山书店楼上, 后又代为买船票渡日。茅盾在风声紧急时,亦以内山书店为惟一避难所。然则该书店之作用究何在者?盖中国之有共匪,日本之利也,所以日本杂志所载调查中国匪 情文字,比中国自身所知者为多,而此类材料之获得,半由受过救命之恩之共党文艺份子所供给;半由共党自行送去,为张扬势力之用,而无聊文人为其收买甘愿为 其刺探者亦大有人在。闻此种侦探机关,除内山以外,尚有日日新闻社,满铁调查所等,而著名侦探除内山完造外,亦有田中,小岛,中村等。〔新皖〕这两篇文章 中,有两种新花样:一,先前的诬蔑者,都说左翼作家是受苏联的卢布的,现在则变了日本的间接侦探;二,先前的揭发者,说人抄袭是一定根据书本的,现在却可 以从别人的嘴里听来,专凭他的耳朵了。至于内山书店,三年以来,我确是常去坐,检书谈话,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谓文人相对还安心,因为我确信他做生意,是要赚 钱的,却不做侦探;他卖书,是要赚钱的,却不卖人血:这一点,倒是凡有自以为人,而其实是狗也不如的文人们应该竭力学学的!
但也有人来抱不平了,七月五日的《自由谈》上,竟揭载了这样的一篇文字——谈“文人无行”谷春帆虽说自己也忝列于所谓“文人”之“林”,但近来 对于“文人无行”这句话,却颇表示几分同意,而对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感喟,也不完全视为“道学先生”的偏激之言。实在,今日“人心”险毒得太 令人可怕了,尤其是所谓“文人”,想得出,做得到,种种卑劣行为如阴谋中伤,造谣诬蔑,公开告密,卖友求荣,卖身投靠的勾当,举不胜举。而在另一方面自吹 自擂,觍然以“天才”与“作家”自命,偷窃他人唾余,还沾沾自喜的种种怪象,也是“无丑不备有恶皆臻”,对着这些痛心的事实,我们还能够否认“文人无行” 这句话的相当真实吗?(自然,我也并不是说凡文人皆无行。)我们能不兴起“世道人心”的感喟吗?
自然,我这样的感触并不是毫没来由的。举实事来说,过去有曾某其人者,硬以“管他娘”与“打打麻将”等屁话来实行其所谓“词的解放”,被人斥为 “轻薄少年”与“色情狂的急色儿”,曾某却唠唠叨叨辩个不休,现在呢,新的事实又证明了曾某不仅是一个轻薄少年,而且是阴毒可憎的蛇蝎,他可以借崔万秋的 名字为自己吹牛(见二月崔在本报所登广告),甚至硬把日本一个打字女和一个中学教员派做“女诗人”和“大学教授”,把自己吹捧得无微不至;他可以用最卑劣 的手段投稿于小报,指他的朋友为×××,并公布其住址,把朋友公开出卖(见第五号《中外书报新闻》)。这样的大胆,这样的阴毒,这样的无聊,实在使我不能 相信这是一个有廉耻有人格的“人”——尤其是“文人”,所能做出。然而曾某却真想得到,真做得出,我想任何人当不能不佩服曾某的大无畏的精神。
听说曾某年纪还不大,也并不是没有读书的机会,我想假如曾某能把那种吹牛拍马的精力和那种阴毒机巧的心思用到求实学一点上,所得不是要更多些吗?然而曾某却偏要日以吹拍为事,日以造谣中伤为事,这,一方面固愈足以显曾某之可怕,另一方面亦正见青年自误之可惜。
不过,话说回头,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也未必一定能束身自好,比如以专写三角恋爱小说出名,并发了财的张××,彼固动辄以日本某校出身自炫者,然 而他最近也会在一些小报上泼辣叫嗥,完全一副满怀毒恨的“弃妇”的脸孔,他会阴谋中伤,造谣挑拨,他会硬派人像布哈林或列宁,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其人格 之卑污,手段之恶辣,可说空前绝后,这样看来,高等教育又有何用?还有新出版之某无聊刊物上有署名“白羽遐”者作《内山书店小坐记》一文,公然说某人常到 内山书店,曾请内山书店救过命保过险。我想,这种公开告密的勾当,大概也就是一流人化名玩出的花样。
然而无论他们怎样造谣中伤,怎样阴谋陷害,明眼人一见便知,害人不着,不过徒然暴露他们自己的卑污与无人格而已。
但,我想,“有行”的“文人”,对于这班丑类,实在不应当像现在一样,始终置之不理,而应当振臂奋起,把它们驱逐于文坛以外,应当在污秽不堪的中国文坛,做一番扫除的工作!
于是祸水就又引到《自由谈》上去,在次日的《时事新报》〔16〕上,便看见一则启事,是方寸大字的标名——张资平启事
五日《申报·自由谈》之《谈“文人无行”》,后段大概是指我而说的。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字,均自负 责,此须申明者一;白羽遐另有其人,至《内山小坐记》亦不见是怎样坏的作品,但非出我笔,我未便承认,此须申明者二;我所写文章均出自信,而发见关于政治 上主张及国际情势之研究有错觉及乱视者,均不惜加以纠正。至于“造谣伪造信件及对于意见不同之人,任意加以诬毁”皆为我生平所反对,此须申明者三;我不单 无资本家的出版者为我后援,又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以谋得一编辑以自豪,更进而行其“诬毁造谣假造信件”等卑劣的行动。我连想发表些关于对政治对国际情 势之见解,都无从发表,故凡容纳我的这类文章之刊物,我均愿意投稿。但对于该刊物之其他文字则不能负责,此须申明者四。今后凡有利用以资本家为背景之刊物 对我诬毁者,我只视作狗吠,不再答复,特此申明。
这很明白,除我而外,大部分是对于《自由谈》编辑者黎烈文的。所以又次日的《时事新报》上,也登出相对的启事来——
黎烈文启事
烈文去岁游欧归来,客居沪上,因《申报》总理史量才先生系世交长辈,故常往访候,史先生以烈文未曾入过任何党派,且留欧时专治文学,故令加入申 报馆编辑《自由谈》。不料近两月来,有三角恋爱小说商张资平,因烈文停登其长篇小说,怀恨入骨,常在各大小刊物,造谣诬蔑,挑拨陷害,无所不至,烈文因其 手段与目的过于卑劣,明眼人一见自知,不值一辩,故至今绝未置答,但张氏昨日又在《青光》栏上登一启事,含沙射影,肆意诬毁,其中有“又无姊妹嫁作大商人 为妾”一语,不知何指。张氏启事既系对《自由谈》而发,而烈文现为《自由谈》编辑人,自不得不有所表白,以释群疑。烈文只胞妹两人,长应元未嫁早死,次友 元现在长沙某校读书,亦未嫁人,均未出过湖南一步。且据烈文所知,湘潭黎氏同族姊妹中不论亲疏远近,既无一人嫁人为妾,亦无一人得与“大商人”结婚,张某 之言,或系一种由衷的遗憾(没有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的遗憾),或另有所指,或系一种病的发作,有如疯犬之狂吠,则非烈文所知耳。
此后还有几个启事,避烦不再剪贴了。总之:较关紧要的问题,是“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者是谁?但这事须问“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张资平本人才知道。
可是中国真也还有好事之徒,竟有人不怕中暑的跑到真茹的“望岁小农居”这洋楼底下去请教他了。《访问记》登在《中外书报新闻》〔17〕的第七号(七月十五日出)上,下面是关于“为妾”问题等的一段——(四)启事中的疑问
以上这些话还只是讲刊登及停载的经过,接着,我便请他解答启事中的几个疑问。
“对于你的启事中,有许多话,外人看了不明白,能不能让我问一问?”
“是那几句?”
“‘姊妹嫁作商人妾’,这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影射?”
“这是黎烈文他自己多心,我不过自然他既然说了不能公开的话,也就不便追问了。
“还有一点,你所谓‘想发表些关于对政治对国际情势之见解都无从发表’,这又何所指?”
“那是讲我在文艺以外的政治见解的东西,随笔一类的东西。”
“是不是像《新时代》上的《望岁小农居日记》一样的东西呢?”(参看《新时代》七月号)我插问。
“那是对于鲁迅的批评,我所说的是对政治的见解,《文艺座谈》上面有。”(参看《文艺座谈》一卷一期《从早上到下午》。)
“对于鲁迅的什么批评?”
“这是题外的事情了,我看关于这个,请你还是不发表好了。”
这真是“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18〕,寥寥几笔,就画出了这位文学家的嘴脸。《社会新闻》说他“阘懦”,固然意在博得社会上“济弱扶倾”的 同情,不足置信,但启事上的自白,却也须照中国文学上的例子,大打折扣的(倘白羽遐先生在“某天”又到“内山书店小坐”,一定又会从老板口头听到),因为 他自己在“行不改姓”之后,也就说“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虽然“但所发表文字,均自负责”,而无奈“还是不发表好了”何?但既然“还是不发表好了”,则 关于我的一笔,我也就不再深论了。
一枝笔不能兼写两件事,以前我实在闲却了《文艺座谈》的座主,“解放词人”曾今可先生了。但写起来却又很简单,他除了“准备反攻”之外,只在玩 “告密”的玩艺。崔万秋〔19〕先生和这位词人,原先是相识的,只为了一点小纠葛,他便匿名向小报投稿,诬陷老朋友去了。不幸原稿偏落在崔万秋先生的手 里,制成铜版,在《中外书报新闻》(五号)上精印了出来——崔万秋加入国家主义派《大晚报》屁股编辑崔万秋自日回国,即住在愚园坊六十八号左舜生家,旋即 由左与王造时介绍于《大晚报》工作。近为国家主义及广东方面宣传极力,夜则留连于舞场或八仙桥庄上云。
有罪案,有住址,逮捕起来是很容易的。而同时又诊出了一点小毛病,是这位词人曾经用了崔万秋的名字,自己大做了一通自己的诗的序,而在自己所做 的序里又大称赞了一通自己的诗。〔20〕轻恙重症,同时夹攻,渐使这柔嫩的诗人兼词人站不住,他要下野了,而在《时事新报》(七月九日)上却又是一个启 事,好像这时的文坛是入了“启事时代”似的——曾今可启事
鄙人不日离沪旅行,且将脱离文字生活。以后对于别人对我造谣诬蔑,一概置之不理。这年头,只许强者打,不许弱者叫,我自然没有什么话可说。我承 认我是一个弱者,我无力反抗,我将在英雄们胜利的笑声中悄悄地离开这文坛。如果有人笑我是“懦夫”,我只当他是尊我为“英雄”。此启。
这就完了。但我以为文字是有趣的,结末两句,尤为出色。
我剪贴在上面的《谈“文人无行”》,其实就是这曾张两案的合论。但由我看来,这事件却还要坏一点,便也做了一点短评,投给《自由谈》。久而久 之,不见登出,索回原稿,油墨手印满纸,这便是曾经排过,又被谁抽掉了的证据,可见纵“无姊妹嫁作大商人为妾”,“资本家的出版者”也还是为这一类名公 “后援”的。但也许因为恐怕得罪名公,就会立刻给你戴上一顶红帽子,为性命计,不如不登的也难说。现在就抄在这里罢——
驳“文人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