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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游击队队员的子弹数目是有限的。必须珍惜子弹。下了绝对的命令,只能在近距离,在看得见的目标同步枪数目相等的情况下才能开枪。
医生没有枪,躺在草地里观察战斗进程。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牺牲的孩子们一边。他全心祝愿他们成功。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养上、气质上和观念上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子弟。
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朝他们向草地那边跑去,向他们投降,以此获得解脱。但这一步太冒险了,伴随着极大的危险。
当他跑到草地中间,举起双手的时候,两边都可能把他撂倒,打中他的前胸或后背,自己人为了惩罚他的彻底背叛,白军则由于弄不清他的真正动机。他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并早已确认这种解脱的办法是不可取的。医生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继续趴在地上,脸朝着草地,没有武器,注视着草地中进行的战斗。
然而在周围进行殊死战斗的时候,一个人无所事事,冷眼旁观是不可思议的,是活人所办不到的。而且问题并不在于个人自卫,而在于必须遵从现实的秩序,服从发生在他眼前和周围的事件的法则。置身度外是违背规则的。必须做别人所做的事。战斗正在进行。他和同伴们遭到射击。必须还击。
当他身旁的电报员在散兵线内抽搐起来,后来伸直身子不动了的时候,医生解下他的子弹袋,拿过他的步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一枪接一枪地射击起来。
但怜悯心木允许他瞄准他所欣赏并同情的年轻人。胡乱朝天射击又太愚蠢,违背他的意愿。于是他选择在他和他的目标之间没有任何进攻者的时刻,对准枯树开枪。这便是他的射击方法。
医生瞄准目标,越瞄越准,不知不觉地勾动扳机,但并未勾到底,仿佛没有射击的打算,直到扳机勾下,子弹像走火一样射出为止。医生像通常一样,射击得很准确,把枯树底下的枯枝打得纷纷落在它的周围。
可是,太可怕了。不管医生多么小心,多么不想射中人,但进攻的敌人,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在关键的一刹那冲进他和枯树之间,在开枪的时刻穿过他的瞄准线。他打伤了两个,第三个倒霉鬼倒在离枯树不远的地方,大概也没命了。
白军司令终于确信进攻是无益的,便下令撤退。
游击队人数不多。他们的主力一部分在行进,另一部分撤往~侧,同更为强大的敌军作战。支队为了不暴露人数不足,没去追赶退却的敌人。
医士安格利亚尔把两个抬担架的卫生兵带到树林边。医生命令他们救护伤员,自己走到躺着不动的电话员跟前。他暗暗希望,也许电话员还有口气,还能把他救活。可电话员已经死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为了证实他是否确实死了,便解开他胸前衬衣趴上去听。心脏已经不跳了。
死者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香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它解了下来。香囊的破布里包着一张折叠得快要磨烂了的纸片。医生打开一半已经磨烂的纸片,碎纸屑从他手指间散落下来。
纸上写的是第九十一诗篇的摘录,但同原诗篇略有出入,这是人民在祈祷时自己加进去的。人民传诵时以讹传讹,所以出入越来越大。古斯拉夫文的片段在抄时改写成了俄文。
诗篇中说:“得到全能者的荫庇。”在俄文中这一句改成咒语的标题:“荫庇”。诗篇:“你不必再惧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昼的危险”。改为鼓励的话:“你不必再惧怕战争的危险。”“因为他信奉我的名”,诗篇这样说。可俄文改为:“知我名已晚。”“在患难的时刻,我必与他同在。我将拯救他……”在俄文中变成了“很快把他带入冬天”。
诗篇被认为具有不受子弹伤害的神效。上次帝国主义战争时期,士兵便把它当作护身符带在身上。过去了几十年,或在更晚的时候,被捕的人把它缝在衣服里,每当夜间提审犯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心里背诵这些诗篇。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电话员身旁走到林中草地上被他打死的白卫军尸体跟前。少年俊秀的脸上现出纯洁无假和宽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干吗要杀死他呢?”医生想道。
他解开死者的大衣,把衣襟撩开。衣服上工整地绣着死者的姓名:谢廖扎·兰采维奇。大概是疼爱他的母亲用手精心绣上的。
从谢廖札衬衣领口垂下挂在项链上的十字架、鸡心和一个扁平的小金匣或扁烟盒,损坏的盒盖仿佛用钉子钉上去的。小匣子半开着。从里面掉下一张叠着的纸片来。医生打开纸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是诗篇中的第九十一篇,不过是按照古斯拉夫体印刷的。
这时谢廖扎抽搐了一下,呻吟起来。他没死。后来发觉,他内脏受到轻微的震伤。子弹打在母亲的辟邪物壁上已经无力了,这挽救了他。但怎样处理这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军呢?
这时作战双方都凶残到顶点。俘虏不活着押送到目的地,受伤的敌人就地扎死。
当时游击队的人员流动很大,一会儿新队员加入了,一会儿老队员离开并投到敌人~边,如果能严格保密的话,可以把兰采维奇说成不久前参加游击队的新队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打死的电话员身上脱下上衣,在安格利亚尔的帮助下(医生把秘密告诉了他),给尚未恢复知觉的少年穿上。
他和医士护理这个男孩子。等到兰来维奇完全康复后,他们放了他,尽管他不向自己的救护者们隐瞒,他还要回到高尔察克部队去,继续同红军作战。
秋天,游击队在高山坡上~片小树林里扎营,这块地方叫作狐湾,一条湍急的小河从三面环绕着它,并把河岸冲出一条条小沟。
游击队到这里之前,卡比尔的部队曾在这里过冬。他们自己动手,并利用当地居民的劳动力,在树林里修筑了工事,但春天他们便撤离了树林。游击队队员们现在便分散住在他们没烧毁的掩护体、战壕和通道里。
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同医生合住一个窑洞。他夜里同医生谈话,医生已经两夜无法睡觉了。
“我真想知道,我那位最可敬的父亲大人,令人尊敬的老爷子,现在干什么呢。”
“天哪,我简直无法忍受这种小丑腔调,”医生心里叹道,“跟他老子一模一样!”
“从我们过去的谈话中我得出结论,您相当熟悉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我觉得您对他的看法相当不坏。是这样吧,阁下?”
“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明天我们要到高坡上并预备会。此外,对几个酿私酒的卫生兵马上就要开审。我同劳什还没准备好这方面的材料。明天我们还要就这件事碰头。我已经两夜没睡觉了。以后再谈行不行?您行行好吧。”
“木行,”队长又把话题拉回到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身上,“您对老头儿有什么看法?”
“您的父亲还相当年轻,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您平吗管他叫老头呢?现在我就回答您。我时常对您说,划分不清社会阶层的各种关系,看不出布尔什维克同其他的社会党人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区别。您父亲属于最近这几年造成俄国骚乱的那类人。您父亲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革命的。他同您一样,是俄国发酵因素的代表。”
“这是夸奖还是否定?”
“我再次请您以后找个方便时候再同我辩论吧。此外,我还要提醒您注意,您又无节制地吸可卡因了。您擅自把它从我储备的药品中取走。它有其他用途,且不说这是毒药,我得为您的健康负责。”
“晚上您又没来上课。您的社会活动机能萎缩,跟不识字的老娘们或顽固到底的保守庸人~样。然而您是医生,读过很多书,好像自己还在写东西。请解释一下,这两件事怎样联系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怎样联系在一起。也许根本无法联系,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值得怜悯。”
“谦虚胜于骄傲。与其恶毒嘲笑,不如熟悉一下我们讲习班的大纲,承认自己傲慢得不是地方。”
“随您怎么说好了,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哪来的傲慢呢!我对您的教育工作崇拜得五体投地。议事日程上每天都重复您对问题的概述。我都读过。我熟悉您对士兵道德发展的想法,并且钦佩不已。您所说的人民军队士兵对待同志、弱者、无法自卫的人、女人以及整洁和荣誉的观念的看法,同宗教改革团体的主张几乎一模一样,这是托尔斯泰主义的一种,这是人必须活得有意义的理想,我少年时代满脑子都是这套东西。我怎能嘲笑它们呢?
“但是,首先,共同完善的观点,像十月革命后人们对它所理解的那样,已经不能打动我了。其次,所有这一切离现实还很远,可仅仅为了这些议论,人们就血流成河,目的抵偿不了手段。第三,这是主要的,我一听见改造生活这类话,就无法控制自己,陷入绝望之中。
“改造生活!人们可以这样议论,也许还是颇有阅历的人,可他们从未真正认识生活,感觉到它的精神,它的心灵。对他们来说,这种存在是未经他们改良的一团粗糙的材料,需要他们动手加工。可生活从来都不是材料,不是物质。它本身,如果您想知道的话,不断更新,永远按着自我改进的规律发展,永远自我改进,自我变化,它本身比咱们的愚蠢理论高超得多。”
“然而我斗胆奉劝您一句,参加会议,同我们那些绝妙的、出色的人接触,仍然能提高您的情绪。您就不会那样忧郁了。我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们挨打,您看不见一丝希望,所以感到压抑。可是朋友,任何时候都不要陷入恐慌。我知道的事,并且同我个人有关的事,要可怕得多(它们暂时不能公开),可我仍没惊慌失措。我们的失败是暂时的。高尔察克的灭亡是注定的。记住我的话。您会看到的。我们必胜。打起精神来吧。”
“这可真太妙了!”医生想。“如此幼稚!如此短见!我整天对他说我们的观点相反,他把我抓来,又把我扣押在身边,可他却觉得他的失败必然会使我灰心丧气,而他的打算和期望一定能使我振奋起来。竟如此盲目!在他看来,革命的利益和太阳系的存在是一回事儿。”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哆喀了一下。他什么也没回答,只耸了耸肩膀,并毫不掩饰利韦里的天真超过了他忍耐的限度,他勉强克制住自己。这并没逃过利韦里的眼睛。
“朱庇特,你生气,因为你错了。”他说。
“您总该明白,这些话不必对我说。‘朱庇特’,‘不要陷入恐慌’,‘你说一,我就得说二’,‘摩尔人效劳已毕,该让他走了’——这些陈词滥调用不着对我说。我说一,可不说二,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办不到。我假定你们是明灯,是俄国的解放者,没有你们它便要陷入贫困和愚昧的深渊,可我对你们还是不感兴趣,我瞧不起你们,不喜欢你们,让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你们思想的主宰者爱说成语,但主要的一条却忘记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特别习惯解放并施思于那些并不曾请求他们解放和施恩的人。您也许认为,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莫过于你们的营房以及跟您呆在一起了。我大概还应祝福您,为了我被囚禁向您道谢,因为您把我从我的家庭、我的儿子、我的住宅、我的事业以及我所珍爱并赖以为生的一切当中解放出来了。
“传说一支来历不明的外国军队袭击了瓦雷金诺。听说他们被击溃,但村子遭到了洗劫。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并未否认这个消息。据说我家里的人和您家里的人逃脱了。一群神奇的斜眼睛的人,身穿短棉袄,头戴羊皮高帽,在严寒中从冰上穿过雷尼瓦河,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对村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统统开枪打死,然后又不知去向,就像他们出现时那样神秘。您难道没听说过?这是真的吗?”
“胡说八道。捏造。搬弄是非的人所造的谣,未经证实的流言。
“如果您真像对士兵进行道德教育时那样善良,那样宽宏大量,那您就把我放了吧。我去寻找亲人,连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放我,就请住口,不要再打扰我,因为我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还会干出蠢事来。最后,活见鬼,我总还有睡觉的权利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往床上一扑,脸趴在枕头L。他竭力不听利韦里的辩解,对方还在劝他放心,到不了春天,白军一定会被击退。内战将结束,自由会到来,到处都是幸福与和平。那时谁也不敢扣留医生。但需要耐心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已经忍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再用不着等多久了。现在医生又能上哪儿去呢。为了他自身的安全,现在不能放他一个人到任何地方去!
“又是他那一套,魔鬼!说起来就没完!多少年反复磅叨这一套也不害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气得叹气。“他听自己的话听得入迷了,这个好说漂亮话的人,倒霉的可卡因鬼。夜晚对他不是夜晚,跟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在一块没法睡觉,没法活。嗅,我恨死他了!上帝作证,我总有一天宰了他。
“嗅,东尼娜,我可怜的小姑娘!你还活着吗?你在哪儿?天哪,她早该分娩了!你分娩顺利吗?咱们又多了个男孩还是女孩?我的所有亲人们,你们怎么样了?东尼哑,我永恒的责备和我的过错!拉拉,我不敢呼唤你的名字,怕把灵魂从胸口中吐出来。天哪,天哪!可这位还在演说,安静不下来,可恶的、感觉麻木的畜生!嗅,我总有一天会忍受不住把他宰了的。”
晴和的初秋过去了。天气晴朗的金色秋天来临了。狐湾西端一座木塔矗立在白军修筑的地堡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约好在这里同他的助手劳什医生会面,商量几件公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按时来到这里。他无事可做,便在坍塌的战壕边上走来走去,爬上木塔,走进守卫室,从机枪巢的空枪眼里眺望河对岸的一片伸向远方的树林。
秋天已经在树林中针叶树木和阔叶树木之间划了一条明显的界线。针叶树木橡~堵黑墙竖立在树林深处,阔叶树木则在针叶树木之间闪烁出一个个葡萄色的光点,仿佛在砍伐过的树林中用树干修建的一座带内城和金顶楼阁的古代城市。
壕沟里、医生的脚下和被晨寒冻硬的林间道路的车辙里积满了枯干的柳叶,柳叶仿佛剪过似的蜷成一个个小圆卷。秋天散发出这些褐色树叶的苦涩气息,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气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贪婪地把霜打过的苹果、苦涩的干技、发甜的潮湿和九月蓝色的晨雾混合而成的芳香吸进肺里。晨雾令人联想起被水浇过的黄火和刚刚扑灭的火灾的蒸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