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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们在七点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环城大道上。德·马莱尔夫人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凑近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能够同你一起出来,时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真是别提有多高兴。”
杜洛瓦问道:
“你看拉图伊餐馆怎样?”
德·马莱尔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太为高雅。我想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职员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由农舍改建的咖啡馆,我就很喜欢,可惜我们现在去不了乡下。”
然而杜洛瓦对这一带哪儿有此类餐馆,实在一无所知。两个人只得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最后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里单单僻了一决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马莱尔夫人透过玻璃门看到两个头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女郎,正陪坐在两位军人对面。
这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以何为业。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 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到处是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 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密,但蓬乱不堪,因多日未洗而变得一片灰暗。一顶鸭舌帽则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饰艳丽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立即引起众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一言不语,三个车夫也停止了交谈。至于那个抽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不错,我们在这儿定可非常地逍遥自在。下次来,我一定要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平时汪着的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时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然而 德·马莱尔夫人对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局促不安,觉得来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哪儿也找不着,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 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块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
“哈哈,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在我看来,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多少。”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
“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待会儿不妨带我到下层人去的歌舞厅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与众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厅。”
杜洛瓦不觉一惊,问道:
“是谁带你去的?”
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脸羞红,有点不知所措,仿佛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与他人言的往事。经过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两眼低垂,一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回想到她的过去,因为他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一定有过不 止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来自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了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灵 深处和生活经历中与他无关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对这有着漂亮的面孔、脑海中却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此时,她正不无遗 憾地怀念着那个或那几个情人。他现在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脑海中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个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
“你愿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吗?如果能去那里,今晚的快乐也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我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扰。”
接着,他满脸堆下笑来,答道:
“当然愿意带你去,亲爱的。”
到了街上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隐情的神秘腔调,向他说道:
“多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闹,在我是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我一定要装扮成男学生的模样。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愿得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不时有一个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仿佛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
“瞧这警察长得多魁梧。”
这样在舞厅呆了一刻钟后,她也就有点兴味索然了,杜洛瓦于是将她送回家中。
打这以后,凡下层人寻欢作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场所,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连三地逛了个够。杜洛瓦因而发现,他这位情妇像那些心血来潮的大学生一样,对在这些地方闲逛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致。
每次出游这类场所,她总是一身粗布衣装,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不过虽然衣着经过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却依然戴在身上。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的回答总是那样振振有词:
“这有什么?人家会以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
她觉得自己这身乔装打扮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是带着驼鸟自欺欺人的心态,毫无顾忌地在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场所进进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依旧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仪表,甚至不愿把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执,她也不便相强,只得这样来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人家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鸿运的女仆。”
这样一想,她反倒觉得这更会产生别具情趣的喜剧效果。
就这样,他们经常出入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参差不齐,面前的一张张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 四周更是烟雾弥漫,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装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声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们, 在他们面前放了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浑身发颤。她一边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边带着不安而又兴奋的神色向四周张望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便像是有 一种犯了什么过失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这辛辣呛人的烧酒,又感到一种苦涩的快感,仿佛在偷尝禁果,虽犯天条,但其乐无穷。坐了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 句“咱们走吧”,两人于是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穿行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带着猜 疑和不快。到了门外,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刚刚逃过了一场灾祸。
她常常带着慌乱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问道: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样?”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还用说?我会立即站出来保护你。”
每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欣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盼着自己真的会在哪一天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又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会因而遭到一顿毒打。
不过,杜洛瓦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来,他殊感拮据,这钱是越来越拿不出来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严峻。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开销随便,毫无计划,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结果不但把数量不大的积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贷,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一方面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 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可观。他现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不计 其数。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办法。因此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钱用而越没有钱。这种 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气恼,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无名火,而且越来越强烈,常常不分场合,仅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 大动肝火。
他总也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 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 这其中还未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所耗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一文不名,虽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把过去的做法又搬了出来: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这忙那,但心里窝着火,一腔苦恼总也不能转移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饭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将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白白丢弃,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让报馆里一个练习生直接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到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而这时,他已饥肠辘辘,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来搜去,慌里慌张地说道:
“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常来此光顾。
晚上九点,他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去转上一圈,然后在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吗?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再好没有。”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
“这儿就挺好,干吗还要出去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
“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间的一大快乐。”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出一脸怒气。德·马莱尔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起话来干吗这样阴阳怪气?我不过说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么就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说道:
“谁生气啦?我就是不想去,仅此而已。”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对她疾言厉色,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脸色阴沉,轻蔑地说道:
“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话。既然你不想去,我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事情给闹大了,急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亲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冲动,你知道,干我们记者这一行,天天会遇到多少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
德·马莱尔夫人的气总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挨着我什么事儿?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吗?我难道成了你的受气包?”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
“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同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连想也没想,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能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冷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说罢,她站了起来:
“走,咱们现在去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