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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终于来临了,我穿上外套,提着我的琴盒去找寻莫特的寓所。房子位于城郊一条不为人知的冷落的街道上,在昏暗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所房子,它孤零 零座落在一所大花园中,花园看上去又荒凉又凋零,敞开的花园门后有一条高大的狗,它朝我看看,又回头朝一扇窗子狂嗥了一阵,然后咕噜咕噜地陪伴我走进了大 门。一个矮小的、神情胆怯的老妇人迎上来,她接过我的大衣,引我穿过一条灯光明亮的过道走进屋里去。
提琴家克朗采住的地方很豪华,我以为莫特一定也住得很讲究,他很富有,可以弄得很有气派。现在我确实看见了高大、宽敞的房间,对于一个年轻人说来简直 是过于宽敞了,尤其因为他很少在家。但是其他一切都很简陋,或者不能说简陋,而是杂乱无章。一部分家具是旧货,看来是房东的旧物,中间还摆了一些新家具, 显然是不加选择地买来后漫不经心地放在那里的。房间里灯火辉煌。并不是煤气灯,而是大量的插在样式简单却又十分美丽的锡烛台上的白蜡烛。大客厅里吊着枝形 灯架,简单的黄钢圈里插满了蜡烛。房内的主要装饰品是一架华丽的大钢琴。
我进去的那间客厅里有好几位先生正围站在一起聊天。我放下琴盒,向大家打了招呼,有几个人朝我点点头后又转过身子自顾自说话去了。我是这里的生客。终 于克朗采过来了,他先一和大家在一起,没有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和我握手,并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说道:“这位是我们的新小提琴家。你把小提琴带 来了吗?”随后又向隔壁叫道:“喂,莫特,他把奏鸣曲带来了。”
现在莫特进来了,十分亲热地和我打了招呼,把我领到钢琴室去,那里又华丽又暖和,一位穿着白衣服的漂亮女子递给我一杯雪利酒。她是一位宫廷剧院的演员,令我吃惊的是客人中并没有主人的同事,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女客,既是客人又是同事。
当我在潮湿的夜间散过步,想暖和暖和自己而犹犹豫豫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时,她立即又给我斟了一杯,我根本来不及推辞。“请喝吧,没有关系的。我们一般都在音乐节目结束之后才吃东西。小提琴和奏鸣曲的乐谱都带来了吧?”
我回答时非常拘束,不清楚她和莫特之间的关系。她是以主妇身份出现的,外表又极为美丽。日后我才发现我这位新朋友只和这种典型的美女打交道。
这时大家都已聚到音乐室里,莫特支好乐谱架,大家坐定后,我和克朗采当即便开始奏了起来。我演奏着,毫无步入困境之感,只有类似暴风雨般的闪电连续不 断地掠过我的脑际,每时每刻都在告诫自己,现在正同克朗采一起演奏,是一次我所期待的盛会,是一次音乐行家和专门家的小小集会,演奏的是我的奏鸣曲。直至 演奏回旋曲时我才开始听清,克朗采演奏得极美,而我仍然很拘束,还不时荒腔走调,因为我脑子里不断开小差,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忘了向莫特祝贺生日。
奏鸣曲奏完了,美丽的夫人站起身向我和克朗采伸出手来道贺,接着打开隔壁小房间的门,里面是一张铺好的餐桌,点缀着鲜花和酒瓶。
“总算吃饭了!”一位先生嚷道,“我早就饿了。”
夫人当即发表意见:“您真是讨厌。音乐家还没有说话呢!”
“什么音乐家,他在哪儿?”
她指指我;“那边坐着的就是。”
他看看我笑了。“你们早该告诉我的。说真的,音乐可真美。唉,人们肚子饿的时候……”
我们开始吃饭,汤还没有端走,白葡萄酒已经斟好了,克朗采建议大家为主人的生日千一杯。莫特立即站起来和大家碰杯:“亲爱的克朗采,倘若你猜想我会即 席发表演说,那你就错了。我请求你们免了我这场演说。我认为有一件事必不可免,我得感谢我们的青年朋友和他的奏鸣曲,我认为它真了不起。我们的克朗采可能 很高兴,因为他得以演奏这个作品,他是奏鸣曲的真正行家。我为作曲家和我们良好的友谊干一杯。”
大家互相碰杯,大笑,拿我寻开心,几杯酒下肚之后,我那久已消逝的欢乐又升腾起来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愉快和轻松了,至少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 欢笑和美酒、碰杯和错落的喊声,以及那位美大讨人欢喜的目光,打开了通往欢乐的大门,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轻松愉快、开朗活泼的谈话,变得满脸春风了。
大家早已吃完晚餐,回到了音乐室,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着酒和烟。一位沉默寡言的先生,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宇,他走到我面前,以亲切的口气谈起了我的奏 鸣曲,我这时已几乎完全把它忘怀了。接着那位女演员也过来和我攀谈,莫特也坐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又一次为我们的友谊而干了杯,突然莫特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笑 意说道:“我现在知道您的事情了,”接着转身对那美女说:“他为了讨好一个漂亮姑娘,滑雪的时候摔断了骨头,”然后又对我说道:“正当爱情最最美妙,还没 有任何阴影的时刻从山上一头栽下来,这实在是很美的。够一条健康的腿的价值。”他大笑着喝完了手中的酒,随即又目光深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问道:“你怎 么想到要作曲的呢?”
我便叙述了自己如何自幼便爱好音乐,讲了去年夏夭如何出逃而隐居在山里,讲了那首歌曲和那首奏鸣曲。
“是的,”他慢声细语地问道:“那么是什么让您乐于作曲的呢?人们不会为了摆脱痛苦才把它写在纸上的。”
“我当然也不是,”我说,“除了身体虚弱和行动不便,我并无任何负担。我乐意体会来自同一源泉的痛苦和欢乐,体会运动就是力量,节奏就是音乐,都是美好而不可缺少的。”
“伙计,”莫特激动地喊道:“您还丢了一条腿呢!难道您忘了把它也写在音乐里?”
“不,怎么会忘记呢?其他的我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您难道没有因此而伤心绝望吗?”
“我不快活,这您知道,但是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丧失信心。”
“那么您真是幸福。我没料到您失去一条腿还能如此幸福。这么说,您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吗?瞧,玛丽昂,这就是艺术的魔力,书本里也已有无数的记载了。”
我气愤地嚷嚷道:“您怎能说这种话!您自己也不是单纯为了薪水唱歌的,而是为了从中获取乐趣和安慰!您为什么要嘲弄我和您自己呢?我认为您这么说是没有道理的。”
“好了,好了!”玛丽昂插嘴说,“他会发火的。”
莫特注视着我。“我不会发火。他说得完全正确。摔断一条腿显然不是十分糟糕的事,否则您怎能从音乐创作中获取安慰呢。您是一个知足的人,因而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您都能够满足现状。而我却做不到。”
他突然又跳起来,真的发火了。“可是这并不是事实!您还写了雪崩之歌,这首歌里却没有任何慰藉和满足,只有悲观失望。请你自己听一听!”
他猛然走向大钢琴,这时房间里更肃静了。他开始弹奏,门为心烦意乱,忘了前奏就高唱起来。他和上次在我家里唱得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从那天之后他肯 定练唱过很多遍。这次他是竭尽全力放声唱的,是我在剧院里听熟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奔放的服完全遮盖了他歌唱中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他自己所说的为满意而写作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对于自己的命运无限地满足!”他叫嚷起来,还用手指指着我,我由于羞衡和气愤已是满眼泪水,象隔着面纱似地看见人们都在移动,站了起来,打算结束晚会和告别了。
这时一只纤细然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较椅上,温柔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心头涌起一阵热浪,我闭上眼睛,勉强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莫特站在我面前,其他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和全部过程,他们喝着酒,互相笑着聊得正起劲。
“您真是个孩子!”莫特轻声说。“一个人写了这样的歌曲,应该是有所作为的了。请原谅我说这些话。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经常和他在一起,这就是冲突的原因。”
“好了,”我拘谨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们今天过得美极了!”
“好吧,我不便留您。我想其他人大概还得喝一会酒。祝您晚安,您能把玛丽昂送回家么?她住在内格拉本,您回家是顺路。”
这位美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啊,您肯送吗?”接着转向我问道。我当即站起身子。我们只向莫特告别,在前厅的一个侍者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这个睡眼朦胧的小老太端着一盏油灯领我们穿过花园来到门口。风仍然很温热,一朵朵乌云连绵不断地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飘过。
我不敢向玛丽昂伸出胳臂,她却间也不问就挽住了我,一边微微扬着头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用怀疑而亲密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的一只手始终在轻抚着我的头发,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给我带路。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想使我的破脚合上她的步伐,而我破行在这位温暖、健康、苗条的女子身旁实在是痛苦极了。
“不要坐车,”她反对道,“我们再往下走一条街。”她为了适应我的情况,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致我们两人贴得更紧了。我因而也更为痛苦和生 气,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臂,当她吃惊地瞧着我时,我说:“这样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对不起。”于是她便谨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边,而我就只顾全神 贯注于笔直的道路和保持身体的平衡,其结果是我实际所为和我嘴上说的恰恰相反。我变得沉默和生硬,否则眼泪又会毫无办法地来到眼眶里,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 抚我的头发外别无他法。我只求快快逃进隔壁一条小街里去。我不愿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种保护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还在生他的气?”她终于问道。
“不。我实在是蠢。我还很不了解他。”
“我很遗憾,他竟是这种脾气。有时候他真让人害怕。”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他发起脾气来没有人劝得住。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啊,他最能自得其乐啦!”
“你说什么?”她惊奇地叫起来。
“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和讥讽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和阴私呢!这个爱诽谤人的人!”
我的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他捉弄我、刺伤我,我也要辱骂他、贬低他。但是我的火气被这位夫人压了下来,她维护他,公开为他辩护。难道她作为独一无二的女 人参加青年男人们饮酒作乐的晚会是什么好事吗?我对这种事情很不习惯,我虽然渴望美女,对这位美女却感到羞愧,我宁可1司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这般怜悯强 得多。我希望她觉得我粗鲁,赶快离开我,这样也较之她现在这么待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温和地说:“住口吧!”她的声音不由地打动了我,“快别再讲了!您究竟要干什么?您被莫特的两句话刺伤了,那是因为您不够机伶、不够勇敢,没法挡住他的话,现在您要走了,再也听不到我激烈批评他的话啦!我得走了,您一个人回家吧!”
“请便。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您没有撒谎,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音乐,亲眼见到他何等喜爱您的音乐,何等乐意它们能被演出,而您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能忍受了,大为生气了。您不该这样,我倒宁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这时她似乎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她便立即改变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容我回答。我在她面前简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还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说。“您不是听见他唱歌了么?他就是这样粗暴和冷酷的,不过大都针对他自己。他是一个可拉,脾气暴躁的人,做事精力过剩 而。盲目。他每时每刻准备吞下全世界,而他的所作所为永远只是一点一滴。他饮酒,却从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却从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极美,却从不
想成为艺术家。他喜欢某一个人,却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装出轻视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只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他过去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固执地沉默着。
“您也许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说:“您有别的朋友。可是我们看到有人为痛苦和烦恼所淹没时,我们总该原谅他,对待他好些。”
是的,我想为人应该如此。深夜走在街上,寒气袭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庐来,然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 这番劝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干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只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我开始清醒了,因为酒意业已消逝,我尽力和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斗 争着,并不和身边这位十分激动地走在灯光黯淡的马路上的美女多说话,在这一片死寂、漆黑的马路上,突然从潮湿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我想起自己的 小提琴遗忘在莫特家里了,随即又涌起对于一切的惊讶和恐惧感。这个夜晚真是变化多端。这个海因和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还有美貌的玛丽昂,她扮演了从 舞台上下来的女王。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一些英俊的小伙子和有福之人,而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颓废、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热地陷 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这个高大的美女毫无乐趣地把一个瘦小可怜的人看作是一个狂热地追求享乐的情人,其实他是一个心地既平静又善良、而且还充满痛苦的 人。我发觉自己仿佛也变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的每一种友善的因素和敌对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而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在自己轻松的青年时代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自己看待生活和人们不能过于简单,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蔑要永远相结合,不能加以分 隔和对立,尽管往往是被分开的和有区别的。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现在也沉默无语了,好似她心里也有所触动,不同于她自己方才所表示和讲述的神情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