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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第七(2)


 “我们姑且退一步说吧,就算那神父指责你滥用爱情、破坏婚姻的盟誓,说你犯了滔天大罪,是不无理由的;那么夺去一个男人的命根子,那罪恶是不是更 严重呢?你活活地把他逼死了,或是把他放逐出去,叫他从此流落他乡,那么你是不是更加罪大恶极呢。谁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就有不是 的地方,也还是人情之常。可是用抢劫的手段对付一个人,把他谋杀、把他放逐,这却是蓄意犯罪的行为呀。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既然把你的心许给了台达尔多,却又忽然跟他断绝关系,这就无异抢走了他的心上人;我现在更进一步说,就你而论,你实在等于杀害了 他。你这么待他冷酷,到后来直逼得他非自杀不可。根据法律的精神:促成罪行,跟一手造成罪行是同样犯了罪的。你怎么能否认,他这七年来流浪在外,都是给你 害的。这样看来,在这三条款项中,不论你触犯了哪一项,你也已经犯了比跟他私下往来更重大的罪名。”

“让我们再来看看,台达尔多遭受你的遗弃,是不是他罪有应得呢?说真的,他是无辜的。你自己也供认过,他爱你甚于爱他自己。他尊敬你,崇拜你,赞美 你,只要一有私下亲近你的机会,就向你吐露他的痴情,天下还有哪个女人受到她情人这么崇拜的?他把他的名誉、自由、以及所有的一切全奉献给你了。难道他不 是一个高贵的青年?难道在全城的小伙子中他算不得漂亮?还是他修养欠缺、才华不够。算不得一个优秀的青年?他不是博得大家的爱戴和好感吗?他不是到处受欢 迎吗?你大概不会否认我这些话吧。”

“那么你怎么可以听信了那愚蠢的、小心眼儿的神父的话,对他翻脸无情呢?一个女人,怎么可以瞧不起男人,对他们冷若冰霜?这是多大的错误啊。女人家必 须记得自己的地位,认识到天主拿最高贵的德性赋与了男子,使他超越了世上的一切生命;那么一个女人受到男人的爱慕时,她应该感到骄傲,热烈地爱他,体贴入 微地讨他喜欢,这样,女人才会永远被人爱着。可是你受了那个神父的教唆,是怎样对待你的情人呢,那你自己也很明白了。那个喝酒吃肉的神父教你这么做,一定 是别有用心,他想把别人从你的身边赶走,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公正的天主,他赏罚分明,丝毫不爽,决不能容忍你的罪过而不加惩罚。你从前毫无理由跟台达尔多断绝往来,现在你的丈夫就同样地毫无罪过,却给捉去抵台 达尔多的命,你自己也陷在痛苦里。所以如果你要想得救,你就必须答应——而且非做到不可——假使将来有一天台达尔多流浪回来,你愿意跟他重修旧好,依旧爱 他,珍重他,和他来往,当初你还没糊里糊涂地听信那个神父的胡言乱语之前,怎样待他,将来还是愿意这样待他。”

香客的一席话到这里结束。爱美莉娜一直用心听着,觉得句句有理,认为自己确实犯了这桩罪孽,今天才会遭到这样的苦难,就说:

“天主的使者啊,我很明白你所说的都是真情实话,我从前一向把神父全都认作圣人,现在听了你的譬解,才恍然大悟,看穿了这班神父的原形。我也坦白承 认,我这样对待台达尔多,真是错尽错绝。假如我还能够照着你的指示,设法补救,那我才高兴呢;可是这怎么能够办到呢?台达尔多再也不会回到我这儿来了—— 他已经死了!既然是万难办到的事,我又何必空许下什么心愿呢。”

“夫人,”那香客回答道,“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台达尔多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安然无恙,缺少的只是你的爱怜。”

爱美莉娜说:“你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吧!我亲眼看见他的尸首横在我门口,身上给人戳了几个窟窿。我把他抱在怀里,滚滚泪珠全掉在死人脸上,或许就因为这回事竟惹得人家飞短流长吧。”

“夫人。”香客回答,“不管你怎么说,我向你保证,台达尔多还活着,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跟他相见。”

她就说:“我答应你,我但愿能够做到。假如我能看到我的丈夫无罪释放,台达尔多安然无恙,那我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台达尔多觉得这时候应该表明自己的身分,也好安慰他的情人,叫她相信她的丈夫确然是会逢凶化吉的,就说:“夫人,为了让你对你的丈夫放心起见,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来啊。”

爱美莉娜深深相信那位香客是个圣人,就把他带进一间密室,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台达尔多于是从身边拿出一个戒指来给她看——这就是当初他们最后一晚聚会的时候,她送给他的纪念品,——现在他就拿这一直珍藏着的戒指给她看,问道:“夫人,你认不认识这样东西?”

爱美莉娜,一看见戒指,就认出来了,说道:“是的,先生,这是我从前送给台达尔多的。”

那香客于是站起身来,随手摘下香客的帽子,脱下香客的粗布长袍,用佛罗伦萨的口音说:“那么你认不认得我呢?”

爱美莉娜这时候才认出,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原来就是台达尔多。她这一吓非同小可,就象有人看见死鬼出现那样,哪儿还想到欢迎这位从塞浦路斯岛来的远客,简直就把他当作从坟墓里出现的死鬼,吓得连逃都来不及呢。这时候,只听得台达尔多说:

“夫人,别害怕,我是你的台达尔多啊,我好好地活着,并没有死去,也不曾遭谁的杀害。你和我的兄弟都认错人了。”

爱美莉娜听出他口音,半惊半疑,再把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认出他果然是台达尔多;就身不由主地扑在他的肩头,哭泣起来,吻着他说道:“我的好台达尔多,欢迎你回家来!”

台达尔多也搂着她只顾亲吻,接着说:“夫人,现在还不是我们欢叙畅谈的时候,我必须去设法使他们把阿多勃兰第好好儿地放还给你;我希望在明天晚上以 前,能有好消息给你——真的,我但愿今天就有好消息,如果是这样,我今晚再来看你,那时我就可以把种种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跟你说一说了。”

他穿上香客的袍子,戴上香客的帽子,又跟他情人亲了一个吻,叫她不要难过,就告辞了;不多一刻,已来到狱中。

这时候,阿多勃兰第在牢里正满腹愁思,觉得此生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受刑,要想洗雪是很少可能了。台达尔多得到狱卒的许可,走进牢房,来到阿多勃兰 第身边,只装作一个安慰囚犯的修士,在他的身边坐下,说:“阿多勃兰第,我是你的一个朋友,天主可怜你受了不白之冤,特地派我来救你。如果你尊敬天主,能 容许我向你讨一个小小的情,那么,你本来以为挨不过明天天黑,就要被判死刑,我保证,到那时候,你就会听到无罪开释的宣告。”

“善良的人,”那囚犯说,“你既然热心救我,想必象你所说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尽管我不认识你,也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真的,我是蒙了不白之 冤,眼看就要被处死刑,或许我从前犯了什么罪孽,因此今天有了这报应也未可知。不过果真天主如今对我发了慈悲,那么为了尊敬天主,我可以这样向你说:别说 你向我讨一个小小的情,就是要我忍受多大的牺牲,我也不会不答应。你有什么要向我求情,请你说出来好了,只要我能逃出这场大难,我一定愿意照办。”

香客说:“我只要求你宽恕了台达尔多的四个兄弟,他们错把你当作杀害他们兄弟的凶手,所以把你诬告了;如果他们来向你赔罪,你要把他们当作兄弟和朋友那样看待啊。”

阿多勃兰第就说:“只有受过迫害的人,才渴望着复仇。知道复仇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不过呢,为了祈求天主搭救我的苦难,我甘心原谅他们——现在就原谅他们。如果我真能保全生命,逃出这一场灾祸,我一定遵照你的意旨做去,使你满意。”

香客听了很高兴,便不再多说,只叫他安心好了,不到明天傍晚时分,一定会让他听到宣告释放的好消息。于是他离开监狱,直奔官府,私下来见主审的官员,说道:

“大人,我们逢到一件事,总喜欢追究个一清二楚,你们身居高位,听讼断狱当然更要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使罪徒伏法。好人不会受到冤枉。我现在赶到这儿 来,一则是为了使大人的威名格外显扬,二则就是为了不让那不法之徒逍遥法外。大人早已知道,台达尔多遭人谋杀,你以为凶手就是阿多勃兰第,所以把他抓了 来,准备处以极刑,这实在是冤枉到极点的;在今天半夜以前,我可以把真凶交到你手里,好证明我这话并非胡说。”

那位审判官认为这是对阿多勃兰第性命有关的事,所以仔细听着香客的话,又跟他讨论了一番,就依他的主意,在半夜时分把那开设饭店的两个主人和一个仆 从,从床上抓起来,这三人正自好睡,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一下。等来到公堂,经不起严刑威逼,这三人就各自分别招供了,后来再又共同承认他们是杀害台达尔多 的凶犯,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审判官问他们杀人的动机何在,回说是他们不在店里的时候,死者调戏他们中一个的妻子,而且还想强奸她。

香客也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就向审判官告退,悄悄来到他情人家中,这时她家里的人都入睡了,只有她一人还在等待着。一半是为了盼望她丈夫逢凶化吉的好消息,一半也是要跟她的台达尔多重修旧好。他来到房中喜气洋洋地招呼她道:

“我最亲爱的夫人,告诉你听,也好叫你高兴,你的丈夫明天准可以平安回家了。”

为了让爱美莉娜更加放心,他又把自己那一整天的活动源源本本告诉了她。

对她说来,这真是双重喜事从天而降——她只道是已经死了的,为他放声悲悼过的台达尔多,现在还好好活着,依然是她的情人;而她原以为她那无辜遭冤的丈 夫,几天之内就要被处死刑了——到那时候少不得又要痛哭一场,现在已经化险为夷,可以安然出狱了——这时候,她直乐得心花怒放,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 她呢?她亲亲热热地搂着、吻着台达尔多,和他携手上床,前嫌尽释,旧梦重温,真是说不尽的恩爱和欢喜。

到天快亮时,台达尔多从床上起来,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情人,又一次叮嘱她要严守秘密,于是穿起香客的服装,离了情人的家里,去料理阿多勃兰第的案子了。

天亮之后,官府经过研究,认为这件案子的真情实况已经彻底查明,立刻下令开释阿多勃兰第;过不了几天,就把几个凶犯押至原来肇祸地点,一起斩决了。

阿多勃兰第得到释放,跟他的妻子和亲友重逢,自有一番欢天喜地的情景;他感激那位香客的救命之恩,把他请到家中。悉心侍候。总求他多住几天,尤其是这家的主妇,心里明白,因此更加殷勤。

过了几天,台达尔多觉得应该出面替他的兄弟和阿多勃兰第调解一番了,因为他听说他的兄弟由于阿多勃兰第的无罪释放,很受到人们的讥讽,同时他们害怕报 复,身边经常带着武器。他请求阿多勃兰第履行从前许下的诺言。阿多勃兰第毫无难色地答应下来,准备依着香客的话,在第二天设下一席丰盛的酒菜,把男亲女眷 都请了来,招待那兄弟四人和他们的妻子。香客又表示自愿立即去邀请那四个兄弟出席这和好的宴会。

香客的建议,阿多勃兰第无不听从,于是他随即去见他的四个兄弟,向他们讲解了一番道理——无非是用金玉良言劝他们放宽心胸,向阿多勃兰第赔罪,请他不 念旧恶。他们随即答应了。台达尔多这才邀请他们明天各自带着太太到阿多勃兰第家去吃饭,他们知道这是出于一片诚意,也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午餐时分,台达尔多的四个兄弟,穿着黑色丧服,带了几个朋友,来到阿多勃兰第家里——主人早已在等候了——就当着满堂宾客,投下武器,徒手 向前,听候主人发落,只求他能宽恕了他们得罪他的地方。阿多勃兰第挂着眼泪亲切地接待他们,一一吻了他们,只用轻轻几句话就把事情带了过去,完全宽恕了他 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他们的妻子和姐妹,全都穿着灰色丧服,也由女主人爱美莉娜和她的女伴亲切地接进去了。于是宾主入座,大开宴席,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 美中不足的就是席面上谈话很少,显得过于冷清——原来台达尔多的亲属全都穿着丧服,怀着哀思,所以提不起欢乐的情绪来。这时候,有人就不免抱怨那位香客, 不该出主意举办这样一个宴会;台达尔多心里也十分明白,等到大家在吃水果的时候,他觉得打破这片冷清局面的时机已到,就站起身来说道:

“盛会难逢,大家应当欢乐一番,只可惜台达尔多不来,未免减了些兴致;其实他一直在你们身边,只是大家不认得他罢了,我现在就来把他介绍给你们。”

说完之后。他就脱去香客的长饱和帽子,露出一身绿色绸衣,大家全都瞪着眼对他直望,不胜惊奇,可一时里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台达尔多。他看见大家一味猜 疑,只得对他们说了许多家事,以及他过去跟他们各个人的交往,又把他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大约讲了一讲。他的兄弟和众人这才相信了,竟一齐拥上去抱着他,欢 喜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在座的女客,不管是他的亲属还是陌生人,也都同样上前去跟他拥抱,惟独爱美莉娜坐着不动,阿多勃兰第看见这情景,就问:

“怎么啦,爱美莉娜?别的女客都去向台达尔多欢迎问好,为什么你不去向他问好呀?”

那女主人为了叫大家都听得见,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说到欢迎,这儿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欢迎他的了,因为在这许多人中间,是我欠得他的情最多——全 靠他救了我丈夫的性命。可是想到前一回,我们错把别人当作了台达尔多,哭了一场,竟招惹来了不少蜚言流语,那么这一回我怎么能不再避些儿嫌疑呢?”

她丈夫说:“别说废括啦,你以为我会理睬这班人的造谣生事吗?单看台达尔多这样出力搭救我的性命,就知道这班人是在嚼舌根,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的。快站起来,去拥抱他吧。”

女主人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就立即听从丈夫的命令,站了起来,和别的女人一样,上前去跟他拥抱,热烈地表示欢迎。阿多勃兰第的宽大的气量,使得台达尔多 的兄弟和在座的男男女女都很满意,过去大家听了种种流言,心里不免疑神疑鬼,现在心境就开朗了。每个人都慰问了台达尔多之后,他就亲自动手替他的兄弟扯破 了黑色丧衣,又替他的嫂子和姐妹扯破了素色丧衣,差人另外去拿衣服来。他们换过衣服之后,就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各自玩儿起来。这次宴会,开头冷冷清 清,没想到收场的时候却是这样热闹,这样兴高采烈。宴罢之后,大家兴犹未尽,又一起把台达尔多送回家中,那天晚上,就在他家里用饭,十分欢乐,他们就这样 一连在他家里吃喝了几天。

在最初几天,佛罗伦萨的人把台达尔多当作死人复活,看到他很有些害怕;还有好多人,连他的兄弟也在内,心里总有点儿信不过来,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台达尔多,要不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弄明白了遭害的人究竟是哪一个的话,只怕这个疑问一直要存在下去呢。

事实是这样的:有一天,几个从隆尼基那来的步兵,打他们家的门前经过,看见了台达尔多,立刻走上去招呼道:

“你好啊,法齐乌罗!”

台达尔多正跟他几个兄弟在一起,他回答道:“你们错认了人了吧。”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很是狼狈,连连请他原谅,说道:

“真的,两个人的面貌这样相似,真是少见。你真是太象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兄弟啦——他叫做法齐乌罗,约莫在半个月前来到这儿,就此一无消息。本来我们看见你的衣服也有些奇怪,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是当兵的,怎么会穿起象你这种衣裳来呢?”

台达尔多的哥哥听得这话,走上一步问他们,那个法齐乌罗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们所说的衣服正和死人身上所穿的相同,再凑上别的一些事实,真相就大白了,给人谋杀的是法齐乌罗,不是台达尔多,大家对于台达尔多所抱的怀疑也就消释了。

台达尔多发了财,回到家乡,对他的情人忠诚不渝,他的情人也从此不再跟他闹翻。他们始终谨慎从事,享受着恋爱的幸福。但愿天主允许咱们享受咱们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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