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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出现长时间沉默,这沉默是这样的深沉,令人痛苦不堪。夕阳的金辉渐渐消失,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已暗了下来,逶迤不绝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开 始降临,带着夕阳最后余辉的斑烂夜色,在房内长驱直入,使家具、墙壁、窗帷和各个角落蒙上了一层红星交融的轻纱。壁炉上的镜子所映照出的天际,成了一滩殷 红的鲜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脸孔贴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起来,话语因而断断续续,听了令人撕心裂肺:
“这落日我还能见到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会有三十次,但不会超过此数……你们这些人……日子还长得很……我却已经到头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仍会照旧……好像我还活着一样……”
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接着说道: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几天以后,我便再也看不见……这真可怕……所有的东西了……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儿……如杯子……盘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马车。傍晚的时候,乘车兜风是多么惬意……这一切,我是多么地喜欢!”
他那两只手的手指,在神经质地轻轻敲着椅子的两边扶手,好像在弹钢琴一样。每次看着他沉默不语,比听他说话,要更使人难受,因为显而易见,他这时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几星期前对他说的话语: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这些话,他那天并未弄懂,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这样子,他也就领悟了其含义,心中顿感分外凄楚,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的。他仿佛感到面目狰狞的死神,此刻就 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这气息奄奄的病人坐着的椅子旁,他真想站起身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会来的。
夜幕此时已笼罩整个房间,看去很像一块提前送来的裹尸布,即将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明晰的窗框内显现出年轻女人一动不动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气愤地问道:
“怎么啦?今天为何不点灯?你们就这样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空旷的别墅内响起了一阵电铃声。
少顷,一个仆人拿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放在壁炉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问道:
“你现在想怎样,是睡觉呢还是下楼去吃晚饭?”
“我要下楼,”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开饭时间未到,三个人动也不动,又在房内等了将近一小时。这期间,他们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平淡无奇、毫无意义的话语,仿佛在这死神光顾的房内,如果听任这沉默的时间持续过久,或是让这沉闷的空气僵化不变,会有什么神秘莫测的危险似的。
仆人终于报告,晚饭已准备好。杜洛瓦觉得,这餐饭费的时间特别长,好像总也没有完结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说话,手指间的面包块被捻得粉 碎。饭堂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脚下没有一丝声响。由于查理受不了响亮的脚步声,这个仆人穿的是软底拖鞋。房间里,只有那木壳挂钟机械而有规律的滴答声, 清晰可闻。
饭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劳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他伏在窗前,向外看了看,中天一轮圆月,像一盏巨大的球形灯,在各幢别墅的白色粉墙上洒了一层朦 胧的寒光。在这皎洁的月色下,轻波荡漾的海面,到处波光粼粼。为了能够快快离开这里,杜洛瓦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理由:就说他收到瓦尔特先生一封电报, 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他又觉得自己离去的决心未必能如愿以偿。因为他的这个脱身之计,弗雷斯蒂埃夫人就根本不会相信。再说他的忠诚表现理应得到的全部好处,也将会因他的这种怯懦而付诸东流。这样一想,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这事可真难呀!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有的,况且时间看来也不会拖得太久。”
这一天,天气晴朗。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万里碧空,正是南国所特有的。杜洛瓦觉得现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过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边。
回来吃饭时,仆人对他说:
“主人已问过先生两三次了。请先生去楼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于是径直上了楼。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着了。他妻子正靠在长沙发上看书。
不想病人过时抬起了头,杜洛瓦随即问道:
“怎么样?觉得好些吗?我看你今天好像气色很好。”
“是的,今天不错,体力也恢复了些。你同玛德莱娜快去把饭吃了,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去外面转转。”弗雷斯蒂埃说。
走出房间后,玛德莱娜对杜洛瓦说道:
“看到没有?他觉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来,便在那儿想这想那。一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买点陶器制品,装饰我们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可我担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车子的颠簸,他就肯定经受不住。”
马车来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从楼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一看见车子,他就要人把车篷拿掉。
“不行,你疯了?”他妻子坚决反对。“这样你会着凉的。”
“没关系,”弗雷斯蒂埃坚持道,“我已好多了,这我自己很清楚。”
车子于是走上了两旁百花盛开的林中小径,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很有点英国的林苑风光。接着,马车便沿着海边,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驰了起来。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首先是巴黎伯爵①常来此小住的别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也能说出点名堂。他兴致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这种兴致不过是一个神虚体弱、行将就木的人有意装出来的。他连胳膊也无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关景物。
“瞧,那就是圣玛格丽特岛。岛上的城堡当年曾关押过巴赞元帅②,后来被他逃了出来。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为了纪念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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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伯爵(一八三八—一八九四),曾为法国王储。
②巴赞元帅(一八一一—一八八八),十九世纪法国杰出将领。
他随即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兴地说道:
“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宛如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其大无比,样子奇特,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能移动。形状酷似了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舰只一一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随即又更正道:
“不对,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在门前停了下来。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车,只得由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知道,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把样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最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立即给他送往别墅,说道:
“我过几天就要回巴黎去。”
马车于是踏上了归途。不想过了不久,突然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刮来一阵侵人肌骨的寒风。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来。
这咳起初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办法能缓和其病痛,使之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虽然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方使这致命的剧咳得以缓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因为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因 为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惊吓不已,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到弥留之际,看来拖不过明天上午,”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如果需要,我一定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了出来,对她说道:
“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怎样?”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说道:
“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这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劳你的驾,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份的神甫。请对他说清楚,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领来一位一切听便、愿意效劳的年迈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我刚刚说了‘神甫’两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间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她面色苍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背,因此说话声音较大。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
“不,不,你的情况并没有到达这一步。你病了,但毫无危险。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今天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这件事待你好一点时,我们再谈。不过,如果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很好的机会。我是一名牧师,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是我的天职。”
此后是长时间的无声无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没有听到罢了。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声音,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
“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帮你一下。你跟着我念好了: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CMariCsempervirgini……①”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最后,听他说道:
“你现在来忏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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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我向万能的天主忏悔……向贞洁的圣母玛利亚忏悔……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敛声静气地听着,心中因焦急的期待而显得异常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句什么,神甫随即说道:
“孩子,你是说曾经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呆会儿吧。他的内心隐秘,不是我们能够听的。”
他们于是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了下来。头顶上方,一株玫瑰的满枝繁花正竞相怒放,前方不远处,则种着一丛石竹花,不时送来浓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问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那倒不会。事情一了结,我就走。”
“总得要十来天吧?”
“顶多十天。”
杜洛瓦又问道:
“这么说,他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很小便父母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