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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似火,圣三会教堂外广场行人寥寥。七月的巴黎,热浪滚滚。来自天空的灼热气流,沉沉地积压在城市上空,形成火辣辣厚厚的一层,使人感到十分憋闷。
教堂门外,喷水池喷出的水柱,落下来时,是那样地软弱无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显得相当地疲惫。漂浮着树叶和纸片的池水已有点发绿,变得稠乎乎的。
一只狗越过石砌池边,一下跳入池中,在混浊的水中游来游去。教堂门前的林荫下,贴墙放着一排长凳。长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正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这只狗在水中嬉戏。
杜·洛瓦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还才是下午三点。他已提前半小时到达。
想到今天这场约会,他不禁觉得好笑:
“对这个女人说来,这教堂的用处可也真大。她不仅可以在这儿同一个犹太人举行婚礼,使自己在心灵上求得慰藉,并因此而显示出自己的政治态度,继续保持其在上流社会应有的地位,而且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教堂作为其同情人幽会的场所。无怪乎有的妇女常将教会当作一把用途广泛的雨伞。如果天晴,便是一根很好的手杖;如果烈日当空,则可用来遮阳;如果下雨,又可用来挡雨。而如果不出门,那就随便把它扔在房内什么地方都可以。这类妇女有几百人之多。她们根本不把上帝放在眼内,但又不许他人对上帝说三道四,必要时仍要借助上帝的威望去干那私会情人的勾当。如果你劝她们干脆去旅馆开个房间,她们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而在祭坛脚下与相好偷情,她们却认为没有任何不妥。”
杜·洛瓦在水池边慢慢地走着,抬头看了看教堂的大钟:
三点零五分,比他的表快两分。
他觉得还是进到教堂里边为好,于是信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分外惬意。为熟悉一下环境,他在殿内走了一圈。
在教堂高耸的拱顶下,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在宽大的殿堂深处,也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很有规律的脚步声。受好奇心驱使,他想看看此人是谁,因此循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位身体很胖、脑袋光秃的先生,只见他手上拿着帽子,正昂着头、倒背着手在那儿悠然自得地走着。
每隔几排座位,不时可看到一位跪着的老妇,双手捂着脸,在默默地祷告。
四周一片孤寂、空旷和宁静。透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是那样柔和。
杜·洛瓦油然觉得,这实在是个“绝妙”的去处。
他回到门边,重新看了看表:才三点一刻。他在中间过道的入口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为这里不能抽烟而觉得有点遗憾。那位身材很胖的先生依然在殿堂深处,距唱诗班平素所站位置不远的地方走着,因为其缓慢的脚步声,仍不时传来。
门外走进一人,杜·洛瓦转过身来,发现是一位身穿粗呢裙、愁容满面的下层妇女。走到第一排座位旁,她便双膝跪倒,两手合在一起,目光向着上苍,带着无比的虔诚,一动不动地祷告起来。
杜·洛瓦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心灵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忧愁、痛苦和失望。她一贫如洗,这是显而易见的。今日此来可能为的是不断受到丈夫的毒打,也可能是孩子沉疴不起,已是气息奄奄。
“可怜的生灵!这受苦受难的人该有多少?”杜·洛瓦不觉在心中发起感慨,胸中顿时为这无情的世道而升起一股怒火。他转而又想:“不过这些穷人倒底还有所寄托,认为上苍在照管着他们,他们的名字在天上是登记在案的,他们在尘世间受的苦将会在天上得到补偿。可是天晓得,这‘上苍’究竟在哪里?”
因教堂里的寂然无声而陷入无边遐想的杜·洛瓦,因而对创世之说下了个断语,低声嘟哝道:“这一切真是愚蠢之至!”
耳际传来一阵衣裙窸窣声,他浑身一哆嗦:是她来了。
他站起身,抢步迎了上去。她没有向他伸过手来,只是低声说道:
“我时间不多,马上就要回去。您就跪在我身边吧,免得引起人家注意。”
她在殿堂里一直往前走着,想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看来对这儿的情况很是熟悉。她头上戴着厚厚的面纱,脚步很轻,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走到祭坛附近,她回过头来,以在教堂里说话惯用的神秘语调,低声说道:
“还是在两侧过道旁找个地方为好,这儿太招眼。”
说着,她向主祭坛上的圣体柜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向右转,回到距大门不远的地方,终于下定决心,拿了个祷告用的小木凳,跪了下来。
杜·洛瓦随即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也跪了下来。待两人都跪好以后,他装出一副祷告的样子,低声说道:
“谢谢,谢谢。我对您的爱是多么地强烈。我希望能将这天天对您讲一遍,告诉您,我是如何爱上您的,如何在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便对您萌发了爱慕之情……我真希望能在哪一天对您掏出我的心里话,把一切都告诉您。”
表面上,瓦尔特夫人在默默地沉思,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实际上,她在静静地听着。这时,只见她隔着那双合在一起的手说道:
“我让您对我说这些,实在是疯了。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做出这种事来,让您以为,好像我们这种……关系会有什么结果似的。您就忘掉这些吧,您必须这样,再也不要同我谈起。”
她想听听杜·洛瓦会作何反应。杜·洛瓦本想说几句果断而又充满激情的话语,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竟愣在那里。后来,他总算又开口了:
“什么结果不结果,我并没有期待什么……也没有怀抱任何希望。我只知道我爱您。不管您怎样对我,我都要满怀热情,不厌其烦地反复向您讲述,使您最终明白这一点。我要日复一日,逐字逐句地把我对您的情思印在您的脑海里,使之深深地扎根于您的心底,像清醇无比的美酒,一滴一滴地浸透您的肌体,使您受到触动而逐渐回心转意,过一段时候不得不对我说:‘我也爱您’。”
他感到,她那靠着他的肩头在索索发抖,胸脯疾速起伏。就在这时,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是的,我也爱您。”
杜·洛瓦像是头上受到猛烈的一击,浑身为之一震,叹道:“啊,上帝!……”
“可是,”瓦尔特夫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种话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说出的吗?我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罪孽深重,可鄙可憎……可是我又不能……我不能……我简直不敢相信……连想也不敢想……我没有办法……实在没办法。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心里……偷偷地爱着您,已经有一年了。除了您……我谁也没有爱过。啊!我受了多少苦,进行了多么激烈的斗争,最后还是不行,因为我爱您……”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整个身子因伤心不已,而不停地颤抖。
“把您的手给我,”杜·洛瓦呐呐地说,“让我摸一摸,握一握……”
她慢慢地将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杜·洛瓦看到她泪流满面,眼内噙着泪花。
他拿起她的手,使劲捏了捏:
“啊,我真想把您脸上的泪舔干。”
“不要坏了我干净的身子……”瓦尔特夫人气弱声嘶,近于呻吟。“我这下完了。”
杜·洛瓦不禁想笑,他在这种地方又能对她怎样?他已说不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语,因此将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前,说道:
“您看我的心跳得多厉害?”
殿堂里又传来了那位先生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在祭坛前转了一圈,现在又从殿堂右侧走了过来,这至少已经是第二次了。眼看他就要走到她所藏身的大柱旁,瓦尔特夫人立刻将手从杜·洛瓦手中抽了回来,捂住了脸。
就这样,他们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仿佛两个人一起在向苍天作虔诚的祷告。那位在殿堂漫步的先生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向门边走去了,双手始终倒背着,手上提着帽子。
“我们明天在哪儿见?”杜·洛瓦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地方。
她毫无反应,似乎灵魂已经升天,在祷告中变成了一尊雕像。
“我们明天可否改去蒙梭公园?”杜·洛瓦又问。
她向他转过头来,捂着脸的双手已经放下,露出一张因万分痛苦而变得铁青的面庞。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能不能走开……走开一会儿……我要……我要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您在这儿……我太痛苦……我要静下心来……祷告一会儿……求上帝宽恕我……拯救我……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几分钟就行……”
杜·洛瓦见她神色大变,痛苦万状,只得默默地站了起来,沉吟片刻,问道:
“我待会儿再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也就往祭坛那边走了过去。
瓦尔特夫人于是努力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祷告上来,开始一片虔诚地祈祷上苍,带着一副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样子,向上帝发出了绝望的呐喊:“请可怜可怜我吧!”
为了不再看到这刚刚走开的年轻人,她狂怒地闭上了眼,努力把他从脑海深处撵走,拼命地不去想他。可是在这痛苦绝望之际,她眼前所浮现的,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上帝,而仍然是他那撮卷曲的胡髭。
她受此煎熬,算来已整整一年了。在此期间,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盘旋,而且越来越明晰,弄得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入罗网的母兽,被捆绑着扔到这头雄兽的身前。而这头雄兽只是凭嘴角的一撮胡髭和明亮的瞳子,就将她征服了,使她无从反抗。
现在,虽然在教堂里,在上帝的身旁,她却比在家里感到更加虚弱,更加孤立无依,无力自拔。她根本祷告不了,心心念念总想着他。他一走,她便已感到五内俱焚。不过,尽管身处绝境,她仍在搏斗着,反抗着,顽强地希望上帝能搭救她。她这个人从未有过软弱的表现,宁愿死去也不愿就此沉沦。然而话虽如此,她嘴里在心意至诚地祷告,耳内听到的却是杜·洛瓦在殿堂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意识到自己是彻底完了,任何反抗都将无济于事。不过她仍然不想就此屈服。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她突然一阵昏眩。女人们在这时常会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大喊大叫,身躯扭曲。浑身颤抖的她,感到自己就要轰然倒下,喊叫着在座椅间滚成一团了。
恰在这时,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她转过头,见是一位神甫。她于是站起身,伸开双臂,一下冲了过去,向他喊道:
“啊,请您救救我,救救我!”
神甫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她:
“夫人,您怎么啦?”
“我要您救救我。请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否则我就完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神甫凝视着她,不知她是否疯了。
这是一位年轻神甫,个儿很高,身体微胖。饱满的腮帮直往下坠,脸颊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有点发青。一看便知是在城里或富人街区为家中殷实的女教徒做忏悔的堂区助理司铎。
“我要向您忏悔,”瓦尔特夫人说,“请帮帮我,给我指点一下,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每星期六下午三点至六点在此听忏悔,”神甫说。
“不!不!不!”瓦尔特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声说道,“您得马上就听,马上就听。我已等不得了,他就在这儿,在教堂里,正等着我。”
“谁在等你?”神甫问。
“一个男人……您若不搭救我,我将被他毁了……我将被他缠住……我已无法逃脱他……我的心太软……心太软……
对付不了他……”
说着,她在神甫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啊,神甫,请可怜可怜我,看在天主的份上,救救我,救救我!”
她死死抓住神甫的黑袍,不让他离去。神甫为难地向四周看了看,看是否有什么正人君子或心怀叵测之徒在看着这一幕。
“好吧,请站起来,我身上正带着忏悔室的钥匙,”神甫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根本走不脱了,只好随着她。他在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然后快步向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忏悔室走了过去。这每一间斗室简直就是一个灵魂的垃圾箱,是信徒们倾倒其所犯罪恶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