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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一 章(5)


当恩德尔曼开始说明画的一些内容时,格罗斯吕克十分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一个普通的掘墓人,这幅画画得很蠢。干吗要画这么伤心的事呢!我要是看到埋人,我的心就会痛好几天,尔后我就不得不去治病。谁如果要寻死,他切莫采取淹死的办法。”

“音乐会的第二个节目,请先生们到客厅里来!”恩德尔曼太太发出了邀请。

“我为你们有这样的画廊表示祝贺!祝贺!”银行家吆喝道。

“他们在客厅安排了什么?”

“给你一份节目单,上面印好了的。”

贝尔纳尔德给了他一条长长的用手工绣上了各种图画的粗丝带子,带子上用法文写着节目表。

大家回到了客厅。这里已经没有人说话,一对雇来的演员在表演一段法语对话。

男客们都站在小吃部的门边听着,他们的脸上现出了厌倦的神色,于是都慢慢地退到被扔下的玻璃瓶和玻璃杯那儿去了。可是女客们却贪婪地听着,两只眼睛紧 紧地盯着这一对朗诵者。他们扮的是一对年轻天真的情人,可是他们却遇到了不幸,因为他们在一同走进深山时,遭到了强盗的攻击。

这些强盗把他们抓走了,分离了。

现在他们又相逢了,说着自己的奇遇,他们的天真发噱的语言和美妙滑稽的动作使得太太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不由得对他们表示热烈的喝彩。

“主啊!主啊!真好看,真好看①!”一个工厂老板的妻子科恩太太由于兴奋而大声嚷着。她全身戴满了珍珠宝石,就象开了一家首饰店一样。她那虽然不大但 长得很胖的眼睛里流出了高兴的泪水。正是由于极度兴奋,她的肥胖的脸庞和象缠上了黑缎子的轮轴一般的胳膊也不停地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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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法文。

“他用什么酬劳他们,恩德尔曼?”格罗斯吕克低声问道。

“一百卢布,还管晚饭。可是如果客眷们玩得好,这就值一千卢布了。”

“这个算计很好。在我妻子命名日时,我一定要请他们来。”

“你一会儿就去找他们,他们要价会低得多的。”贝尔纳尔德拉着他胳膊对他说了后,来到了梅拉跟前。梅拉离开了所有的人,孤单单一个人坐着,她认为有鲁莎坐在第一排,能够逐字逐句地听清楚演员的对话就够了。

“梅拉,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她低声说道,两只灰色的眼睛望着他。

“不!你想的是维索茨基。”他嘘着说道,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气呼呼地折断了一枝摆在桌上盛开着的风信子花。

她十分惊愕地看着他,两只眼好象有点害怕。

“你如果不相信,我当然也可以说我在想莱·兰道,在我们熟悉的名字中,你也能很快地想到他。”

“对不起,梅拉,我使你不愉快了?”

“是的,因为我从来不说我没有想的事,这你知道。”

“把手伸给我。”

她伸出了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这只手套还缀上了灰色的刺绣。

他解开了钮扣,使劲地吻着她的手。

“如果维索茨基可以这样,那么我也可以!”当她迅速缩回了自己的手时,他对她解释说,“可正好①是兰道,大家在城里告诉我,说你要嫁给他,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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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法文。

“你对那些侈谈我的婚事的人是怎么回答的?”

“这是传闻,从来没有经过证实。”

“谢谢,这当真是不确实的。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他。”她由于看到了他的不信任的眼光,便高声地补充了一句。

他的瘦削的富于敏感的脸上,显现出了表示满意的神色。

“我相信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该嫁给他。这个粗野的事务员,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骗子、卑鄙的犹太人。我宁愿看到你最后嫁给维索茨基。”

她的眼里突然光芒闪烁,她的脸上也现出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可是由于遇到了他的审视的眼光,她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把手镯戴好后,喃喃地说道:

“你不喜欢维索茨基吗?”

“他的为人我很赏识,因为他是一个诚实和很聪明的人,可是作为你的崇拜者,我是看不惯的。”

“你是贫嘴才这么说的。因为你知道,我的任何一个崇拜者都不在他之下。”她佯装说得很诚恳,因为她想从贝尔纳尔德那里套出他所知道的关于维索茨基的一些具体的事。

她以为,人们如果交上了朋友,互相之间就应当信任。

“我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他已经在爱你了,虽然他对这个爱还不十分懂得。”

“这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个天主教徒。”她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好象她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私秘。

“啊!事情原来是这样。我对你表示祝贺,表示祝贺!”他慢慢地说着,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狰狞的微笑。

他懒洋洋地把他的卷在一起的黑头发扒到了一边,捻着小胡须站了起来。在他温存的、典型犹太人的脸上也现出了烦恼和气忿的神色。

他的鼻梁由于内心的激动而索索发抖,他的黑色和带橄榄色的眼睛感到不安地冲她脸上瞅个不停。

最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贝尔纳尔德!”她马上叫唤他道。

“我马上就回来。”他回过头来对她说,这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只不过时而漾起一丝带讥讽的微笑。

梅拉没有注意他的恼怒,因为他说的话给她的心灵带来了一团奇怪的令人惬意的温暖。

她闭着眼睛坐着,当她闻到了风信子花的浓郁的芳香之后,便觉得自己享受到了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于是她喃喃地说道:

“那么这是真的?”

可是她的快乐的心情却被演员们表演完毕后的普遍的喝彩声所驱散了。

“真好看,我亲爱的①贝尔纳尔德!”科恩太太擦了擦她仍在抽抽噎噎的泪眼和由于脂肪过多而显得湿渍渍的面孔,对在她身边走过的贝尔纳尔德高声地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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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法文。

“她讲法文时好象一头哞哞叫着的西班牙奶牛。”他对正在寻找丈夫的特拉文斯卡低声地说道。

她以微笑表示回答。

“先生们大概不想离开自己的座位,是吗?”恩德尔曼提高了他的嗓音。

仆人们随即把画架抬到窗子下面,放在阳光下,遵照恩德尔曼太太的指令,给它蒙上了一层帘子。

“先生们来看画吧!这是一幅新的杰作。请你们观赏观赏!

恩德尔曼先生,叫人把帘子拉开。”

人们都集中在那块周围缀着月桂花的画布的对面。上面显示出的,是克赖①绘的一幅海景。这里是一个南方的海湾,几个山林水泽女神站在从一片蓝湛湛的、平静的水上升起的一块岩石上休憩。

一棵棵鲜花盛开的木兰树宛如一个个圆锥形的花篮,给那冰青玉洁的水面涂上了一层玫瑰的殷红。这水忽儿亲昵地皱在一起,忽儿撞击着悬岩峭壁的绿色海岸。

几只海鸥在女神的头上盘旋着。从旁边的绿茵闪亮的月桂林和扁桃树、木兰树中,露出了一些半人半马怪物②的巨大身躯,它们的头发蔚为火红色,脸上表现出某种强烈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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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廉·克赖(1828—1889),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画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

在这一片景致之上,漫衍着夏日的恬静,充满了花香、海啸和碧空的光华。这光华漫布于画中的一切空间里,最后就和大海连成一体了。

“为什么他们都没有穿衣?”

“因为太热。”

“格罗斯吕克先生,你是不是想让他们洗洗澡?”

“这是神话的场面,格罗斯吕克先生!”

“这首先是一切都裸露在外的场面。”

“一幅绝妙的画,叫人倾倒!”女眷们吆喝道。

“你看,他们的衣服在哪里?为什么这里没有画衣服?这个画家并不高明。”

“要知道这里有水神,科恩先生。”

“科恩,如果说你了解水神,那就等于水神们对你的了解一样。”格罗斯吕克嚷道。

“科恩先生,如果克赖不高明,我就不会要他的画,这你是知道的。”恩德尔曼太太十分高傲和表示遗憾地说道。

“我的丈夫不懂这个,他只熟悉绒毛布。”科恩太太很热情地解释道,人们听后都噗哧笑了起来。

“这是多美呀!海象真的一样,完全和我在热那亚①的别墅近旁的海一样,我们去年在热那亚呆过。”

“比阿里兹②那儿的海也很大,可是我不愿看它,因为我一看到它就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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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滨海城市。

②法国西南部海滨沐浴胜地。

“请你们注意,这画上几乎可以听到海啸了。啊!这些花美得就和真的一样,真香啊!”恩德尔曼太太喃喃地说着,竭力想让聚集的人们注意看画,因为她发现他们都要走了。

“连颜色的气味也可以闻到。”克纳贝把身子靠近画,吆喝道。

“先生们,你们可以看到,这是因为把画又重新粉饰了一番。”

“可是这样,原来的颜色就失去光泽和变暗了。只有新涂上的一层颜色才大放光彩,这样就难于看出画的原貌。”特拉文斯卡低声地对他说道,因为她很懂画。

“我爱看涂得很亮的画,不管是风景画①、风俗画、神话题材或历史题材的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所有的都买,因为我们可以这样做。我喜欢让我的画更 有光彩,这样看起来才象个样子。”她虽然高声地一本正经地在那里解释,可是尼娜却似乎不得不把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以免笑了出来。

“贝尔纳尔德,我说得没有道理吗?”

“完全有道理,因为这样就使画有更大的价值。谁愿意在厨房里用一个没有洗干净烧旧了的锅?”

“我亲爱的②,你在笑我吗?可是我承认,我喜欢让家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整整齐齐,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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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德文。

“我知道,所以你才用香脂擦洗旧猎枪和中国的铜像。”

鲁莎听到这些说明后,爽朗地笑起来了,为了止住笑声,她吆喝道:

“我去把父亲叫来看画。”

不一会,她到小吃部去了,因为莎亚在这里和米勒坐在一起。她对父亲提出了请求。

“这种展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米勒先生在一起很好嘛!我知道大海,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场面呢?比我在庄园里挖的那个养鱼池稍微大点。基普曼,我抽个时候可以把你请到我的领地里去看看。”他对坐在小吃部的一个老朋友说。

“我的弟妹你以为怎样?”贝尔纳尔德问博罗维耶茨基道。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买画,展览,这个展览在她看来是比那粗暴、黑暗的百万钞票要高尚些。这不是什么需要、爱好和艺术的问题,而干脆是尊严的问题。”

“原因还不是主要的,由于这个或那个原因,都可以收集到相当可观数目的确有价值的作品。”

“啊!弟妹有自己的看法。她如果喜欢一幅画,她就会老是跑来观赏,询问行家这幅画值多少钱。她把它买来后,只有当她知道如果再把它卖出去,不会损失什么时,她才会坚决地出卖。”

“你去旅馆吗?库罗夫斯基今天在。”

“去,我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请你替我在兄弟姐妹们面前解释一下,我马上就走。”

博罗维耶茨基握了握他的手,悄悄地走了。

他来到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时,夜色已经涌遍了城市,路灯和商店的橱窗都亮起来了。

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到轻松愉快。

在恩德尔曼家的客厅里时,他在利基耶尔托娃走了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客厅,这是因为他怕引起人们的注意,怕由此产生新的谣言,这些谣言是很破坏艾玛的名誉的。

他当时无论对社交、对节目、对新的画都没有兴趣,因此他在这里真是烦得要死了。

和艾玛的这次奇妙的谈话,特别是她的最后的几句话还一直回响在他的耳鼓里。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因为他以前并没有感到这样的烦恼,没受过这样的刺激。

“轻蔑和仇恨!”他对一切都表示轻蔑和仇视,在他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这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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