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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可以作疗养旅行,但我犹豫不决,想等到学期终了放假时再去,目前宁可多用用功。我现在第一次感到休息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尤其会给人一种强制性 的影响。我怀着疑惧的心情又开始我的课业和练习,一切都比从前进行得好些。我当然看得很清楚,我决不会成为一名表演艺术家;然而我在目前的情况下对此也不 感到有什么痛楚。别的方面都进展得很顺利,尤其是乐理、和声和作曲,在长期休养之后就好似从黝暗的灌木林转入开阔明朗的花园。我觉得我练习时的想法和尝试 不再徘徊于一切音乐的规律和法则之外,而是在严格的学生守则之内,正沿着一条狭窄的、然而又是清晰可辨的道路,朝自由的境界迈步。事实上,当然还有无数的 钟点、无数的白天和黑夜好似一道篱笆横在我面前,我得用自己受伤的脑子克服种种矛盾和困难;不过绝望的情绪早已离我而去,道路尽管狭窄,却清晰地展现在我 眼前。
学期结束时,我们的理论教师在假日前的告别会上讲了一番叫我大吃一惊的话:“你是本届学生中唯一对音乐真正有所了解的学生。倘若你有创作,我很乐意看看。”
这句安慰人的话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假期。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现在搭乘车子回归故乡,这不仅激起了我心头的爱,还唤起了对于儿童时期和少年时期的几 近忘却的记忆。父亲到车站来接我,我们坐了一辆马车回家。第二天清早我就忍不住到古旧的街道上去漫步溜达。青年时代的业已消逝的悲思第一次涌上了我的心 头。我支着手杖一瘸一拐地穿过大街小巷,所到之处都引起我对童年时的游戏和失去的欢乐的回忆,这于我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家里,当我看 到谁并且听到谁在说话的时候,便想入非非,一切都使我痛苦地想起以往的年代和目前的残疾。同时我也联想到,母亲对我所选的职业虽然从未公开表示反对,却实 在是不大赞成。一个健美的翩翩少年想当音乐家、演奏家或者潇洒的指挥家,她多少还能理解,但是一个资质平庸并且胆小怯懦的跛子要当小提琴手,她实在不能理 解。她这种观点又得到我们一个远房亲戚、一个老太太的支持。我父亲曾一度禁止这位老太太来我们家,这使她大为生气,但是她并未中断和我母亲的来往,总是趁 我父亲处理账目事务的时候来。从我童年时代起,母亲就很少和我交换意见,对于我所选择的职业,她认为是一种令人惋惜的堕落的志,对于我的不幸,她看作是我 命里注定的公开的惩罚和警告。
为了让我高兴高兴,父亲和市音乐协会联系妥当,要我在一次音乐会上独奏小提琴。可是我不能,我拒绝了,整天躲在从儿时起就居住的小房间里。最叫我害怕 的是那些问不完的问题和说不完的话,所以我几乎不大出门。我只是时时怀着不幸的妒忌从窗口眺望街上的生活,注视着小学生们,特别是年轻的姑娘们。
我反复想着,多么希望今后再能向一位姑娘表达爱情啊!我将永远被抛弃在一边,例如在跳舞会上,我只能旁观而已,倘若一位姑娘向我表示友好,肯定也只是同情而已!啊,这种同情我早已餍足到极点了。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在家乡逗留下去了。我的双亲也很难容忍我那种容易冲动的忧郁症,因而当我提出筹划已久的旅行方案时,他们几乎没有反对意见,其实父 亲早就许诺我去旅行了。我的残疾不仅破坏了我的身体,从此以后还永远破坏了我衷心想望的志愿和希望。我的弱点和残疾从未象那时候那样令我烦躁和痛苦,每一 个健康的青年男子和每一个漂亮妇女的眼光都使我感到屈辱和痛苦。我慢慢地习惯于支着拐杖行走,不再感到有所不便时,我就明白自己受辱和苦恼的年代已经过 去,可以顺心而有趣地打发日子了。
幸而我有能力单独旅行,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照料。任何人的陪伴都会打扰我,破坏我内心的平静。当我坐在火车里,没有任何人打量我,向我表示同情,我便会 觉得浑身的轻松。我白天黑夜不停歇地赶路,第二天傍晚,当我透过浑浊的玻璃窗眺望高耸的山峰时,心里真有一种逃亡的感觉,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黄昏时分我 们到了终点站,我疲倦而愉快地穿过格劳宾登①一座小城镇的黝暗街道,径直走向第一家旅馆,喝过一杯深红葡萄酒后我就沉入了睡乡,整整十个小时的睡眠不仅恢 复了旅途的疲劳,还解除了大部分由来已久的烦恼。
①格劳宾登(Graubuden),瑞士一州名。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一辆小小的登山火车,火车沿着翻滚着白沫的山溪穿越过狭窄的山谷,抵达一座孤零零的小火车站,中午时分我就来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的小山村之一的村子里了。
我在这寂静、贫困的村子里的一家独一无二的小旅舍里安下身来,秋天来临之前,我成了这里唯一的客人。我原来打算在这里作短期休息,然后再到瑞士各处旅 游,观赏一下异国的风貌。可是高原上微风习习,空气清新,芬芳四溢,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了。我所在山谷的一面全是松树林子,几乎从山脚布满到山顶,另一面却 是光秃秃的石岩。我就在这里打发着日子,有时坐在棕色的岩石上晒太阳,有时坐在小溪边倾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每到夜晚,这叮咚的水声便响彻整个村子。最初的 日子里,我象饮啜一杯清凉饮料似的享受着这里的寂静,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好奇地或者同情地朝我指指点点,我是自由自在的,象一只孤独的鸟儿飞翔在高原 上,很快就忘却了自己的痛苦和那种病态的妒意。偶尔,我一想起自己还未能去过别的山上,未能拜访更多的山谷和阿尔卑斯山峰以及未能攀登那些危险的山径时, 便感到难过。然而,总的说来我是愉快的,经历了几个月的烦恼激动之后,孤独的寂静包围着我,使我好似处身于一座坚固的城堡之中,我重又找回了曾被扰乱的平 静的心灵,并且认识到自己身上那些弱点,倘若没有愉快开朗的心情,那么就会使自己变得灰心绝望。
山上度过的那几周几乎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呼吸着清新纯净的空气,饮啜着冰凉的溪水,凝视着在陡峭的山坡上照看着羊群吃草的牧人,他们头发乌 黑,举止梦幻般的恬静。我还不时听到暴风雨掠过山谷的声音,感到雾气和云块拂过自己的脸颊。在岩石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小小的、柔嫩的、色彩斑斓的繁华世界 以及茂盛可爱的翠绿苔藓。每当明朗的晴日,我喜欢攀登山峰,一直爬到对面的山顶,眺望那蓝天下的美丽如画的群山景色和白雪皑皑、好似披着耀眼的银装的田 野。在山中小径的某一处,有一条小泉潺潺流过,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我发现,凡是阳光灿烂的晴日,总有一群成百的蓝色小蝴蝶在这里憩息饮水,它们对我从 不惧怕,我若是打扰了它们,它们便挥动着薄绸般的小翅膀,围着我翩翩飞舞。自从我结识它们之后,我只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走这条小路,每次看见这密密麻麻的蓝 色蝶群,就觉得它们好似在举行什么庆祝盛典。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当然也不全是湛蓝的晴天和充满节日气氛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不仅有雾天和雨天,还有大雪和严寒,甚至还有暴风雨和恶劣的气候。
我并不习惯于孤单寂寞,随着最初的体憩和享受过去之后,我感到不时有烦恼来侵袭我,并且又常常突然觉得恐怖正在降临。寒夜里,我常常独自坐在自己的小 房间里,膝上盖着旅行毛毯,疲倦得无法抵御各种纷然而至的思想。我所向往的一切都是一个热血青年所渴望和追求的:热闹的宴会和欢乐的舞会,妇女的爱情和冒 险记,事业和爱情的成功。然而这一切却都在大洋的彼岸,永远和我无缘,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在那放肆胡闹的年代,那次半带强迫的游戏,其结局是我的雪 橇失事,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中也还是美丽动人而且具有乐园的色彩的,好似一个失落了的欢乐的天堂,它们的回声一再地从远处迷迷糊糊地传来。有时候夜里暴 风大作,冰冷而持续不断的暴雨倾泻而下,毁坏了松树林,发出可怕的声响,并且猛烈地撞击着破旧的屋顶,在这不眠的夏夜发出成千种无可形容的怪声,而我则躺 在床上做着热烈而又毫无希望的梦,梦着生活和爱情,满腹的愤怒并且怨天尤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可怜的诗人和梦想者,他的美丽的梦想仅仅是一个稀薄的肥皂 沫,与此同时,世界上其他成千上万的人却正为他们的年富力强而沾沾自喜,正向生命的一切顶峰伸出双手高声欢呼。
然而我仍然陶醉于群山和其他一切神圣的美景之中,它们似乎在透过一层面纱向我窥视,都从一个奇怪的远方在向我说话,于是我感到在我和那常使我痛苦不堪 的烦恼之间隔着一道薄膜和一种令人微感陌生的东西。很快地这一切又变得如此遥远,不过我这颗尚未破碎的心还能够听到那好似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听到那白天 的欢腾和夜晚的悲叹。我看见并感到自己成了天空中飘浮的云块,成了田野里战斗的人群,不论是欢乐和享受,还是不幸和痛苦,它们两者发出的声响都是明朗而清 晰的,从我的心灵深处散开,又从外面进人我的心灵,汇成一片和谐的音阶,闯进我的睡梦,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为我所占有。
一个寂静的傍晚,我从山岩上回转家中,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上述的一切,而当我反复思考之后,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谜。突然间我想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了,这是我早年就已尝到过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迷乱时刻的复生。伴随着这一回忆同时而来的是另一种愉快的开朗,一种近似玻璃般晶莹和透明的感情,没有丝毫伪 装,也不存在任何痛苦或幸福,只意味着力量、音响和激流。从我膨胀的感情中产生的活力、光彩和奋斗精神,最终升华为音乐。
如今我在自己充满光明的日子里看到的是阳光、森林、棕色的山岩和远方的银色山峰,对于幸福、美、享乐有着加倍的感受。而在阴暗的时刻,我感到自己病态 的心中有加倍的激情在膨胀扩大,我简直分不清快活和痛苦,而是这一种相等于另一种,两者都令我痛苦,两者都为我所珍爱。我内心不论是欢畅还是痛苦,我总是 尽力静静地凝视着、认识着互相密不可分的光明和黑暗,它们的痛苦和宁静都是伟大音乐的节拍、力量和一个部分。
我没法描述这种音乐,在我的眼里,它是陌生的,也是无止境的。但是我能够听见它,我能够把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予以感受。我也能够把握它的一部分, 那是很小的一部分,是它的反响、缩小和建议。我就这么思考着,整日价不断地汲取着,我感觉这一切必须用两只小提琴来加以表现,于是我便开始象一只刚学飞的 鸟儿般勇敢地凌空翱翔,我天真无邪地写下了我第一首奏鸣曲。
有一天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试奏了第一乐章,我确实感到自己有许多弱点,感到不熟练和无把握,然而每一节拍都引起了我内心的颤动。我不知道音乐是否动听,但是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创造,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楼下客厅里坐着旅馆老板的父亲,他整年整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满头冰柱似的白发。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从来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安详的眼睛细细地 环视着四周。他这种庄严的沉默真是一个谜。他这样坐着,究竟是因为他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安详的心灵,还是因为他的心力已经枯竭了呢。我每天早晨都夹着小提琴 走到这个老头旁边去,因为我注意到,他总是十分注意倾听我的演奏和每一个乐曲。每当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我就走到他面前,给小提琴定好调后就为他奏第 一乐章。这个耄耋老人静静地闭上他那黄眼白、红眼眶的眼睛,倾听着我的演奏,每当我停下来思考某一段音乐时,他也抬起本然的脸用那对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演奏完毕,向他点头致意时,他也狡黠地向我眨眨眼睛,似乎听懂了一切,用那对黄色的眼睛答复我的目光,接着便转过身子,微微低下脑袋,重又恢复了原来木 然不动的状态。
山上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当一天清晨我出发离开那里时,正是浓雾密布,淫雨霏霏,寒气袭人了。然而,我脑子里还是阳光明媚的晴日,而且除了有益的记忆外,还带走了对前途的愉快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