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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搂着她的双腿说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别希望同你呆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吗?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迁就。”

然而杜洛瓦并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退让:

“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两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无计可施,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下脚步,盯着杜洛瓦的脸: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满脸通红,难于启齿。德·马莱尔夫人气愤不已,说道:

“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头。分手眼看在所难免,在这万般无奈之际,杜洛瓦只得横下一条心,告以实情:

“这原因很简单……我身无分文。”

德·马莱尔夫人不觉一怔,目光紧紧盯着杜洛瓦,想从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说的是实情:

“你说什么?”

杜洛瓦满脸羞红:

“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别说一法郎,连半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走进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钱也付不起。这种 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实相告。正因为这一点,我无法同你一起出去,我总不能在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后,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难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间,杜洛瓦把裤子、背心和夹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转了过来,说道:

“看清楚没有?……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德·马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分外的激动,一下勾住他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可怜的乔治……你怎么不早说呢?怎么就弄到这种地步了呢?”

她让杜洛瓦坐了下来,自己则就势坐在他的两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个不停,一定要他告诉她,他的生活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编了个感人的故事,说他父亲近来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耗费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债。

他最后说道:

“我今后起码有半年要节衣缩食,因为我现在已是山穷水尽。不过这也没什么,生活中哪会没有一点挫折呢?说到底,钱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时时将它放在心上?”

德·马莱尔夫人附耳向他说道:

“要不要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色庄重地答道:

“你对我真好,亲爱的。不过这件事,请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德·马莱尔夫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这一点,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这之后,他们便颠鸾倒凤起来,可以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称心如意的一次。

临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吗?一个人处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一块硬币,那才开心呢。”

杜洛瓦点头称是:

“啊,那当然好喽。”

德·马莱尔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坚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洁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这是一个初冬的寒夜,月白风清,路上结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车辆冒着寒气匆匆走过,脚步声和车轮声清晰可闻。

分手的时候,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今天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那就再见了,亲爱的。”

两个人情意缠绵地吻了一会儿,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归程,心中却在盘算着,第二天该想个什么法子,方可填饱肚皮。打开房门后,当他将手伸进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地深为诧异。

把灯点着后,他拿出硬币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简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币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这钱怎么会意外地出现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因为它总不致于是从天上掉进去的。

这样一想,他茅塞顿开,硬币的来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为他的情妇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愁潦倒,面临绝境之时,说不定会在身上什么地方意外发现一点钱吗?因此这枚硬币显然是她对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随即发恨道:

“没关系,反正后天就要见到她,到时候我会要她好看的。”

他于是宽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气愤难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虽然腹中饥饿,他仍想再睡一觉,以便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但他转而又想:

“总这样饿着自己可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还得弄点钱来。”

这样,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

然而到了街上,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经过一家餐馆,饥肠辘辘的他竟至连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到了中午,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先吃上一顿饭。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不如拿克洛蒂尔德放在我背心口袋里的钱先去吃餐饭,这钱反正明天还给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两个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饭。到了报馆后,又还了那听差三法郎:

“喂,福卡尔,请收下你昨晚借给我乘车的钱。”

接着,他在报馆里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然后又在那余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饭。后来又喝了两杯啤酒。因此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鉴于他现在已不可能借到钱,又不可能立马发一笔横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当晚该还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个半法郎。所以到了约定时间去赴约时,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里窝着火,但仍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打算对他的情妇说: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里的二十法郎,后来被我发现。这钱,我今天还还不了你,因为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再说我也没有时间考虑这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一定如数奉还。”

他到达不久,德·马莱尔夫人也来了,一言一行显得分外的温柔和热情,心里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发现了那二十法郎后,杜洛瓦会怎样对待她。她一个劲地亲吻他,以免一见面就谈起这一微妙问题。

杜洛瓦则心里想:

“问题不如待会儿再谈,我得见机行事。”

但这个机会,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数次话到嘴边,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德·马莱尔夫人对于是否出去走走,绝口未再提及,整个晚上都对他百般温存。

子夜时分,他们分了手,约定下星期三再见面,因为德·马莱尔夫人要在城里接连参加几次宴请。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馆里吃完午饭,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准备付帐时,不想拿出来的却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他起先以为,定是人家头天给他找钱时不小心找错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对他实在是极大的污辱,因此气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后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说破,要是他当时反应强烈,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此后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种办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费劲。因此还是靠克洛蒂尔德给的这第二枚金路易打发了日子。

在此后的会面中,他带着一脸怒气,向德·马莱尔夫人摊了牌:

“你的两次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请就此打住,否则我会生气的。”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仍然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子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妈的活见鬼!”杜洛瓦发现这枚金路易币时,不禁骂了一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他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暂且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这钱就算是她借给我的,到时候我会一起还她。”

所幸报馆财务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终于同意每天给他五法郎。不过这钱仅够他当天的饭食开销,不可能拿来还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尔德这时又故态复萌,每次见面,总要让杜洛瓦于晚间带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转上一圈,而且每次出游归来,杜洛瓦仍会在什么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里——发现一枚金币,他对于此事,现在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洛蒂尔德的一些欲望,他目前既然没有能力满足,那么让她自己拿出钱来支付所需开销,使之得以遂愿,岂非顺理成章?

再说,他收到的这一枚枚金币,每次都记了帐的。有朝一日,定会如数奉还。

一天晚上,德·马莱尔夫人对他说:

“你相信吗?‘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还一次也没去过。你愿今天带我去看看吗?”

杜洛瓦没有马上答应,因为他担心会在那里撞见妓女拉歇尔。但他转而又想:

“怕什么,不管怎样,我还没有结婚。即使让她撞见,她还能不明白?因此不会同我说话的。况且我们当然坐的是包厢。”

他决定带德·马莱尔夫人前往,还有一层理由:作为报馆的记者,他可以不花一个子儿而入坐包厢,正可趁此机会装着请她一次,也算是还她一点情。

到达娱乐场门口,他让德·马莱尔夫人在车内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让她看见票是免费赠送的。拿到票后,他回到车旁接她,两人于是从向他们躬身致意的检票员身旁走了进去。

过道里挤满了人,既有东游西逛的男士,也有寻机觅客的姑娘。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这熙熙攘接的人群,走进那小小的包厢。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坐满了观众的正厅前座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专心致志地看戏,她所关注的是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不时转过身去看着她们,很想用手摸摸她们的肌肤,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看她们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说道:

“有个长着棕色头发的胖女人总在看着我们,刚才像是要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你有没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

“没有。你一定弄错了。”

事实上,德·马莱尔夫人说的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此人就是拉歇尔,她此刻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嘴里骂骂咧咧,在他们身边徘徊不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见她,而且刚才穿过人群时正同她擦肩而过。她当时压低嗓音向他说了声“你好”,并向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来了。”然而 杜洛瓦因怕被德·马莱尔夫人识破行藏,对她的这份好意并未领情,只是昂着头,脸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无表示地走了过去。一见此情,已经妒火中烧的拉歇尔, 随即跟了上来,再次和他擦肩而过,并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声:

“你好,乔治。”

不想杜洛瓦仍旧未予答理。拉歇尔于是把心一横,定要他认出她来,向她打声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来到包厢后边,打算待机而动。

见德·马莱尔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头,说道:

“你好,近来怎样?”

杜洛瓦依然头也不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便又说道:

“怎么啦?这才过了几天,你竟装聋作哑起来了?”

杜洛瓦一脸的鄙视,仍是一句话没有,仿佛同这种女人哪怕只要说上一句话也会有损自己的身份。

拉歇尔忽然发出一阵狂笑,说道:

“你难道真的变成哑吧了?是不是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给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说道:

“谁让你来这儿贫嘴恶舌啦?滚开,否则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而视,胸脯气得一起一伏,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啊,原来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你的吧,你这白披了一张人皮的东西!你既然有脸同一个女人睡过觉,见到面至少总该打个招呼。总不能因为现在又同 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今天见到我便像是压根儿不认识似的。刚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点稍稍的表示,我是不会让你难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摆起谱来了。咱 们走着瞧,看老娘会怎么来伺候你!真是岂有此理,见到面连个招呼也不愿打……”

要不是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忽然打开包厢的门,一下冲了出去,穿过人群,没命地向大门外跑去,她还会没完没了地骂下去。

杜洛瓦也冲出包厢,跟在德·马莱尔夫人后面追了过去。

拉歇尔见他们既已逃走,便带着几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围观者发出一阵哄笑。出于取笑逗乐,有两个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马莱尔夫人,一面想把她带走,一面吻她的脸蛋。疾步追上来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抢了过来。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娱乐场门外,德·马莱尔夫人见那里正停着一辆空的出租马车,便纵身钻了进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车夫这时问道:

“上哪儿,先生?”

杜洛瓦没好气地答道:

“随你的便。”

马车摇摇晃晃,慢腾腾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剧烈刺激的克洛蒂尔德,以手捂着脸,胸中憋着的一股气尚未透过来。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听她终于哭出了声,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错……这个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认识的……”

克洛蒂尔德此时的心境,正与一个沉溺于爱河,忽而发现被对方欺骗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脸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这个无赖……无赖……十足的无赖……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丢尽了人……啊,上帝……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经过一通发泄,她的神志已逐渐清醒,不但要说的话多了起来,火气也越来越大了: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钱,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

却给了这个娼妇……啊,你这个混帐东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严厉的话语,但未找到,随后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骂道:

“啊!……你这猪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钱去同她睡觉……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

更恶毒的话语,她是再也想不出来了,只得又重复了两遍:

“猪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突然探身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

“停车!”

随后,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声:

“不许下来!”

喊声是那样响,过路行人立即围了上来。杜洛瓦怕把事情闹大,终于没有敢动。

德·马莱尔夫人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就着路灯在里面翻了翻,然后递给车夫两个半法郎,由于愤怒,声音是颤抖的:

“给……这是你的车钱……还是我来付了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蒂尼奥尔区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笑。一个男子跟着喊了一句:

“小妞儿,好样的!”

另一个站在车边的年轻好事者,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晚安,小心肝儿!”

马车开始启动,车后传来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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