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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尔戈依·亚瑟(1818—1916),1848年革命时期匈牙利军队统帅,反对社会革命,和追求同维也纳妥协的反动集团有联系。因此他的策略特点 就是动摇不定,反对军队政治化和组织人民游击队。1849年8月11日。戈尔戈依变成了独裁者,两天以后投降奥地利人。——原注。
“我告诉你吧,我亲爱的好人,他不是叛徒,他是一个不凭武力、有卓识远见的人。是他拯救了匈牙利。”
“又象犹大一样把它出卖了。”阿达姆先生反驳道。
“算了算了算了!依你看,凡是头脑清醒的人都是叛徒和犹大。他要是不保住剩下的将士,该怎么办?”
“打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个战士。”
“象你们这样的人,早就逃命了!雅谢克,拿火来,烟袋锅又灭了。”
“什么什么什么?我们逃命了?凭着基督的伤口发誓,神父,你胡诌什么!我们逃命了?哪天逃命了?我们?”阿达姆先生咆哮了,在坐椅上扭动着身子,脸上 暴起了青筋,怒火万丈,眼睛直打闪,嗓子都哑了,同时咬牙切齿的。等他稍许平息下来之后,全身仍然颤抖不停,连咖啡也不能喝,因为手哆嗦得厉害,咖啡都溅 在外套和胸口上。
卡罗尔和马克斯出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剩下的人继续吵着,全都暴跳如雷了。
查荣奇科夫斯基给阿达姆先生助威,时时用拳头砸桌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找帽子,满屋子转,然后又坐下;神父并不认输,他冲雅谢克要火的话声越来越低,越频繁,也越来越频繁地用烟袋敲地板,那是他怒火重来的信号。
卡奇马列克中止了他们的争辩。他用双脚咯噔咯噔地踏着台阶,大声地擦着鼻子,进门之后,把文明棍放在角落里,派头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
“你来晚了,就跟我们喝点咖啡吧。”
“谢谢东家。午饭已经吃过了,咖啡嘛,多喝点不要紧。”
他坐在阿达姆先生旁边,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脸,接着又用棉丝手绢扇着取凉。
“天真热啊,准是要下雨了,牧场上的牲口直啃草。谢谢小姐,热吧?”
“噢,太热了,跟开锅的水一样。”安卡说着,把咖啡和糖钵送到他面前。
“凉咖啡一钱不值,一钱不值。”
“我看,您对咖啡挺在行。”
“这……我是常常喝这个玩意儿的呀!谈买卖,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兰地,那就乐上加乐了。”
安卡送上了白兰地。
卡奇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里面又掺上半杯白兰地。他咬了一点糖,慢慢地呷着,同时环顾着在场的人。
“您好,真没想到在我们这儿能见到您。”卡罗尔进屋时大声打看招呼。
“你认识卡奇马列克先生?”阿达姆先生问。
“卡奇马尔斯基①先生供给我们建厂用砖。父亲跟我谈过你对我们库鲁夫的设想,可是说错了名字,没想到就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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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卡奇马列克。
“这是因为,在罗兹我用一个名字,在乡下用另外一个。”他狄黠地微笑着,解释说,“一般人都挺蠢,总是凭衣冠、凭外表看人。还说什么既然叫这个名字, 那就叫下去吧,因为方便。这都是瞎说。在罗兹我要是还用原来的名字,那么随便哪个无癞或者德国人,或者什么破落贵族就会说:‘卡奇马列克,种地的,过 来。’我要是用贵族的姓呢,他们就会对我说:‘卡奇马尔斯基先生,请您光临!’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祖宗三辈地主的后代,那些德国佃户凭什么小看我;其实, 我的祖宗开始经营土地的时候,这些杂牌德国人还在树林子里手脚并用满地乱爬,象猪一样拱着吃土豆呢。”
“对极啦,卡奇马列克先生。”卡罗尔笑着叫道。
“说实在的,罗兹的那些米勒们、舒尔茨们,都是这种乡下贵族,等以后要是有了机会,我卡奇马列克就能当他们的国王,对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他给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兰地酒,想继续说下去,可是阿达姆先生觉察到了马克斯脸上的不满表情,便转了话题,问道:
“今年的砖不错吧?”
“不怎么样。可是依我看,过不了多久罗兹就要大兴土木啦,空前的。”
“为什么呢?现在哪儿都是死气沉沉的,到处都是空前的破产,好些工厂闲着,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腾,半个罗兹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从德国来的犹太人,他们就不需要做生意吗?我已经看出来,他们都在城里乱转,找地皮,找砖厂呢。您瞧吧,要大干了。十年以前也是这样。罗兹 萧条了一冬天算得了什么,就是公牛一不干活也要躺下歇一阵的,可是嘴一嚼,又会干起来。有人也许说,哼,要死了,咳,让它歇歇劲嘛,等以后拉起犁来,那劲 头儿才大呢。”
“你开砖厂日子不浅了吧?”卡罗尔猜测说。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着问道。卡奇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们,这烟不错呀!我认识一个癞货,犹太人,是他给我送来的,走私货。”
他用细小的牙叼住雪茄一头,小心地点着火,这才回答说:
“以前嘛,小姐,我是个种沙地的糊涂农汉。地里一半是沙子,一半是干净土。遇上天旱,砂子满天飞,土结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变成烂泥,沙子上连棵 草也不长。我种的就是这样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麦秸,人饿得要死。当时我傻头傻脑的,这个账我认——怎么能够聪明呢?有人教我吗?有人给出主意?我那个 东家倒是满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国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给农民拿个主意。没法子,我就象爹象爷那辈子人一样受穷,上帝就让庄稼汉子受这份罪嘛。罗兹盖了工 厂,有些个佃户和小农户便去做工,赶车。可是我没动窝。罗兹离乡下还很远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门口瞧见一个烟筒,那一年里竟出了五个;罗兹扩张到了乡下。我记得原来罗兹离我那儿有四俄里,后来变成了三俄里,现在连一俄里也不 到了。罗兹扩展到了乡下。灾难一来,谁能抵挡。因为威胁了我,我心里就琢磨开了:干脆卖地,远走高飞;可是还不放心,于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见了霍伊诺 维的教父,他拉着一车沙子。
“‘您这是往哪儿拉呀’
“‘城里。’
“‘干什么去?’
“‘卖。’
“‘也值个钱?’
“‘一个卢布,碰上财主,价钱还大呢;碰上犹太人,就少点。’
“我跟他去了。他卖了一个半卢布。我一瞧这情况,心里就亮了起来,就好象有人把一本书的道理塞进我的脑袋瓜里了。
“我房后头有个土坡子,就那么一小块,有四莫尔格,是块肥地,几辈子的时间,百灵鸟都在那儿拉屎积肥,一到春天,狗也凑在那儿相亲。我飞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车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说起来也怪,跟金子一样,就在一层层的地上露着,用不着刨庄稼根子寻找。
“我拉了一车上市;犹太人在老城打我,还有卖砂子的同行,街上还有民警,不过我还是卖了。后来我就啃起这个土坡子来,使劲地往罗兹运,天天运,干了两 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开了,佃户也拉开了——是我雇的。我们拉走砂子,也往回拉点东西。起初,我老婆还骂我糟蹋好地,弄得到处都是尘土,那还用说, 反正不是香料嘛。因为罗兹不断向我们乡下扩充,就有鬼头鬼脑的家伙来了,瞧瞧我这块地,说:‘卖了吧。’犹太人也来了,说:‘卖了吧,卡奇马列克!’我没 有卖,他们到最后出了五百卢布一莫尔格。我心里开始盘算了:他们愿意出大价儿,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请教律师,说了说事情的前前后后。那是个公正诚恳 的人,他照直告诉我说:
“‘卡奇马列克,傻瓜,连这也不知道,他们想买你的土。
你开个砖厂吧,你要是没钱,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决心,雇了一个烧砖把式①,亲自干了起来,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样地干,赚了一点。有一回律师来了,看了看情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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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卡奇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这么累死累活的,一年顶多挣一千卢布。想个办法嘛!开一间蒸汽砖厂。’“我琢磨了一冬天,后来跟他合伙了,干得一直挺不错。”
“那,那个土坡儿呢?”安卡觉得有意思,问道。
“秃得连根草也没有啦,全让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还住在乡下吗?”
“在砖厂呆一阵子,在城里呆一阵子;我在那儿置了几间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儿,孩子得上学。”
“几间房子!正房是三层楼,还有四处耳房。”卡罗尔提醒说。
“我……还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来库鲁夫办什么事呢?”
“要给大儿子娶媳妇,这孩子没上过学,不会作买卖,也当不了厂长,所以我想给他买块地,离我不远,让他呆在我身边。”
“我得马上走了,您跟爸爸详细谈谈吧,说好了价钱,您一到罗兹,就签订合同。喂,马克斯,该走啦。”
“我们送你们一段吧,过了那块地,就上公路。”
他们匆匆告辞。除了卡奇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过了果园,顺着地里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丛下面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轧出的车轮印。
安卡、卡罗尔和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达姆先生。他压在队尾,因为他的小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颠簸得厉害,瓦卢希气得口里只管咒骂。
“就欠把你砸个稀巴烂,叫你象猪似地乱滚了。”
黄昏已经降临大地,清凉的露珠洒满了庄稼和草丛,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是簇簇黑麦的沙沙声响在远近飘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头上成团飞舞的蚊子发 出甜美的、尖细的嗡嗡声。偶尔还有一些鹌鹑在碧绿的黑麦叶下呼叫着:“唧喳,收庄稼,唧喳,收庄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着掠过田野;百灵鸟也从被野 萝卜黄花压住的深绿色的燕麦底下窜了出来,拍打着翅膀,发出响亮的歌声,直向天空冲去,蜜蜂则嗡嗡嗡地来回采蜜。
“我亲爱的好人,你瞧,这位卡奇马列克,真是个怪人呐。”
“这种人,在罗兹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两三年才学会认字写字。”
“乡下佬一发迹,脑袋瓜子就昏了,还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我亲爱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么地方呢?”
“神父,以后你别让乡下佬亲我们的手了。”
“如果他们配,我就让他们亲,我亲爱的好人。雅谢克,点火儿。”
可是雅谢克不在场,马克斯给他点了烟,跟在他们后面,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唠叨,因为他正盯着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罗尔,贪婪地捕捉着他们轻声的谈话。
“你还没有忘记维索茨卡?”她低声问道。
“明天我去见她。她真的是咱们表姊吗?”
“是我的堂姐,不过我想,过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俩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荣奇科夫斯基抬杠。阿达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声传遍了田野。
嗨,马祖尔人下山,下山罗,
轻轻敲呀敲窗户,
开门,开门,我的小妞,
快把马儿饮个够。
“你很快就来吗?”
“还不知道。工厂的事太多,还不知道先该办什么。”
“现在你没有时间陪我,没有……”她更加轻声地、感伤地补充说,用手抚摸着刚刚结出来的燕麦麦穗;这麦穗便摇摆着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时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问问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个钟头的空闲,从早晨五点钟一直干到半夜。你真是个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里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嘴角也痉挛地抖动起来。
“两个星期后来,好吗?”他赶紧说了这么一句安慰她的话。
“好,谢谢,不过,厂里要是不方便,那就请不必来了,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后一次,安卡。一个月一晃就过去,然后……”
“然后?”
“然后咱俩就在一起了,你还担心这个,我的小心肝儿,是怎么的?”他情意绵绵地低声说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红了脸,赶快改口,微笑得那么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说话了,一双充满幻想的专注的眼睛眺望着广阔的绿油油的麦田。那麦子象万顷碧波一样随风摆动,皱成一圈圈浅灰色的波环和黑亮的折纹,倒伏在大地 上,继而挺起腰身,飞向它后面的休耕地,然后又返回来,沙沙响地顶撞着田间的小径,好象要冲破这道堤坝,飘过长长的田垄似的;那田垄上是低矮的小麦,正在 抖动着它们银光闪闪的羽毛般的小叶;整块麦地象一大片湖水一样,上面跳着成千上万的点点金光。
“瓦卢希,快点,你这畜生!”阿达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声,因为快到公路边了。
“我推着哪,腿上都湿了。”
“已经到啦?”安卡望见了停在公路上的马匹,轻声说道。
“可惜呀,没走几步就到了。”马克斯说。
“真的,这儿多美啊!欣赏欣赏吧,我亲爱的好人,上帝装饰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着迤逦连接西天的田野,说道。
橘红色的硕大的太阳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边,给万顷麦田布下了一层四陲天际的紫色和浅红的雾霭。
草地中间的几个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铜盾牌似的闪闪发亮;穿过草地蜿蜒曲折伸向东方的一线小河,在草丛中宛如一缕绛紫的缎带;这里那里都好似燃烧着泛红的黄金。
“真美啊,可惜没有时间多欣赏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们!小伙子们,亲亲吧。马克斯生,巴乌姆先生,我亲爱的好人,我们大家都象疼亲人一喜欢你啦。”
“我很高兴啊,说实在话,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加亲热的朋友,衷心感谢你们的款待,请不要忘了我,马克斯、巴乌姆!……”
“一家殷实的公司,给六个月期限的贷款。供货。”卡罗尔又说又笑,跟大家告别。
马克斯一语不发,心里十分恼火;卡罗尔亲了安卡的两只手总有十次,亲了阿达姆先生两边的脸蛋,亲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为动情,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他的脑袋,祝他一路平安。
马车得得得地跑着出发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冲他频频挥动头巾。
阿达姆先生唱起了进行曲。
马克斯久久地凝望着安卡的艳丽的倩影,等那形象在远处消失后,才在车上坐下来,气鼓鼓地说:
“你就老忘不了当众取笑我。”
“让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欢别人喝起酒来没完没了,而且还是在我家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