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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有趣而又愚蠢的青年时代随着这次快活而短促的雪橇旅行而告终。同时还有其他种种趣事,包括我对丽蒂的爱也都随之而消失殆尽。
出了这场乐极生悲的大灾祸后,我倒是摆脱了一切。而对于其他人则是极为可怕的时刻。他们听见了丽蒂的尖叫声,就在山上朝着下面黑暗处哈哈大笑和冷嘲热 讽起来,最后终于明白出了事时,才好不容易地爬下山坡,其间还耽搁了许多时间,因为还要等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丽蒂脸色苍白,处于半昏迷状态,事 实上她完全没有受伤,只是手套被撕破了,使她那双细嫩的手擦破了一点儿皮,流了一些血而已。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便把我抬走了。我在滑行时是撞在苹果树或 者梨树上的,骨头撞裂了,后来我千方百计治疗都未能痊愈。
大家都以为我得了脑震荡,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头部和脑子确实受了伤,我昏迷了许久才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头上的伤口后来完全愈合了,脑子也恢复了健 康,只是左腿上好几处伤口未能完好如初。我从此便成了一个残废人,只能跛行,再也不能大步行走,更谈不上奔跑和跳舞了。打这以后我的青年时代便碎然落进了 一个寂寞的境地,我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可是我仍然常常想起这次黄昏时分的滑雪,想到它的后果决不是我命中注定的。
当然我很少考虑我这条断裂的腿,倒是常常考虑到这次不幸事故的其他一些后果,它们倒确实是很有好处、很可喜的。在黑暗中担惊受怕的光景固然不幸,而后来几个月的静卧和长期沉思默想,对于我却是极有益的疗养。
在我长期静卧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受伤后第一周的情况,我已完全记不清了。我曾昏迷很久,恢复知觉后也极虚弱和迟钝。我母亲来到医院,每天忠实地守在 我床边。当我看着她,向她说几个字时,她就很高兴,几乎是喜笑颜开了,尽管她极其替我担忧,但并不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担心我的智力,这是我后来才知道 的。我们常常在宁静而又明亮的病房里作长时间的交谈,不过内心并不十分融洽,我总是常常更多地倾向父亲。现在由于她的关怀和我的感恩,我们达成了和解,而 我们两人抱着互谅的期望已经由来已久并早已安于现状,现在居然通过对话能够促进信任了。我们谅解地互相凝视着,大家都不谈这些事。在我生病时能精心照料 我,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怀着孩提时代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后来我们的关系当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我们两人都避免谈起医院里这段日 子,免得互相觉得尴尬。
我渐渐地不再重视自己眼前的处境,也比较安心了,因为我的高烧已退,医生也不必再设法向我保密,因为事实上这次摔交给我留下了永久纪念。我看到自己的 青年时代,尚不曾有意识地享受到什么,却被骤然割断了,变得贫乏无味,我得为这次事件付出我的全部时间,至少也得在病床上躺卧三四个月。
我也曾急切地企图想出一个办法来改变现状,描绘一幅未来的图景,结果总是徒然。很多想法还没有考虑妥当,我就疲倦了,沉入了睡梦,我在生活中遭逢恐惧和失望,被迫从想息中取得安静。我的不幸始终纠缠着我,无时无刻直至半夜三更,我想不出丝毫可以安慰我的事。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点后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便尽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它显然使我好受多了,并且能够 随意设想自己已经克服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把它们都抛之脑后。当我躺着默默沉思时,我感觉有一种复元和解脱的热流轻轻流过全身,一个旋律来到成唇边,我几乎 不出声地哼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哼着,音乐突然又象一颗新出现的明星般照耀着我,我对音乐早就荒疏了,现在我的心又合着音乐的节拍跳动起来,我的全部生命之 花又重新开放,我尽情呼吸着纯净的新鲜空气。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好似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我带着这种内在的新鲜感觉又重新入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变得许久不曾有过的愉快和轻松。母亲察觉后便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沉思了片刻后告诉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我的小提琴,现在它又闯入了我的心田,我为此而高兴。
“可是你总还要有很长时间不能拉小提琴呀,”她有点担忧地说。
“这没有关系,即使我完全不能演奏也没有关系。”
她不理解我,而我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不过她注意到我的精神状况正在好转,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快活后面并没有潜藏着任何精神上的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重新问起这件事。
“亲爱的,你到底对于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是音乐害了你,你父亲已经和你的老师们谈过了。我们不想三番五次劝说你,至少目前情况下不想 如此——不过我们认为,你对音乐如果是失望过,并曾想放弃过,那么你还是放弃的好,不要由于固执和羞愧而维持原状。你意下如何?”
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一段对音乐冷漠和失望的漫长时期。我试图向母亲解释那一段时期的经过情形,她却显出好象明白了的样子。但是我表示,还是稳当为好, 无论如何我不愿半途而废,我要念完音乐学院。事情就暂时这样决定了。这位妇女未能着送我的灵魂深处充满了音乐。对于我演奏小提琴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必管它, 我重又听见了世界上美妙的艺术品的声音,我明白,对治愈我的病除了音乐并无他药。我的现状使我不能够再拉小提琴,将来也许只能改行从事别的职业,可能当一 个商人;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当商人也好,从事别的和音乐毫无相关的工作也好,我仍然要在音乐中生活和呼吸的。我要重新作曲!事实上使我快乐的并非象我 对母亲说的拉小提琴,而是作曲,创造音乐,在创作中我感到手在颤抖。有时候我重又感到清新空气的微微颤动,又象过去最健康的时期那样感到思想敏捷冷静了, 同时,在我看来,我这条跛腿和其他毛病也变得无足轻重的了。
我从此成了胜利者,自此我常常让自己的愿望驰骋于健康的、富于青春情趣的领域之中,当我常常由于残疾而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时,音乐总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势头,因为音乐里总有使我获得安慰和焕发精神的东西。
有时候,父亲旅行到这里来探望母亲和我。有一次,他发现我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便把母亲接回家去了。开头几天我感到有些孤单,一想起自己简直没有向母亲 说什么知心话,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也太少,便感到惭愧起来。这时,充溢我身心的是另外一种感情,它远远超过了一切善意的抚慰和同情。
有一个人出乎意外地来探望我,我母亲在时她不敢来。这个人就是丽蒂。我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最初的片刻间我简直想不起自己曾和她是多么的接近,我又是何 等地爱她。她战战兢兢地来看我,既怕我母亲,还怕上法庭,她自以为对我的不幸负有罪责,后来才逐渐地了解到情况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也根本没有责任。 这时候她舒了口气,然而心里还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姑娘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却表现出妇女的善良本性,内心充溢了感人的对不幸的同 情。她甚至多次用上了“悲剧”这个字眼,对此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主要是不理解我竟能如此快活,居然对自己的不幸毫不重视。她诚心诚意请我原谅,请我 允许她作我的情人以为补偿。这令人感动的一幕确实又重新激起了我内心胜利的喜悦。
对于我这么一个愚蠢的孩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抚慰了,我极为满意,一切责难和指控全都烟消云散。而她显然对这一抚慰不大高兴,越来越感到心安理得,恐惧 感也逐渐消失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平静和冷淡。事后我想起自己对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如此低估她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几乎近似忘记了她;因为我 克制自己的同情和歉意,导致她演出了这漂亮的一幕;还因为我虽然对她十分殷勤有礼,却已经完全不爱她了,而这一点也是最严重的。她要我即使失掉手脚,仍然 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我,也不祝福我;我对她的痴情越深,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越大。现在呢,她十分清楚地明白,我什么痴情也没有,于是她漂亮的脸蛋 上探望病者的同情和温暖的神色也越见消失和淡漠。最后她客客气气告辞而去了,虽然满口许诺下次再来探望,却没有再来。
我早年的爱情落到这等可笑、可怜的下场,在我是十分痛苦的,几乎失掉了自信,但是这次探望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我很惊奇自己居然破天荒不用热情的有色眼 睛去看待这位美丽可敬的小姐,俨然一副和她素不相识的样子。就好象有人给我一个娃娃,我象一个三岁的儿童似的抱着它,爱抚它,我一周前还如此热爱的姑娘, 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怎能叫我不为这种感情的疏远和变化而感到惊讶呢。
冬天里的那个星期天,同去郊游的伙伴们中有两个来看望了我几次,然而我们互相却无话可谈,我觉得他们看到我已大大好转就深深出了一口气,我请他们以后 不必再为我浪费时间。后来大家果然没有再见面。这件事显然给了我一个特别痛苦的印象:一切都离我而去,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我无关的,而这一切在青春年代中 本该是属于我的生活的。我突然看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生活是何等的错误和可悲,爱情、朋友、习惯和欢乐都在这一年离我而去,就象脱去了一件破旧的衣服,毫 无痛苦地和我脱离了关系,剩下的只有惊奇,奇怪它们怎能在我身上停留如此长久,并且怎能和我并存。
使我吃惊的是另一次访问,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有一天我那位严厉而好嘲弄人的音乐教师来看我了。他拄着拐杖,双手戴着手套,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尖酸刻 薄,把那次不幸事件称为“替女人赶马车”,听他的口气,我那场灾难全然是咎由自取。尽管如此,我觉察出他说这话只是脱口而出,而且尽管他说话的口气和过去 一模一样,但并不怀有恶意,只是让我明白,他虽然来探病,却仍旧认为我是一个反应迟钝、成绩平庸的学生,并告诉我,他的同事,小提琴教师也是这个看法,他 们只是希望我早日恢复健康,让他们高兴高兴。这番话虽则象是替过去的粗暴行为表示抱歉,而那尖刻的语调却和从前毫无二致,但在我听来恰似一场慈爱的表白。 我向这位不讨人喜欢的教师伸出手去表示感谢,为了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我试着解释这一年来自己的发展,而现在又如何复苏了自己对音乐旧有的感情。
这位教师摇摇头,嘲弄似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问我:“啊,你想当作曲家?”
“可能,”我不高兴地回答。
“噢,我祝你成功。我本来想你也许会重新加紧练琴的,倘若你是想当作曲家,那当然就不需要练习了。”
“你认为我不合适吗?”
“是的,为什么呢?你得明白,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若是不用功,不能胜任功课,总是想到去作曲的。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每个人也总明白天才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是天才。这么说我该去当钢琴演奏家?”
“不,亲爱的先生,你恐怕也办不到。你可以继续学习小提琴。”
“是的。我也愿意学的。”
“希望你认真学习。我不能多留了,先生,祝你早日康复,再见吧!”
他走了,把惊愕留给了我。在这之前,我还很少去想返校学习的事。然而现在又害怕自己重返学校会重新遭逢困难和不幸,一切情况最终又会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不过我并没有耽于这些问题,我明白这位嗜苏教师来访完全出于一番好意,是对我表示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