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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诗人而言,他们因为禁不起这连底的大变动,或者脱出国界,便死亡,如安得列夫〔3〕;或者在德法做侨民,如梅垒什珂夫斯奇,巴理芒德〔4〕;或者虽然并未脱走,却比较的失了生动,如阿尔志跋绥夫〔5〕。但也有还是生动的,如勃留梭夫和戈理奇,勃洛克〔6〕。
但是,俄国诗坛上先前那样盛大的象征派〔7〕的衰退,却并不只是革命之赐;从一九一一年以来,外受未来派〔8〕的袭击,内有实感派,神秘底虚无派,集合底主我派们的分离,就已跨进了崩溃时期了。至于十月的大革命,那自然,也是额外的一个沉重的打击。
梅垒什珂夫斯奇们既然作了侨民,就常以痛骂苏俄为事;别的作家虽然还有创作,然而不过是写些“什么”,颜色很黯淡,衰弱了。象征派诗人中,收获最多的,就只有勃洛克。
勃洛克名亚历山大,早就有一篇很简单的自叙传——进了彼得堡大学的言语科。一九○四年才作《美的女人之歌》这抒情诗,一九○七年又出抒情诗两本,曰《意外的欢喜》,曰《雪的假面》。抒情悲剧《小游览所的主人》,《广场的王》,《未知之女》,不过才脱稿。现在担当着《梭罗忒亚卢拿》〔9〕的批评栏,也和别的几种新闻杂志关系着。”
此后,他的著作还很多:《报复》,《文集》,《黄金时代》,《从心中涌出》,《夕照是烧尽了》,《水已经睡着》,《运命之歌》。当革命时,将最强烈的刺戟给与俄国诗坛的,是《十二个》。
他死时是四十二岁,在一九二一年。
从一九○四年发表了最初的象征诗集《美的女人之歌》起,勃洛克便被称为现代都会诗人的第一人了。他之为都会诗人的特色,是在用空想,即诗底幻想的眼,照见都会中的日常生活,将那朦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将精气吹入所描写的事象里,使它苏生;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尘嚣的市街中,发见诗歌底要素。所以勃洛克所擅长者,是在取卑俗,热闹,杂沓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写实的诗歌。
中国没有这样的都会诗人。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林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
能在杂沓的都会里看见诗者,也将在动摇的革命中看见诗。所以勃洛克做出《十二个》,而且因此“在十月革命的舞台上登场了”〔10〕。但他的能上革命的舞台,也不只因为他是都会诗人;乃是,如托罗兹基言,因为他“向着我们这边突进了。突进而受伤了”。
《十二个》于是便成了十月革命的重要作品,还要永久地流传。
旧的诗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诗人还未弹他的奇颖的琴。勃洛克独在革命的俄国中,倾听“咆哮狞猛,吐着长太息的破坏的音乐”。他听到黑夜白雪间的风,老女人的哀怨,教士和富翁和太太的彷徨,会议中的讲嫖钱,复仇的歌和枪声,卡基卡〔11〕的血。然而他又听到癞皮狗似的旧世界:他向着革命这边突进了。
然而他究竟不是新兴的革命诗人,于是虽然突进,却终于受伤,他在十二个之前,看见了戴着白玫瑰花圈的耶稣基督〔12〕。
但这正是俄国十月革命“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
呼唤血和火的,咏叹酒和女人的,赏味幽林和秋月的,都要真的神往的心,否则一样是空洞。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着过去,向着未来,倘不是真的特出到异乎寻常的,便都不免并含着向前和反顾。诗《十二个》里就可以看见这样的心:他向前,所以向革命突进了,然而反顾,于是受伤。
篇末出现的耶稣基督,仿佛可有两种的解释:一是他也赞同,一是还须靠他得救。但无论如何,总还以后解为近是。
故十月革命中的这大作品《十二个》,也还不是革命的诗。
然而也不是空洞的。
这诗的体式在中国很异样;但我以为很能表现着俄国那时(!)的神情;细看起来,也许会感到那大震撼,大咆哮的气息。可惜翻译最不易。我们曾经有过一篇从英文的重译本〔13〕;因为还不妨有一种别译,胡成才〔14〕君便又从原文译出了。不过诗是只能有一篇的,即使以俄文改写俄文,尚且决不可能,更何况用了别一国的文字。然而我们也只能如此。至于意义,却是先由伊发尔〔15〕先生校勘过的;后来,我和韦素园君又酌改了几个字。
前面的《勃洛克论》是我译添的,是《文学与革命》(Litera-tura i Revolutzia)的第三章,从茂森唯士〔16〕氏的日本文译本重译;韦素园君〔17〕又给对校原文,增改了许多。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大概还以为托罗兹基是一个喑呜叱咤的革命家和武人,但看他这篇,便知道他也是一个深解文艺的批评者。他在俄国,所得的俸钱,还是稿费多。但倘若不深知他们文坛的情形,似乎不易懂;我的翻译的拙涩,自然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
书面和卷中的四张画,是玛修丁(V.Masiutin)〔18〕所作的。他是版画的名家。这几幅画,即曾被称为艺术底版画的典型;原本是木刻。卷头的勃洛克的画像,也不凡,但是从《新俄罗斯文学的曙光期》〔19〕转载的,不知道是谁作。
俄国版画的兴盛,先前是因为照相版的衰颓和革命中没有细致的纸张,倘要插图,自然只得应用笔路分明的线画。然而只要人民有活气,这也就发达起来,在一九二二年弗罗连斯〔20〕的万国书籍展览会中,就得了非常的赞美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鲁迅记于北京。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六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的中译本《十二个》。
《十二个》,长诗,苏联勃洛克于一九一八年作,胡译,《未名丛刊》
〔2〕 俄国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 指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二日(俄历二月二十七日)推翻沙皇专制制度的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一般称为“二月革命”。
〔3〕 安得列夫(Q.^._UeRMMN,1871—1919) 通译安德烈夫,俄国作家。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著有小说《红的笑》,剧本《往星中》等
〔4〕 梅垒什珂夫斯奇 参看本卷第108页注〔16〕。巴理芒德(n.E.,1867—1942),通译巴尔蒙特,俄国诗人。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
〔5〕 阿尔志跋绥夫(X.l._RerdH·MN,1878—1927) 俄国作家。一九一五年革命失败后成为颓废主义者,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著有长篇小说《沙宁》,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等。
〔6〕 勃留梭夫(·.m.·RPITN,1873—1924) 苏联诗人。早期受象征主义影响,十月革命后积极参加社会、文化活动。著有《镰刀和锤子》、《列宁》、《给俄罗斯》等。戈理奇,通译高尔基。参看本卷第受象征主义影响,十月革命时倾向革命。著有《祖国》、《俄罗斯颂》、《十二个》等。
〔7〕 象征派 十九世纪末叶在法国兴起的颓废主义文艺思潮中的一个流派。它认为现实世界是虚幻的、痛苦的,而“另一世界”是真的、美的、永恒的。要求文艺创作用一种恍惚迷离的“意象”,即所谓“象征”,来暗示“另一世界”。这一流派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影响欧洲各国。俄国象征派代表人物有梅垒什珂夫斯基、勃留梭夫等。
〔8〕 未来派 参看本卷第268页注〔4〕。
〔9〕 《梭罗忒亚卢拿》 现译《金羊毛》,俄国象征派杂志。
〔10〕 这一句以及后文“向着我们这边突进了。突进而受伤了”,“咆哮狞猛,吐着长太息的破坏的音乐”,“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品”等引文,均见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
〔11〕 卡基卡 《十二个》中的人物,酒馆的妓女。
〔12〕 戴着白玫瑰花圈的耶稣基督 指《十二个》结尾描写的拿着旗帜、戴着花圈,走在十二个赤卫军前面的耶稣基督形象。
〔13〕 指饶了一译的《十二个》,载《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四期(一九二二年四月),是从美国杂志《活时代》一九二○年五月号转译的。
〔14〕 胡成才 即胡,浙江龙游人。一九二四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俄文系。
〔15〕 伊发尔 参看本卷第205页注〔116〕。
〔16〕 茂森唯士(1895—1973) 日本的苏联问题研究者。
〔17〕 韦素园 参看本卷第107页注〔15〕。
〔18〕 玛修丁(B.·HIPVJU) 苏联版画家。后流亡德国。
〔19〕 《新俄罗斯文学的曙光期》 日本拔曙梦所作关于苏联早期文学的论著。有画室(冯雪峰)译本。
〔20〕 弗罗连斯 通译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