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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爱斯特拉冈的靴子在舞台前方的中央,靴跟靠在一起,靴尖斜着分开,幸运儿的帽子在同一地方。
[那棵树上有了四五片树叶。
[弗拉季米尔激动地上。他停住脚步,盯着树瞧了好一会儿,跟着突然开始发疯似的在台上走动起来,从这头走到那头,来回走着。他在靴子前停住脚步,拿起一只,仔细看了看,闻了闻,露出厌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来回走动。在极右边煞住脚步,朝远处眺望,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面。来回走动。在极左边煞住脚步,如前。来回走动。突然煞住脚步,开始大声唱起歌来。
弗拉季米尔:一只狗来到——
[他起的音太高,所以停住不唱,清了清喉咙,又重新唱起来。
一只狗来到厨房
偷走一小块面包。
厨子举起杓子
把那只狗打死了。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沉思着,又重新唱起来。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还在墓碑上刻了墓志铭
让未来的狗可以看到:
一只狗来到厨房
偷走一小块面包。
厨子举起杓子
把那只狗打死了。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如前。
于是所有的狗都跑来了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他停住不唱。如前。轻轻地。
给那只狗掘了一个坟墓——
[有一会儿工夫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跟着开始发疯似的在台上走动。他在树前停住脚步,来回走动,在靴子前面停住脚步,来回走动,在极右边煞住脚步,向远处眺望,在极左边煞住脚步,向远处眺望。
[爱斯特拉冈从右边上,赤着脚,低着头。他慢慢地穿过舞台。弗拉季米尔转身看见了他。
弗拉季米尔:你又来啦!(爱斯特拉冈停住脚步,但未抬头。弗拉季米尔向他走去)过来,让我拥抱你一下。
爱斯特拉冈:别碰我!(弗拉季米尔缩回手,显出痛苦的样子。)
弗拉季米尔:你是不是要我走开?(略停)戈戈。(略停。弗拉季米尔仔细打量他)他们揍你了吗?(略停)戈戈!(爱斯特拉冈依旧不做声,低着头)你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斯特拉冈:别碰我!别问我!别跟我说话!跟我待在一起!
弗拉季米尔:我几时离开过你?
爱斯特拉冈:是你让我走的。
弗拉季米尔:瞧我。(爱斯特拉冈并未抬头。恶狠狠地)你到底瞧不瞧我!
[爱斯特拉冈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视好一会儿,退缩,前进,头歪向一边,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两人颤巍巍地越走越近,跟着突然拥抱,各人抱住对方的背。拥抱完毕。爱斯特拉冈在对方松手后,差点儿摔倒在地。
爱斯特拉冈:多好的天气!
弗拉季米尔:谁揍了你?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又一天过去啦。
弗拉季米尔:还没过去哩。
爱斯特拉冈:对我来说这一天是完啦,过去啦,不管发生什么事。(沉默)我听见你在唱歌。
弗拉季米尔:不错,我记起来啦。
爱斯特拉冈:这叫我伤心透了。我跟我自己说:他一个人待着,他以为我一去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他唱起歌来。
弗拉季米尔:一个人的心情是自己也做不了主的。整整一天我的精神一直很好。(略停)我晚上都没起来过,—次也没有。
爱斯特拉冈:(悲哀地)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
弗拉季米尔:我想念你……可是同时又觉得很快乐。这不是怪事吗?
爱斯特拉冈:(大惊)快乐?
弗拉季米尔:也许这个字眼用得不对。
爱斯特拉冈:这会儿呢?
弗拉季米尔:这会儿?……(高兴)你又回来啦……(冷漠地)我们又在一起啦……(忧郁地)我又在这儿啦。
爱斯特拉冈:你瞧,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就差多啦。我也觉得一个人待着更好些。
弗拉季米尔:(怄气)那么你干吗还要爬回来?
爱斯特拉冈: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不知道,可是我倒知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样照顾你自己。要是我在,决不会让他们揍你的。
爱斯特拉冈:就是你在,也决拦不住他们。
弗拉季米尔:为什么?
爱斯特拉冈:他们一共有十个人。
弗拉季米尔:不,我是说在他们动手揍你之前。我不会让你去做像你现在做的那种傻事儿。
爱斯特拉冈:我啥也没干。
弗拉季米尔:那么他们干吗揍你?
爱斯特拉冈: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啊,不是这么说,戈戈,事实是,有些事情你不懂,可我懂。你自己也一定感觉到这一点。
爱斯特拉冈:我跟你说我啥也没干。
弗拉季米尔:也许你啥也没干。可是重要的是做一件事的方式方法,要讲方式方法,要是你想要活下去的话。
爱斯特拉冈:我啥也没干。
弗拉季米尔:你心里也一定很快活,要是你能意识到的话。
爱斯特拉冈:为什么事快活?
弗拉季米尔:又回来跟我在一起了。
爱斯特拉冈:能这么说吗?
弗拉季米尔:就这么说吧,即便你心里并不这么想。
爱斯特拉冈:我怎么说好呢?
弗拉季米尔:说,我很快活。
爱斯特拉冈:我很快活。
弗拉季米尔:我也一样。
爱斯特拉冈:我也一样。
弗拉季米尔:咱们很快活。
爱斯特拉冈:咱们很快活。(沉默)咱们既然很快活,那么咱们干什么好呢?
弗拉季米尔:等待戈多。(爱斯特拉冈呼唤一声。沉默)从昨天开始,情况有了改变。
爱斯特拉冈:他要是不来,那怎么办呢?
弗拉季米尔:(有一刹那工夫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咱们到时候再说吧。(略停)我刚才在说,从昨天开始,这儿的情况有了改变啦。
爱斯特拉冈:一切东西都在徐徐流动。
弗拉季米尔:瞧那棵树。
爱斯特拉冈:从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流出来的决不是同样的脓。
弗拉季米尔:那棵树,瞧那棵树。
[爱斯特拉冈瞧那棵树。
爱斯特拉冈:昨天它难道不在那儿?
弗拉季米尔:它当然在那儿。你不记得了?咱们差点儿在那儿上吊啦。可是你不答应。你不记得了?
爱斯特拉冈:是你做的梦。
弗拉季米尔:难道你已经忘了?
爱斯特拉冈:我就是这样的人。要么马上忘掉,要么永远不忘。
弗拉季米尔:还有波卓和幸运儿,你也把他们忘了吗?
爱斯特拉冈:波卓和幸运儿?
弗拉季米尔:他把什么都忘了!
爱斯特拉冈:我记得有个疯子踢了我一脚,差点儿把我的小腿骨踢断了。跟着他扮演了小丑的角色。
弗拉季米尔:那是幸运儿。
爱斯特拉冈:那个我记得。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弗拉季米尔:还有他的主人,你还记得他吗?
爱斯特拉冈:他给了我一根骨头。
弗拉季米尔:那是波卓。
爱斯特拉冈: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你说?
弗拉季米尔:是的,当然是在昨天。
爱斯特拉冈:那么我们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呢?
弗拉季米尔:你以为我们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你难道认不出这地方?
爱斯特拉冈:(突然暴怒)认不出!有什么可认的?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你却跟我谈起景色来了!(发疯似的往四面张望)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
弗拉季米尔:镇静一点,镇静一点。
爱斯特拉冈:你和你的景色!跟我谈那些虫豸!
弗拉季米尔:不管怎样,你总不能跟我说,这儿(做手势)跟……(他犹豫)……跟麦康地区没什么不同,譬如说。你总不能否认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爱斯特拉冈:麦康地区!谁跟你谈麦康地区来着?
弗拉季米尔:可是你自己到过那儿,麦康地区。
爱斯特拉冈:不,我从来没到过麦康地区。我是在这儿虚度过我的一生的,我跟你说!这儿!在凯康地区!
弗拉季米尔:可是我们一起到过那儿,我可以对天发誓!采摘葡萄,替一个名叫……(他把指头捻得啪的一声响)……想不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在一个叫做……(把指头捻得啪的一声响)……想不起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了,你也不记得了?
爱斯特拉冈:(平静一些)这是可能的。我这人一向对什么都不注意。
弗拉季米尔:可是在那儿一切东西都是红色的!
爱斯特拉冈:(生气)我这人对什么都不注意,我跟你说!
[沉默。弗拉季米尔深深叹了一口气。
弗拉季米尔:你这个人真难相处,戈戈。
爱斯特拉冈:咱俩要是分手,也许会更好一些。
弗拉季米尔:你老是这么说,可是你老是爬回来。
爱斯特拉冈:最好的办法是把我杀了,像别的人一样。
弗拉季米尔:别的什么人?(略停)别的什么人?
爱斯特拉冈:像千千万万别的人。
弗拉季米尔:(说警句)把每一个人钉上他的小十字架。(他叹了一口气)直到他死去。(临时想起)而且被人忘记。
爱斯特拉冈:在你还不能把我杀死的时候,让咱们设法平心静气地谈话,既然咱们没法默不作声。
弗拉季米尔:你说得对,咱们不知疲倦。
爱斯特拉冈:这样咱们就可以不思想。
弗拉季米尔:咱们有那个借口。
爱斯特拉冈:这样咱们就可以不听。
弗拉季米尔:咱们有咱们的理智。
爱斯特拉冈:所有死掉了的声音。
弗拉季米尔:它们发出翅膀一样的声音。
爱斯特拉冈:树叶一样。
弗拉季米尔:沙一样。
爱斯特拉冈:树叶一样。
[沉默。
弗拉季米尔:它们全都同时说话。
爱斯特拉冈:而且都跟自己说话。
[沉默。
弗拉季米尔:不如说它们窃窃私语。
爱斯特拉冈:它们沙沙地响。
弗拉季米尔:它们轻声细语。
爱斯特拉冈:它们沙沙地响。
[沉默。
弗拉季米尔:它们说些什么?
爱斯特拉冈:它们谈它们的生活。
弗拉季米尔:光活着对它们说来并不够。
爱斯特拉冈:它们得谈起它。
弗拉季米尔:光死掉对它们说来并不够。
爱斯特拉冈:的确不够。
[沉默。
弗拉季米尔:它们发出羽毛一样的声音。
爱斯特拉冈:树叶一样。
弗拉季米尔:灰烬一样。
爱斯特拉冈:树叶一样。
[长时间沉默。
弗拉季米尔:说话呀!
爱斯特拉冈:我在想哩。
[长时间沉默。
弗拉季米尔:(苦恼地)找句话说吧!
爱斯特拉冈:咱们这会儿干什么?
弗拉季米尔: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啊!
[沉默。
弗拉季米尔:真是可怕!
爱斯特拉冈:唱点儿什么吧。
弗拉季米尔:不,不!(他思索着)咱们也许可以从头再来一遍。
爱斯特拉冈:这应该是很容易的。
弗拉季米尔:就是开头有点儿困难。
爱斯特拉冈:你从什么地方开始都可以。
弗拉季米尔:是的,可是你得决定才成。
爱斯特拉冈:不错。
[沉默。
弗拉季米尔:帮帮我!
爱斯特拉冈:我在想哩。
[沉默。
弗拉季米尔:在你寻找的时候,你就听得见。
爱斯特拉冈:不错。
弗拉季米尔:这样你就不至于找到你所找的东西。
爱斯特拉冈:对啦。
弗拉季米尔:这样你就不至于思想。
爱斯特拉冈:照样思想。
弗拉季米尔:不,不,这是不可能的。
爱斯特拉冈: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反驳吧。
弗拉季米尔:不可能。
爱斯特拉冈:你这样想吗?
弗拉季米尔:请放心,咱们早就不能思想了。
爱斯特拉冈:那么咱们还抱怨什么?
弗拉季米尔:思想并不是世间最坏的事。
爱斯特拉冈:也许不是。可是至少不至于那样。
弗拉季米尔:那样什么?
爱斯特拉冈:这倒是个主意,咱们来彼此提问题吧。
弗拉季米尔:至少不至于那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爱斯特拉冈:那样不幸。
弗拉季米尔:不错。
爱斯特拉冈:嗯?要是咱们感谢咱们的幸福呢?
弗拉季米尔:最可怕的是有了思想。
爱斯特拉冈:可是咱们有过这样的事吗?
弗拉季米尔:所有这些尸体是从哪儿来的?
爱斯特拉冈:这些骷髅。
弗拉季米尔:告诉我这个。
爱斯特拉冈:不错。
弗拉季米尔:咱们一定有过一点儿思想。
爱斯特拉冈:在最初。
弗拉季米尔:一个藏骸所!一个藏骸所!
爱斯特拉冈:你用不着看。
弗拉季米尔:你情不自禁要看。
爱斯特拉冈:不错。
弗拉季米尔: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
爱斯特拉冈:你说什么?
弗拉季米尔: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
爱斯特拉冈:咱们应该毅然转向大自然。
弗拉季米尔:咱们早就试过了。
爱斯特拉冈:不错。
弗拉季米尔:哦,这不是世间最坏的事,我知道。
爱斯特拉冈:什么?
弗拉季米尔:有思想。
爱斯特拉冈:那自然。
弗拉季米尔:可是没有思想咱们也能凑合。
爱斯特拉冈:Que voulez-vous?①
弗拉季米尔: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