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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顿河的静静的深渊里溢出许多支浅流。浅流中,水波盘旋、激荡。顿河蹒跚地、静静地泛流而去。黑鱼成群结队地蛰伏在坚硬的沙土河床上;鲍鱼游到浅水处觅食,鲤鱼在沿岸的绿苔中翻腾;小白鱼和鲈鱼在追逐大白鱼,鲢鱼在贝壳堆里乱刨;有时候鲢鱼搅起绿色的浪花,在皎洁的月光中跃出水面,摇晃着金光闪闪的尾巴,接着又钻进河底,把长着胡子的大脑袋扎进贝壳堆里去乱刨,想在黎明以前,在已经啃得光光的、浸在水里的黑树枝丛里昏睡上一会儿。
但是在河床狭窄、洪流不能自由奔腾的地方,顿河就在河底冲出深峡,咆哮着,犹如万马奔腾,翻着白浪,滚滚流去。在突崖岬角处,水流在峡谷中形成漩涡。那里的水流疯狂地旋转,翻腾:令人流连忘返。
而生活却从平静的浅滩进入惊涛拍岸的峡谷。顿河上游掀起了巨浪。两股洪水冲突争流,哥萨克们分道扬镳,冲起漩涡,盘旋不已。家境贫寒的年轻人不知所措,沉默不语,一直盼望着苏维埃政权会带来和平,而老年人投入了进攻,已经在公开进行煽动,说什么红军想把哥萨克全部消灭。
三月四日,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鞑靼村召开村民大会。到会的人是出奇地多。可能是因为施托克曼建议革命军事委员会,把跟着白军逃走的商人们留下来的财产,分给贫穷的人家。开会之前曾跟一个从区里派来的工作人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他是维申斯克派来接收充公衣物的全权代表。施托克曼给他解释,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眼下不能把衣物交出去,因为昨天刚发给运送红军伤病员的车队三十多件冬装。派来的这个小伙子就责怪起施托克曼来,他提高了嗓门严厉地问道:“谁批准你发放没收的衣物的?”
“我们根本没有请求任何人批准。”
“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盗窃人民的财产?”
“你不要叫嚷嘛,同志,别说昏话啦。没有人盗窃什么东西。我们发给车夫的皮袄都留有借据,等他们把红军送到下一个兵站后,回程时再把衣服交还。红军伤员都衣不蔽体,让他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破军大衣上路——这就等于送他们去见上帝。我怎么忍心不发给他们呢?况且,当时这些衣服都像废物似的闲置在仓库里呢。”
他压着胸中的怒火解释说,谈话本来可以就此和平收场啦,但是那个小伙子声色俱厉,大兴问罪之师:“你是什么人?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吗?我要逮捕你!把工作交代给副主席!立刻把你押送到维申斯克去。大概,你把这儿的公共财产已经盗窃过半了吧,可是我……”
“你是共产党员吗?”施托克曼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灰白,斜着他,问。
“这与你无关!民警!把他带走,立刻押到维申斯克去!交给区民警局,要一张收据。”
小伙子打量着施托克曼。
“到那儿我们再跟你谈。我叫你知道点儿厉害,你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
“同志!你怎么啦——疯了吗?你知道……”
“不要费话,住口!”
在这场争论中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到施托克曼正缓慢,但是非常可怕地伸手去摘挂在墙上的匣子枪。小伙子的眼睛里露出恐怖神情。他以惊人的速度用屁股顶开了门,仰面倒在地上,脊背撞着台阶的磴儿滑了下去,急忙钻进爬犁里,在还没有逃出广场以前,一劲地敲着车夫的后背,催他快赶,不时回头观看,显然是怕被追上。
革命军事委员会里的笑声像打雷似的,震得窗户直响,爱逗笑的达维德卡笑得在桌子上直打滚儿。但是施托克曼的眼皮还神经质地跳动了半天,眼睛斜着。
“不可思议,真是太混蛋啦!唉,这个坏东西!”他用哆嗦着的手指头卷着烟,不断地重复说。
他跟科舍沃伊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去参加村民大会。会场上挤满了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心里甚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们可能是别有用心吧……全村的人都来了。”但是等他摘掉帽子,走进入群的时候,他的疑心就消逝了。哥萨克们都客气地给他让路。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镇定,有些人的眼睛里甚至露出快活的神色。施托克曼环顾哥萨克人群。他很想缓和一下会场的紧张气氛,引导群众开口说话。他学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样子,摘下红顶的皮帽子,大声说:“哥萨克同志们!你们这里成立苏维埃政权已经一个半月啦。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革命军事委员会仍然觉得,你们还有点儿不信任我们,甚至还怀有某种敌意。你们不大来参加村民大会,在你们中间还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什么要把哥萨克全都枪毙啦,什么苏维埃政权要压迫你们啦等等胡言乱语。我们应该推心置腹地谈谈啦,应该更加互相了解啦!革命军事委员会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科特利亚罗夫和科舍沃伊都是你们本村的哥萨克,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呀。我首先要郑重声明,我们的敌人散布的有关大批枪毙哥萨克的谣言——完全是诬蔑。散布这些谣言的人目的是很清楚的:挑拨哥萨克和苏维埃政权之间的感情,把你们重新推到白军那方面去。”
“你是说,并没有枪毙人吗?你说说,那七个人哪儿去啦!”后面有人喊道。
“同志们,我不是说没有枪毙过人。我们枪毙过,而且还要继续枪毙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凡是企图把地主政权强加于我们的人,我们都要枪毙。我们推翻沙皇,结束对德战争,解放人民,并不是为了恢复地主政权。对德战争给你们带来了些什么?成千成万的哥萨克的死亡,孤儿寡妇,还有破产……”
“说得对!”
“这一点你说得很在理!”
“……我们主张废除战争,”施托克曼继续说。“我们主张各族人民的平等友爱!但是沙皇统治的政权,利用你们去为地主和资本家掠夺土地,使地主和工厂主们可以借此大发横财。你们身边就有个地主利斯特尼茨基。他的祖父曾因参加一八一二年的战争,获得了四千俄亩土地。可是你们的祖父又得到了些什么呢?他们把头颅送在德国的土地上!他们用血灌溉了这些土地!”
会场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嗡嗡声沉寂下来以后,立刻又发出了一阵吼声:“对——啊啊!
施托克曼用皮帽子擦秃头顶上的汗,提高嗓门,大声喊:“凡是拿着武器进攻工农政权的人,我们都要消灭!按革命军事法庭判决枪毙的你们村的那几个哥萨克,都是我们的敌人。这你们大家都知道。但是我们和你们,劳动人民,和那些同情我们的人,将共同前进,就像耕地的牛一样,并肩前进。我们将同心协力去翻耕培育新生活的土地,把它耙好,把那些陈年萎草,我们的敌人,统统从田地里拔掉!不让他们再发芽生根!不让他们妨碍新生活的成长!”
施托克曼从一片矜持的嗡嗡声中,从人们有了笑颜的脸上,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打动了哥萨克们的心。他猜对了:人们开始说真心话了。
“奥西普·达维多维奇!我们是很了解你的,你从前在我们这儿住过,你简直就跟我们自己人一样。别怕我们,请你好好给我们讲讲,你们这个政权究竟想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当然是拥护这个政权的,我们的孩子都放弃了阵地,不过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我们弄不清这个政权……”
格里亚兹诺夫老头子胡里胡涂地讲了半天,来回直兜圈子,一会儿好言相劝,一会儿支吾其词,显然,是怕说错了话。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按捺不住了:“我可以说吗?”
“说吧!”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听了这些话很激动,答应说。
“施托克曼同志,请你先告诉我:我可以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吗?”
“说吧。”
“你们不会逮捕我吗?”
施托克曼笑了笑,默默地挥了挥手。
“不过请你别生气!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能怎么说,就怎么说出来。”
他弟弟马丁在后面直拽阿廖什卡的空棉袄袖子,吃惊地悄悄劝他说:“算了吧,傻瓜!算了吧,别说啦,不然他们马上就会惩办你。会把你登上黑名单,阿廖什卡!”
但是沙米利推开他,难看的半边脸颊抽搐着,眼睛直眨巴,面向会场站好。
“诸位哥萨克!我现在说说,然后你们再评判,我说得对呀还是不对。”他像军人一样,用脚后跟一转,脸对着施托克曼,狡猾地眨了眨眯缝着的眼睛。“我认为:要说真心话——就要直截了当地说。要砍就要用力砍!我现在要说说我们大家,哥萨克们是怎么个想法。为什么我们怨恨共产党员……同志,你刚才讲过,你们不会反对种地的哥萨克,他们不是你们的敌人。你们反对的是财主,似乎是为穷人谋福利的。好,那就请你说说,枪毙我们村的那些人做得对吗?对科尔舒诺夫我不想说什么,——他当过村长,一辈子都是骑在别人的脖子上,可是为什么要枪毙‘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卡舒林·马特维呢?博加特廖夫呢?迈丹尼科夫呢?还有科罗廖夫呢?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没有文化的大老粗,满脑子胡涂账。他们只学会扶犁把子,没有学会拿书本。他们这几个人,有的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他们就认识A 、C 两个字母——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学问。这些人如果说了几句错话,难道说能为了这个就把他们枪毙吗?”阿廖什卡缓了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空棉袄袖子在胸前直晃,嘴歪到了一边。“你们把那些说了几句胡话的人抓走了,把他们都枪毙啦,可是那些商人,你们却一个也不动!因为商人用钱从你们手里赎买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赎命的,我们掘了一辈子地,连大票子都没有见过。那些被枪毙的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许把最后一头牛从棚里赶出去卖掉,也甘心情愿,但是你们并没有向他们摊派军饷。你们把他们捉了去,就把他们的脑袋砍了下来。要知道,在维申斯克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全都了解。那儿的商人、神父——全都平安无事。在卡尔金,大概也都活得好好的。四面八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们早都听说啦。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嘛!”
“说得对!”后面一个孤单单的声音喊了一句。
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把阿廖什卡的声音淹没了,但是阿廖什卡等了片刻,也不去理会施托克曼举起的手,继续吼叫:“我们也明白,也许苏维埃政权是好的,不过那些当了官儿的共产党员们,却想把我们用一勺子水淹死!他们要向我们报一九零五年的仇,这些话我们是从几个红军步兵战士那里听来的。而我们哥萨克自己是这样议论的:共产党员是想把俺们斩尽杀绝,把俺们全都绞死。要把顿河地区的哥萨克一扫而光。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现在就像个醉汉一样: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们都是让你们给我们过的好日子、让对你们,对你们这些共产党员的怨恨给灌醉了!”
阿廖什卡钻进了穿短皮袄的人群里,会场上好半天笼罩着一片不知所措的寂静。施托克曼说话了,但是从后面发出的呼叫声打断了他的话:“真的!哥萨克们的怨气很大!请你们听听,现在各村都在唱的一支新歌吧。不是什么人都敢出来说话,但是人们可以在歌儿里唱出来。唱歌的罪过不大。人们编了一支叫‘小苹果’的歌:
火壶烧开啦,鱼在锅里炸。
等士官生们一到,我们就可以诉怨啦。
“这就是说人们是有怨可诉的呀!”
不知道是什么人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起来。人群骚动了。人们交头接耳,喧声大作……
施托克曼狠狠地把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科舍沃伊早先写的名单,喊道:“不对,你说的不对!拥护革命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怨恨的!你们听听,为什么要把你们村的那几个人,苏维埃政权的敌人枪毙。请你们好好听听!”于是他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人 名 单
解送至第十五因津斯基师革命军事法庭侦查委员会听候处理的苏维埃政权的敌人名单……
在两个麦列霍夫和博多夫斯科夫的备注栏里面还注了些话,施托克曼没有念,这些话是:“这几个苏维埃政权的敌人还没有逮捕,因为其中有两个人不在家,被派遣赶着爬犁往博科夫斯克运送弹药去了。而麦列霍夫·潘苦莱正害伤寒病。那两个不在家的人一回到村里就立刻逮捕,解送到区上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等能下床就逮捕。”
会场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爆发出一片吼声:“不对!”
“他们说过反对政权的话!你瞎说!”
“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要这么对付他们!”
“难道你钻到他们肚子里去看啦?”
“这是对他们诬蔑!”
施托克曼又讲起话来。大家好像都在注意地听,甚至还有些人发出赞许的呼声,但是等到他最后提出分那些跟随白军逃走的人们的财物时,——回答的却是一片沉默。
“怎么的,你们嘴里都含着水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恨恨地问。
人群像喷射出去的枪砂子似的,向会场出口涌去。一个赤贫的哥萨克,外号叫“生铁头”的谢姆卡,本来犹豫不定地往前走了几步,但是立刻又变了主意,他挥了一下手套说:“等财主们一回来,那时候就该傻眼啦……”
施托克曼还想劝说人们不要散掉,可是科舍沃伊气得脸色灰白,悄悄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说过——他们不会要的、把这些财物烧了,也比分给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