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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不解的微笑。
这在他是常有的。每当他要说出什么恶毒伤人的话语时,那厚实的腮帮上总要掠过一丝这样的微笑。只见他以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说道:
“怎么啦!……因为我们本来可以少还他四五千法
郎。”
蒙特兰大惑不解,说道:
“经理先生,这一笔笔帐目并无差错,不但我复核过,而且你也已签字确认……”
老板此时已恢复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态:
“你的天真实在天下少有,我的蒙特兰先生。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如果我们欠得他多了,他势必会作出一些让步,让我们少还一部分?”
说到这里,圣波坦一副深知其人的神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
“怎么样?你说这家伙像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
巴尔扎克的小说虽然一本也未读过,杜洛瓦却坚信不疑地附和道:
“一点不错。”
接着,圣波坦又谈起了其他几人,说瓦尔特夫人是个十足的蠢货;诺贝尔·德·瓦伦由于年迈,已经不中用了;而里瓦尔则是个来自费尔瓦克的破落子弟。话题最后转到弗雷斯蒂埃身上:
“至于这一位,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娶了现在这个太太。别的也就没有多少好说的了。”
杜洛瓦问道:
“他妻子的为人究竟怎样?”
圣波坦搓了搓手:
“怎么说呢?这个女人鬼得很,脑子比谁都精明。她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妇,是伯爵提供陪嫁,让她嫁给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浇了盆冷水,周身一阵战栗。他真想走过去给这多嘴多舌的家伙狠狠一记耳光,痛骂他一顿,但终究还是克制住,只是把话题岔开,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您就叫圣波坦吗?”
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是,我叫托马斯。圣波坦是报馆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瓦把帐付了,说道:
“我看天不早了,我们还有两位大人物要采访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
“您也未免太老实了。您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去问那中国人和印度人对英国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在他们的看法中,有哪些符合《法兰西生活报》读者的口味, 我难道不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等,经我采访过的,已不下五六百之多。在我看来,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地千篇一律,毫 无二致。因此只须把最近一次访问记拿出来一字不差地重抄一遍,便可交差。需要更改的,只是被访者的相貌、姓名、头衔、年龄及其随从的有关情况。这方面可不 能出现任何差错,否则《费加罗报》和《高卢人报》很快会毫不客气地给你指出来。不过对于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有关情况,布列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酒家的门房 不消五分钟便会给我们讲述清楚。我们可以一面抽着雪茄,一面徒步走去。结果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在报馆稳拿五法郎的车马费。亲爱的,一个人如讲求实际,就应 这样做去。”
杜洛瓦问道:
“这样说来,当个外勤记者是很有油水的了?”
圣波坦故作神秘地答道:
“是的,不过同写社会新闻相比,也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因为那里面可有变相的广告收入。”
他们于是离开咖啡馆,沿着大街向玛德莱娜教堂走去。圣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有事,请尽管去办。这件事,我一个人足可应付。”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离开了他。
一想到他晚上要写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他心中就烦躁不已,只得现在就开始打起腹稿来,于是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把各种各样的见解、看法、结论 和轶闻都汇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举目四顾,人迹寥寥。诺大的巴黎,在此盛夏炎炎的时节,几乎已成为一座空城。
他在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附近,找了家小酒馆填饱肚皮,然后沿着环城大街,慢慢地徒步走回寓所。一进门,就赶紧坐在桌边,写那篇文章。
可是目光一落到面前摊开的白纸上,刚才想好的那些东西,像是不翼而飞似的,转眼之间便从他的脑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搜尽枯肠,试图把它们重新找回,即 便是一鳞半爪,也要先写下来。然而这些东西像是在同他捉迷藏,他刚要抓住,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乱糟糟地一齐向他涌来,使得他不知从何入手,因此无 法理出头绪,分别加以装点。
这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苦斗,倒是已有五张白纸被他写得密密麻麻,不过全是些有头无尾的孤立语句。面对这尴尬的局面,他不由地认为:
“看来我对这一行还不完全摸门,必须再去请教一番。”
这样一来,他势必又有可能去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在一起呆上一上午,两个人长时间地促膝而谈,气氛是那样柔和、亲切、热诚。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激荡着一 股热望,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赶紧上床就寝,生怕自己会忽然回心转意,又去写起来,并将文章写得很好,从而使这满腔希望成为泡影。
第二天,他比平时起得要晚,因为他不想让这会面的快乐来得太为匆忙,而先在那里领略了一番。
当他到达弗雷斯蒂埃家的时候,十点已经过了。他按响了门铃。
前来开门的仆人对他说道:
“先生此刻正在工作。”
杜洛瓦没有料到弗雷斯蒂埃现在会在家里,但他不想就此离去,说道:
“请告诉他是我来了,我有急事。”
过了片刻,他被带到曾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书房里。
弗雷斯蒂埃穿着睡衣,脚上套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正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仍旧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靠在壁炉上,在给他丈夫口授什么。
走到书房门边,杜洛瓦停了下来,讷讷地说道:
“很是抱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一脸怒气,毫不客气地向他吼道:
“你又有什么事?快说,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瓦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没……没什么事,请原谅。”
弗雷斯蒂埃的火气更大了:
“这是哪儿的话?别绕圈子了。你在这个时候闯到我家来,难道只是为了随便走走?”
杜洛瓦慌乱不已,只得如实相告:
“那倒不是……我是想……我那篇文章……还是未能写出。上一次承蒙你……你们的关照……我于是……斗胆前来……希望……”
弗雷斯蒂埃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你的活可以由我干,而你,只需到月底去会计那儿领你的薪俸就行了?这钱是这样好拿的吗?”
他妻子仍在抽着烟,一言未发,脸上漾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似乎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情此景实在好笑。
杜洛瓦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
“对不起……我原来以为……我原来想……”
不想突然间,他以清亮的嗓音一口气说道:
“夫人,对于我的冒昧,万望原谅。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无与伦比,特再次向您表示我诚挚的谢意。”
他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我下午三点去报馆。”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步履如飞,口中不停地嘟哝道:
“行呀,这篇文章看来得由我自己写了。我一定要独自把它写出来,让他们瞧瞧……”
一回到住处,他便带着满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疾书。
他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给他铺设好的文章脉络,挖空心思,拼凑了一些报章上的连载小说中常可见到的那种情节离奇的故事,以中学生的蹩脚文体和军人的 生硬语气,拉拉杂杂、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不到一小时,这荒谬绝伦、很不像样的文章也就算是写好了。嗣后,他胸有成竹地拿着这篇东西赶往报馆。
他在报馆里首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使劲握着他的手说:
“我采访中国人和印度人的那篇报道,你想必已经见到。真是滑稽透顶,整个巴黎都在津津乐道。可是我压根儿就没去见他们。”
当天的报纸,杜洛瓦还没看,因此赶忙找来,将这篇题为《印度与中国》的长文匆匆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圣波坦给他指了指文中特别有趣的段落。
恰在这时,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说道:
“啊,你们俩在这儿,我正有事要找你们。”
说着,他把当晚需要弄到的几条重要政治新闻,向他们作了一番交待。
杜洛瓦趁便把写好的文章拿了出来。
“这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给我吧。我这就给老板送去。”
他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圣波坦于是拉着他的这位新伙伴往里走去。到了走廊里,他向杜洛瓦说道:
“去过会计那儿吗?”
“没有,干吗?”
“干吗?当然是领钱喽。看来你还不知道,每个月的工资总要想着提前去领,天晓得随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这敢情好啊。”
“我带你去认认门,这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儿给钱很痛快。”
这样,杜洛瓦走去领了二百法郎的月薪,外加头天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钱,才刚刚花去一点。二者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这样大的数目,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阔了起来,到什么时候都不用愁了。
随后,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性质相同的报馆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这样的话,凭他的三寸不烂之后,一定可巧妙地从那些人口中探听到有关情况。
到了掌灯时分,闲极无聊的杜洛瓦,不由地想起“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信步走到那里,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道:
“我名叫乔治·杜洛瓦,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前两天,我曾随弗雷斯蒂埃先生来过这里。他要我往后来看戏不用买票,不知道他向你们交待了没有。”
检票员翻开簿册看了看,发现簿册上并无他的名字,不过还是热情地向他说道:
“先生,您不妨先请进来,然后把你的情况去同经理谈一谈,他肯定会同意的。”
进入剧场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歇尔。
拉歇尔随即向他迎了上来:
“晚上好,我的小猫咪。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知道吗?自从那天见过你后,我已有两次梦见你。”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里乐滋滋的:
“是吗,这说明什么呢?”
“大傻瓜,这说明我喜欢你呗。等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可以再乐他一次。”
“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
“好的,我愿意。”
“很好,不过……”
他欲言又止,显然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点难为情。
“我刚从俱乐部出来,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因此今天一个子儿也没有。”
拉歇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凭着她的本能和长期同各种各样机关算尽,讨价还价的男子交往的经验,她一眼看出,这分明是谎言,因此说道:
“你这是在说什么呢?同我来这一套,你难道不觉得,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杜洛瓦尴尬地笑了笑:
“我身上还有十法郎,就是这些了,你看行吗?”
对方摆出一副出没上流社会的风流女郎一时心血来潮,往往不以金钱为重的潇洒风度,嘟哝道:
“那就只好这样了,亲爱的。要知道,我所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她抬起一双神情迷乱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缠绵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时说道:
“咱们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后去转上一圈。我还想就像现在这样,同你一起去看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这之后,我们就早早回去,你说好吗?”
杜洛瓦昨天晚上是在这个女人家过的夜,而且睡得很晚。今天出来时,天已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由于分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颤抖着。报上没有他的文章。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虑地把各个栏目都扫了一眼,最终仍未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由于荒唐了一夜,身体本已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不顺心的事情,对于疲惫不已的他,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他终于爬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后,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几小时后,当他重新走进报馆时,他立即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
“先生,我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报上没有登载,这是怎么回事?”
经理抬起头,冷冷地答道:
“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重写。”
杜洛瓦气愤不已,一言未发,转身便走。随后,他突然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
“你为何没让我的文章今天在报上登出来?”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香烟,正四脚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两只脚下,鞋后跟压着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懒洋洋的声音听来是那样遥远,仿佛是从洞穴深处发出来的:
“老板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糟,要我交给你重写。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在他将稿子放进衣袋的当儿,弗雷斯蒂埃又说道:
“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着,杜洛瓦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闻要去采访,弗雷斯蒂埃一一向他作了交待。杜洛瓦很想说句尖刻的话语回敬他,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得怏怏走开了。
第二天,他将稿子又送到根馆,但依然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一局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性急了,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 将寸步难行。因此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劳什子文章,从今而后,他是决不再提了。既然环境要求他待人处事必须灵活而圆滑,做到八面玲珑,他决心循此做去, 在更好的机会出现之前,姑且努力先把外勤记者的工作做好。
现在,无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即经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不但如此,他同各部门的重要人物以及终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阴沉的听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上至王公亲贵、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此外还有咖啡馆伙计、公 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表面上,他同他们打得火热,实际上,一转眼便撂在一边。由于和他们朝夕相处,时时相遇,脑子里根本忙不过来,所谈论的又 都是同他干的这一行有关的问题,他对他们一律恭谨有加,一视同仁,不以贵贱论英雄。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以品酒为业的人,由于天天接二连三地品尝各种各样的 酒,久而久之,连马戈堡所产葡萄酒和阿让托所产葡萄酒的区别也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但所得到的消息来源可靠,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锐,精明强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说,他已成为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
可是,他的收入依然不丰,他写的文章每行仅可得十个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二百法郎的固定薪俸。由于他至今孑然一身,经常出入咖啡馆和酒肆,耗费自然惊人,因此手头常感拮据,生活相当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进进出出,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但始终未弄明白,他们靠的是什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而能挣到这样多的钱,生活如此阔绰。他想,这倒 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所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宜,狼狈为奸。然而他必须 识破其行藏,打入其秘密团体中去,方可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伴,对他刮目相看。
他常于夜阑人静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驰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可以采用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