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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淮阴人也。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常从人寄食。其母死无以葬,乃行营高燥地,令傍可置万家者。信从下乡南昌亭长食,亭长妻苦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绝去。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饭信,意漂数十日。信谓漂母曰:「吾必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淮阴少年又侮信曰:「虽长大,好带刀剑,怯耳。」众辱信曰:「能死,刺我;不能,出胯下。」于是信孰视,俯出跨下。一市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度淮,信乃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梁败,又属项羽,为郎中。信数以策干项羽,羽弗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其畴十三人皆已斩,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而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弗斩。与语,大说之,言于汉王。汉王以为治粟都尉,上未奇之也。
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谁也?」曰:「韩信。」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顾王策安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无礼,今拜大将如召小兒,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弗如也。然臣尝事项王,请言项王为人也。项王意乌猝嗟,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上特匹夫之勇也。项王见人恭谨,言语□□,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刻印□,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又背义帝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逐义帝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项王所过亡不残灭,多怨百姓,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而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唯独邯、欣、翳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于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亡所害,除秦苛法,与民约,法三章耳,秦民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户知之。王失职之蜀,民亡不恨者。今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令齐、赵共击楚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发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间,以故楚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魏亦皆反,与楚和。汉王使郦生往说魏王豹,豹不听,乃以信为左丞相击魏。信问郦生:「魏得毋用周叔为大将乎?」曰:「栢直也。」信曰:「竖子耳!」遂进兵击魏。魏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缶度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河东,使人请权王:「愿益兵三万人,臣请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王与兵三万人,遣张耳与俱,进击赵、代。破代,禽夏说阏与。信之下魏、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以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路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野无所掠卤,不至十日,两将之头可致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必不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谓曰:「吾闻兵法『什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能,千里袭我,亦以罢矣。今如此避弗击,后有大者,何以距之?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
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超军,戒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拔赵帜,立汉帜。」令其裨将传餐,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呒然,阳应曰:「诺。」信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壁,且彼未见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阻险而还。」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阵。赵兵望见大笑。平旦,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弃鼓旗,走水上军,复疾战。赵空壁争汉鼓旗,逐信、耳。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者,候赵空壁逐利,即驰入赵壁,皆拔赵旗帜,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能得信、耳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大惊,以汉为皆已破赵王将矣,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弗能禁。于是汉兵夹击,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水上,禽赵王歇。信乃令军毋斩广武君,有生得之者,购千金。顷之,有缚至戏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而师事之。
诸校效首虏休,皆贺,因问信曰:「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阵,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乎?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经所谓『驱市人而战之』也,其势非置死地,人人自为战;今即予生地,皆走,宁尚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非所及也。」
于是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有功」广武君辞曰:「臣闻『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若臣者,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耳。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仆委心归计,愿子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足用,愿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日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水上。今足下虏魏王,禽夏说,不旬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诸侯,众庶莫不辍作怠惰,靡衣偷食,倾耳以待命者。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也。今足下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情见力屈,欲战不拔,旷日持久,粮食单竭。若燕不破,齐必距境而以自强。二国相持,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臣愚,窍以为亦过矣。」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当今之计,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后发一乘之使,奉咫尺之书,以使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可图也。兵故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信曰:「善。敬奉教。」于是用广武君策,发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王赵以抚其国。汉王许之。
楚数使奇兵度河击赵,王耳、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卒佐汉。楚方急围汉王荥阳,汉王出,南之宛、叶,得九江王布,入成皋,楚复急围之。四年,汉王出成皋,度河,独与滕公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独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信为相国,发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度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信欲止,蒯通说信令击齐。语在《通传》。信然其计,遂渡河,袭历下军,至临菑。齐王走高密,使使于楚请救。信已定临菑,东追至高密西。楚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寇久战,锋不可当也。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二千里客居齐,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毋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受辱干跨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且救齐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半可得,何为而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阵。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盛沙以壅水上流,引兵半渡,击龙且。阳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遂追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追北至城阳,虏文。楚卒皆降,遂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复之国,南边楚,不为假王以填之,其势不定。今权轻,不足以安之,臣请自立为假王。」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而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伏后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寤,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遣张良立信为齐王,征其兵使击楚。
楚以亡龙且,项王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信曰:「足下何不反汉与楚?楚王与足下有旧故。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然得脱,背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终为汉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在。项王即亡,次取足下。何不与楚连和,三分天下而王齐?今释些时,自必于汉王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邪!」信谢曰:「臣得事项王数年,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策不用,故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吾得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背之不祥。幸为信谢项王。」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权在于信,深说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王。语在《通传》。信不忍背汉,又自以功大,汉王不夺我齐,遂不听。
汉王之败固陵,用张良计,征信将兵会陔下。项羽死,高祖袭夺信军,徙信为楚王,都不邳。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亭长,钱百,曰:「公,小人,为德不竟。」召辱己少年令出跨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宁不能死?死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项王亡将钟离末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败,末亡归信。汉怨末,闻在楚,诏楚捕之。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有变告信欲反,书闻,上患之。用陈平谋,伪游于云梦者,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末谒上,上必喜,亡患。」信见末计事,末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末在。公若欲捕我处媚汉,吾今死,公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于陈。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阳,赦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如公何如?」曰:「如臣,多多益办耳。」上笑曰:「多多益办,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后陈豨为代相监边,辞信,信挈其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信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反,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信之,曰:「谨奉教!」
汉十年,豨果反,高帝自将而往,信称病不从。阴使人之豨所,而与家臣谋,夜诈赦诸官徒奴,欲发兵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给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破豨归,至,闻信死,且喜且哀之,问曰:「信死亦何言?」吕后道其语。高祖曰:「此齐辩士蒯通也。」召欲亨之。通至自说,释弗诛。语在《通传》。
彭越字仲,昌邑人也。常渔巨野泽中,为盗。陈胜起,或谓越曰:「豪桀相立畔秦,仲可效之。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越,「请仲为长」,越谢不愿也。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时,后会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令徒属。徒属皆惊,畏越,不敢仰视。乃行略也,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越亦将其众居巨野泽中,收魏败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越众万余人无所属。齐王田荣叛项王,汉乃使人赐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令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二年春,与魏豹及诸侯东击楚,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外黄。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魏咎从弟,真魏也。」乃拜越为魏相国,擅将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三年,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粮于梁地。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穀城。项王南走阳夏,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粟十余万斛,以给汉食。
汉王败,使使召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奈何?」留侯曰:「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亡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今取睢阳以北至穀城,皆许以王彭越。」又言所以许韩信。语在《高纪》。于是汉王发使使越,如留侯策。使者至,越乃引兵会垓下。项籍死,立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之。至邯郸,征兵梁。梁王称病,使使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即为禽,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太仆有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捕梁王,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徙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东,欲之雒阳,道见越。越为吕后泣涕,自言亡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诏与俱东。至雒阳,吕后言上曰:「彭越壮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令其舍人告越复谋反。廷尉奏请,遂夷越宗族。
黥布,六人也,姓英氏。少时客相之,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人有闻者,共戏笑之。布以论输骊山,骊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其众数千人。番君以女妻之。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会稽,西度淮,布以兵属梁。梁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项梁闻陈涉死,立楚怀王,以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怀王与布及诸侯将皆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怀王使宋义为上将军,项籍与布皆属之,北救赵。及籍杀宋义河上,自立为上将军,使布先涉河,击秦军,数有利。籍乃悉引兵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楚兵常胜,功冠诸侯安,诸侯兵皆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坑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感阳,布为前锋。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尊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布击之。布使将追杀之郴。
齐王田荣叛楚,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谯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布,又多其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王与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者。」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使之发兵背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万全。」随何曰:「臣请使之。」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为使。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代齐,身负版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扫淮南之众,日夜会战彭城下。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明约而杀义帝也。然而楚王特以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楚兵不足罢也。使楚兵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或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背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杖剑而归汉王,汉王必裂地而分大王,又况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叛楚与汉,未敢泄。
楚使者在,方急责布发兵,随何直入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独可遂杀楚使,毋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数。」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龙且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项王击之,故间行与随何俱归汉。至,汉王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张御食饮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乃使人之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
四年秋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布使人之九江,得数县。五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垓下。
项籍死,上置酒对众折随何曰:「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哉!」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数万、骑五千也。然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焉。
六年,朝陈。七年,朝雒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梁王彭越,盛其醢以遍赐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帝郡警急。
布有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王怒曰:「女安从知之?」具道,王疑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上变事,乘传诣长字。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上以其书语萧相国,萧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赫,以为将军。召诸侯问:「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坑竖子耳,何能为!」汝阴侯滕公以问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前年杀彭越,往年杀韩信,三人皆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其人有筹策,可问。」上乃见问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薛公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字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字出?」薛公曰:「出下计」。上曰:「胡为废上计而出下计?」薛公曰:「布故骊山之徒也,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已死,余不足畏。」故遂反。果如薛公揣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度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二军散走。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隃谓布「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战,破布军。布走度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旧与番君婚,故长沙哀王使人诱布,伪与俱亡走越,布信而随至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遂灭之。封贲赫为列侯,将率封者六人。
卢绾,丰人也,与高祖同里。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避宅,绾常随上下。及高祖初起沛,绾以客从,入汉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食饮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绾者。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项籍死,使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还,从击燕王臧荼,皆破平。时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上欲王绾,为群臣觖望。及虏觖望。乃下诏,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绾,皆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上乃立绾为燕王。诸侯得幸莫如燕王者。绾立六年,以陈豨事见疑而败。
豨者,宛句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豨以郎中封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边兵皆属焉。豨少时,常称慕魏公子,及将守边,招致宾客。常告过赵,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客,如布衣交,皆出客下。赵相周昌乃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盛,擅兵于外,恐有变。上令人复案豨客民代者诸为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汉十年秋,太上皇崩,上因是召豨。豨称病,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上闻,乃赦吏民为豨所诖误劫略者。上自击豨,破之。语在《高纪》。
初,上如邯郸击豨,燕王绾亦击其东北。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绾亦使其臣张胜使匈奴,言豨等军破。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亡在胡,见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豨,而与胡连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兵击燕。绾疑胜与胡反,上书请族胜。胜还报,具道所以为者。绾寤,乃诈论他人,以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豨所,欲令久连兵毋决。汉既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豨所。上使使召绾,绾称病。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绾,因验问其左右。绾愈恐,閟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者,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汉族淮阴,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绾。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幸上病愈,自入谢。高祖崩,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
高后时,绾妻与其子亡降,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绾妻亦病死。
孝景帝时,绾孙它人以东胡王降,封为恶谷侯。传至曾孙,有罪,国除。
吴芮,秦时番阳令也,甚得江湖间民心,号曰番君。天下之初叛秦也,黥布归芮,芮妻之,因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沛公攻南阳,乃遇芮之将梅□,与偕攻析、郦,降之。及项羽相王,以芮率百越佐诸侯,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其将梅□功多,封十万户,为列侯。项籍死,上以□有功,从入武关,故德芮,徙为长沙王,都临湘,一年薨,谥曰文王,子成王臣嗣。薨,子哀王回嗣。薨,子共王右嗣。薨,子靖王差嗣。孝文后七年薨,无子,国除。初,文王芮,高祖贤之,制诏御史:「长沙王忠,其定著令。」至孝惠、高后时,封芮庶子二人为列侯,传国数世绝。
赞曰:昔高祖定天下,功臣异姓而王者八国。张耳、吴芮、彭越、黥布、臧荼、卢绾与两韩信,皆徼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咸得裂土,南面称孤。见疑强大,怀不自安,事穷势迫,卒谋叛逆,终于灭亡。张耳以智全,至子亦失国。唯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绝,庆流支庶。有以矣夫,著于甲令而称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