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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霍恩送来了茶,停留了一会。
“你怎么啦?”博罗维耶茨基问道,他和霍恩很熟。
“没什么!”他回答得很简单,表示厌恶地望着那个用报纸把面包包上,然后放在博罗维耶茨基面前的什瓦尔茨。
“你的脸色很不好。”
“霍恩先生不在你的厂里干了,从沙龙来的,难于习惯坐办公室和劳动。”
“只有牲口和癞皮狗才愿意带枷锁,正常的人不习惯。”霍恩十分恼怒地唠叨着,但他的话声很低;什瓦尔茨虽然注意瞅着他,也没有听清楚,只好傻乎乎地笑着,一面低声说:
“尊敬的①霍恩先生!尊敬的②霍恩先生!这里有火腿炒阉鸡,非常好吃,经理先生会来品尝,我老婆是做这道菜的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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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原文是德文。
霍恩走到写字台旁坐下,他那茫乱的视线一会儿盯着红色的墙壁,一会儿盯着窗子,窗子外面是一堆被撕散的用来纺纱的白棉花。
“再递我一杯茶!”
博罗维耶茨基想试探他。
霍恩送来了茶,他没有看博罗维耶茨基,却转身要走。
“霍恩先生,你半小时后可以到我这儿来吗?”
“好,经理先生,我自己也有事,我打算明天来找你。现在你可以听我说吗?”
霍恩想私下对博罗维耶茨基说几句话,可这时有一个女人走进办公室来了,还带着四个孩子。
“耶稣赐福!”她低声唠叨着,把视线投向这时在桌边所有抬起了头的人。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站得距她最近,并且仪表堂堂,她便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躬下了身子。
“老爷,我来求您了。我丈夫的脑袋被机器扎断了,我们现在成了贫穷的孤儿寡母。我来这里是求老爷赐予公道的,我丈夫被机器扎断了头,请老爷发给我们救济金吧!”她又把身子躬到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膝盖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出去,到门外去,这里不管这样的事。”什瓦尔茨叫道。
“先生,安静!”博罗维耶茨基用德语叫他。
“先生,她半年多来,已经走遍所有的部门和事务所,没有办法把她赶走。”
“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处理呢?”
“你也问这个?这个无赖是有意把他的头放在轮子下的,他不想干了,他要偷厂里的东西。我们现在要给他的婆娘和小杂种付钱?”
“你,癞皮狗,我的孩子是杂种?”女人喊着,激动地跳到了什瓦尔茨跟前,什瓦尔茨退到桌子后面去了。
“女人,安静!你别嚷了,叫这些孩子也别哭了。”博罗维耶茨基吓了一跳,指着那些贴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的孩子叫道。
“老爷!我正要说句实在的话,我在矿山里时,他们总是给我许愿,说是给钱。我也不停地走呀!求呀!可是他们骗我,把我象狗一样地赶出了门。”
“你们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去和厂主说一说,一个星期后你们到这里来,会给你们钱的。”
“敬爱的老爷呀!愿天主和琴希托霍瓦①赐予您健康长寿,赐予您财产和名誉吧!”她一面喊着,一面拜伏在他的脚前,吻着他的两只手。
博罗维耶茨基从她那里脱身后,离开了办公室,可是他却在一个大过道里站了一会。当他看到女人也出来后,又问道: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啊!先生,我是从斯基耶尔涅维茨来的。”
“在罗兹已经呆了很久了吗?”
“快两年了,是因为破了产才来这儿的。”
“你们有工作吗?”
“这些异教徒,这些害了传染病的异教徒怎么会要我呢!
再者我能把孩子放在哪儿呢?”
“你们靠什么生活?”
“我们很穷,老爷,穷得很呢!我和一些纺织工人一起住在巴乌蒂区②,每月要付三个卢布的房租。先夫在世时,尽管我们常常只有盐吃,只能挨饿,可总算是活下来了。现在他不在了,我就得去老城找活干,那里有时需要洗衣的等等。”
她讲得很快,围在她身边的孩子穿得很脏,很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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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兰宗教圣地。
②罗兹的工人住宅区。
“你为什么不回乡下,到家里去呢?”
“我会回去的,先生!只要那儿照农民的标准给我付工钱,我这就去。否则,但愿罗兹城的瘟疫不要放过那里,但愿这城市的大火也烧到那里去,但愿天主不要怜惜那里的任何东西,但愿那里的一切都死光,不剩一个。”
“别闹了,你们没有必要在这里诅咒!”博罗维耶茨基有点生气地嘟囔着。
“没有必要?”女人感到奇怪地叫起来了。她把那苍白的、十分丑陋的、被贫困损耗了的面孔和那已经萎缩的、热泪盈眶的眼睛冲着博罗维耶茨基。“老爷,我 们在乡里只不过是些雇农,我只有三莫尔格土地,是在父亲死后继承下来的。我们没钱盖房子,住在叔侄们家里,靠做工为生。一个乡里的人总还是可以住得好好的 嘛!他可以把土豆积攒起来还债,可以养鹅养猪,会有鸡蛋。我们也养过乳牛,可是在这儿又怎么样呢?一个倒霉鬼要从早干到晚,连吃也顾不上,我们的生活最后 就象乞丐一样,而不是象基督徒一样;我们是狗,而不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呢?应当呆在乡下嘛!”
“为什么?”她十分痛苦地叫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阿达姆是在春天走的,他把女人留下,走了。秋后来了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 人,谁也不认得他;他全身穿的是呢子,戴镀银手表,还有戒指和在乡下要三年才能挣到的那么多的钱。人们都感到惊奇,可这个瘟神却在骗人,乡里人希望他把他 们带出去,为此他们给了他钱,上帝知道他对他们许了什么愿,这样马上就有两个农民:杨夫妇的儿子和住在林子那边的格热戈日跟他走了,其他的人也会走的。他 们来到了这个罗兹,每个人都想有呢子衣服、手表,过放荡生活。我阻止过我的丈夫,我们来这儿干吗?人生地不熟,人们会把我们当牲口使的,可他还是走了,后 来他又回来了,把我也接走了,慈悲的主呀!我的主呀!”她不停地唠叨着,放声痛哭起来,用两只脏手擦着鼻子和眼睛。她的身子在这无可奈何的悲痛中,开始颤 抖起来,紧靠在她身边的孩子们也跟她一起低声哭起来了。
“这里给你们五个卢布,你们就如我对你们说的那样去做吧!”
博罗维耶茨基已经感到厌烦,他很快转过身来,没等对方表示感谢就出去了。
他看不惯这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这女人却仍使他那慢慢消沉和有意控制着的感情受到了感染。
他在马西—普莱特式蒸汽锅炉①旁站了一会,看到布料通过这里就染印好了。他有点神魂颠倒地望着那些刚刚印上的花色,一些加上了媒染剂的黄花,在高温中受到成分复杂的苯胺盐溶液的浸染,会变成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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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马西—普莱特公司生产的蒸汽锅炉。
工厂在傍晚片刻的休息之后,又开始以同样的强度进行工作。
博罗维耶茨基通过自己办公室的窗子向外望去,因为天色骤然阴沉,雪片密密层层地下着,给工厂的围墙和庭院涂上了一层白色。他看见霍恩站在守门人的小房 后面,这里是工厂唯一的出口,霍恩在和刚才那个女人谈话,她好象为了某件事情正高兴地对他表示感谢,在自己的身后还拿着一张纸。
“霍恩先生!”博罗维耶茨基从小窗里伸出头来喊道。
“我正要找你。”霍恩走出来后,回答说。
“你给这个女人出了什么主意?”他望着窗子,粗声粗气地问道。
霍恩把身子晃了一下,在他那象女人一般的美丽的脸庞上,立刻现出了一阵红晕,他的一双蓝色的十分和善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了。
“我叫她去找律师,让她去和工厂打官司吧,到时候法律会迫使他们给她赔偿损失的。”
“这个与你何干?”博罗维耶茨基轻轻地敲着玻璃窗,咬住了嘴唇。
“与我何干?”他沉默了一会,“一切贫困,一切非正义的事情我都要管……”
“你在这儿是什么身分?”他厉声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坐在一条长桌前。
“得啦!我是事务所的见习生,经理先生不是最清楚吗!”
霍恩愕然地问道。
“好啦!霍恩先生!照我看,你完不成这个见习了。”
“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对我们来说,对工厂来说,就不是所有的都一样。你是工厂里千百万齿轮中的一个,我们收你并不是要你在这儿办慈善事业,是要你干活。这儿需要一切都发挥最好的效用,照规矩办事和互相配合,可你造成了混乱。”
“我不是机器,是人。”
“那是在家里。工厂既不考验你的人道精神,也不要求你慈悲为怀,而要求你多出力,出智慧,仅仅为了这个,我们才付给你酬劳。”博罗维耶茨基更加恼怒了,“你在这儿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机器,因此你只能做你应该做的事,这里不是你大发慈悲的地方,这里……”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霍恩迅速打断了他的话。
“尊敬的①霍恩先生!我如果对你说话,你就好好听着。”博罗维耶茨基厉声地叫了起来,生气地把一大本样品丢在地上,“布霍尔茨是因为我的推荐才收下你的,我了解你的家庭,我望你好,可是我看你病了,你患了幼稚的挑拨离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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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如果你是这样来看对人的同情的话。”
“你在用所有对工厂心怀不满的人早就用过的办法破坏我的名誉。应当给你一个律师,通过他的帮助,你就可以去关心那些不幸和被侮辱的人了。这个律师也会 懂得什么才是好的报酬。”博罗维耶茨基带挖苦地补充说,可是他在看到霍恩那双瞅着他的善良的眼睛后,怒气随之消失了,“这桩事就算了,你还可以在罗兹长久 呆下去,你会看清这里的关系,会更好地了解那些被压迫的人们,这样你就会懂得应当怎样行动。如果你接过你父亲的生意去做,那时候你会承认我说的完全对。”
“不,先生,我不会久呆在罗兹,也不会去包揽父亲的生意。”
“你想干什么?”博罗维耶茨基感到愕然地叫了。
“还不知道,虽然你对我说得这么厉害,太厉害了,可是我不能不老老实实对你说明这一点。这且不管它吧!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大印染厂的经理不能说别的。”
“那么你要离开我们?对于你我只能这么想,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呆在罗兹的这些下流汉中,作为一界人士的你恐怕是理解我的;我恨工厂,恨所有的布霍尔茨们、罗岑斯特恩们、恩德们,仇恨这可恶的工业匪帮。”霍恩勃然大怒地说。
“哈!哈!哈!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怪人’,没有人比得上。”博罗维耶茨基亲热地笑了。
“我不想多说了。”霍恩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如果你愿意的话,蠢话总是少说为好。”
“再见”。
“再见。哈!哈!哈!真有表演天才呀!”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霍恩眼里几乎渗出了泪水,他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
“什么?”
霍恩鞠了个躬,出去了。
“一个大笨蛋!”博罗维耶茨基在他走后嘟囔着,然后也到干燥室去了。
一股干燥的、热烘烘的空气立刻包围了他。
一些四角形的大铁箱装满了热得可怕的、干燥的空气,它们把一条条各种色彩已经烘干了的、硬帮帮的布不断吐出来,同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仿佛远处的雷声一样。
在许多矮小的桌子上、地上、静静移动的小车上,都堆放着布料。厂房的墙壁几乎和玻璃一样透明,里面的空气十分干燥和明亮。各种布料色泽鲜艳,有金黄色,有绛红色、紫罗兰色,有海军蓝色,还有宝石红的,仿佛一堆堆璀璨生光的金属片。
工人们身上只穿一件衬衫,脚是光着的,脸呈灰色,眼睛呆滞无神,好象被这里挤得满满的颜料蒸汽烧坏了似的。他们默不作声,机械地移动着,他们只不过是对机器的补充。
如果谁想通过窗玻璃去瞭望周围世界,去看罗兹,他可以看见罗兹就屹立在一座四层楼高的地方,就耸立在被成千上万个烟囱、屋顶、房屋、脱落了枝叶的树所 隔断了的烟雾中。如果他向另一方远眺,他可以看见远处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田地,可以看见灰白色的、肮脏的野外。那里由于春来解冻,流水到处泛滥,但有的地 方,也间或出现一些红色的厂房,这些厂房从远处看,似乎是在雾中显现出来的。如果他再看那远处长长一排的小村庄,他可以看见这些村庄无声无息地紧挨在地面 上。如果他往那儿的道路上看,他可以看见这些道路就象一条条沾满了泥水的黑色带子,在一排排光秃秃的白杨树之间,蜿蜒曲折地伸向远方。
机器轰隆隆地响着,挨到了天花板的传动带在不停地呼啸,把动力送到其他的厂房。屹立在这四角形大厅里的巨大金属干燥器主要接受从染房来的湿布,把它们 烘干后吐出来。一切都在跟着它们的运动节奏而跳动,因此这个充满了使人感到凄凉的三月天的色调和光线的大厅就象天主的教堂一样,具有统治一切的力量。
博罗维耶茨基望着这些布料,感到有点心神不定,他想是不是它们烘得太干或者被烧坏了。
“蠢家伙!”他突然想起了霍恩,霍恩年轻漂亮的脸庞,那双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指责的蓝眼睛,不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惶恐不安,这种不安难以捉摸,当他看着这群在默不作声地劳动着的人们时,霍恩的一些话又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
“我曾也是这样。”他的思想虽然飞到了过去的时代,可是他没有让他想象中的那只战战兢兢的手把自己抓住。一丝带讥讽的微笑在他嘴边掠过之后,他的眼里依然现出十分沉着和冷静的神色。
“这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这样想时,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空虚之感,好象在对过去他曾有过、但由于生活在庸俗环境中而丧失了的理想和高尚的 冲动表示惋惜。可是这种思想感情在他身上存在的时间很短,他又恢复了他原来的状态,他以往是什么人,现在还是什么人,海尔曼·布霍尔茨的印染厂的经理、化 学家、一个冷静的、聪明的人,对周围漠不关心、可是对一切都有准备的人,就是莫雷茨称呼的一个真正的罗兹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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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博罗维耶茨基在这种思想状态下走进砑光车间时,一个工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事?”他问得很简短,没有停步。
“这是我们的工头,普弗克先生,他说:从四月一号起,我们干活的将减少十五人。”
是的,一些新的机器要安装了,用不着旧机器所需要的那么多人了。”
这个工人把帽子放在手里不住地搓揉,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是当他看到从那机器后面和一丈丈的布料后面投来的炯炯目光之后,激动了起来,便跟在博罗维耶茨基后面问道:
“可我们干什么呢?”
“你们到别处去找工作吧!只有那些早先就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人才可以留下。”
“可我们也工作三年了。”
“我对你们有什么办法?机器不需要你们了,它自己会干。如果我们扩大漂白车间,到四月一号可能还有变动。”博罗维耶茨基平心静气地回答,他上了升降机,马上就和它一起在墙壁中降落下去。
工人们面面相觑,不说一句话,他们的眼里表现出忧郁的神色,为明天的失业而担心,为贫困而忧虑。
“这是一具死尸,不是机器,狗,狗日的。”一个工人唠叨着,同时愤怒地踢打着一台机器。
“货物要掉到地上了!”工头叫道。
一个小伙子很快把帽子戴好,躬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把红绒布从机器上拿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