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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政治犯的替身(2)


 一圈都封死了!干活也罢,不干也罢,喜欢我们也罢,不喜欢也罢——我们反正要憎恨你,反正要通过盗窃犯的手消灭你!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普季岑(因触犯五十八条而坐过牢)感叹地说:“真正的犯罪分子根本没有能力从事真正的劳动,正是无辜的人才肯把自己全部贡献出来,直到最后一口气。戏剧性就在这里:人民的敌人才真是人民的朋友。”

但是对于你的牺牲,人家并不领情。

“无辜的人”!这就是被大批赶进劳改营的政治犯代用品们主要的自我感觉。这也许是世界监狱史上的空前事件;成百万的囚犯都觉得自己是清白的,全是清白的,没有一个人有罪。(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服苦役的只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然而,这些并非由于信念带来的必然结果而是由于命运的随意拨弄而被驱赶进铁丝网里面的偶然聚在一起的人群,丝毫没有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清白无辜而变得坚 强起来。也许正因为这种意识突出了他们处境的荒谬性,反而使他们感到更沉重的压抑。他们更多地依恋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什么信念,所以绝对表现不出 什么牺牲决心、团结一致和战斗精神。还在蹲监狱的时候,整整一监室的他们这类人竟可以任凭两三个拖鼻涕的小偷对他们劫掠蹂躏。到了劳改营里,这类人已经完 全崩溃,他们随时准备着在派工员和盗窃犯的棍棒下、在作业班长的拳头下低头弯腰,他们尚有能力去做的只是学会劳改营的哲学(互不联系,各顾自己,互相欺 骗)以及劳改营的语言。

E·奥利茨卡娅一九三八年进了一座普通劳改营,这个经历过索洛维茨和隔离所的女社会党人看到这里的“五十八条”,感到十分惊讶。在她的记忆里,政治犯们曾经是一切共享的,而现在每人只顾自己活,只顾自己吃,有的“政治犯”甚至拿衣物和口粮做买卖……

政治囚奴——安娜·斯克里普科娃给他们(我们)取了这样一个名称。她自己早在一九二五年就听过这样一堂课:她向侦查员控诉卢宾卡的长官抓着她同监室女 难友的头发在地上拖。侦查员大笑,他问:“他也这样拖您吗?”“没有,但是拖我的同伴!”这时侦查员改用严厉的口吻训诫她说:“你抗议?这可太吓人了!丢 开这一套俄国知识分子的无聊作风吧!这一套过时了!只操心你自己吧!否则没你的好下场。”

这也正好是盗贼们的原则:人家没有“划拉”你,你别自个儿往里钻!一九二五年的卢宾卡侦查员已经学会了盗贼的哲学!

“政治犯能偷窃吗?”——对这个有教养的人们感到古怪的问题,我们倒要惊讶地反问一句:“为什么不能?”

“他也能告密吗?”——“他有什么不如别人的地方?”

人们对《伊万·杰尼索维奇》的内容天真地提出异议:“你书里的政治犯怎么满口盗贼的黑话?”我回答说:“如果群岛上不存在其他语言呢?难道政治囚权能有什么和刑事囚奴对立的自己的语言吗?”

当局昼夜地对他们的耳朵喊;你们是刑事犯,是罪恶滔天的刑事犯;在我们国家里,不是刑事犯不会蹲监狱!

他们打断了“五十八条”的脊梁骨——从此再也没有什么政治犯了。他们把这些人倒进群岛的猪食槽,驱赶他们去工地送命,同时向他们大声灌输着劳改营的谎言——人和人是敌人!

有一条谚语说:饿极了就会出声。但是我们这里的土著是不出声的。饿也饿不出声。

但是他们只要做出很少很少一点事便可以得救!只要他们不珍惜那条反正已经丧失了的生命,并且团结起来。

有时候整批在一起的外国人,例如日本人,得到了成功。一九四七年在列伍奇,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劳改营的上个惩戒劳改点,押来了四十名日本军官,即所谓 “战争罪犯”(尽管天晓得究竟他们对我国犯了什么罪)。正是严寒季节,又是干连俄国人都吃不消的伐木工作。“不买帐派”很快就扒掉了其中几个人的衣服,好 几次打劫了他们的面包筐。日本人迷惑不解地期待着长官们的干涉,但长官们自然是只当没看见。这时他们的作业班长近藤带着两个高级军官晚上走进劳改点长的办 公室,提出警告说(他们俄语讲得很流利),如果对他们的暴行不停止,明天两个申明了志愿的军官将实行切腹,而且这只是开始。劳改点长(“木脑壳”叶戈罗 夫,前团政委)马上意识到在这事上可能栽跟头。此后两天都没有带日本人出工,伙食改为正常标准,然后调离了惩戒劳改点。

为了斗争和胜利所需要做的原来是多么少啊——仅仅是不必珍惜生命!而生命反正是早已完蛋了的。

但是我们的“五十八条”经常是和盗窃犯及生活犯搀混起来的,从来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以免他们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睛,以免他们忽然意识到——我们是什 么人。那些能够成为狱中和营中的首领,具有清晰的头脑、热烈的喉舌、坚定的心的这种人早已根据“案卷”上的特别标记单独挑出去,用布团塞住了嘴,关进了专 门隔离所,在地下室里枪毙。

然而根据道家学说早已发现的一个生活中的重要特点,我们应当料想,政治犯消失之日正是政治犯出现之时。

我现在敢大胆地说,在苏维埃时期真正的政治犯不仅有过,而且:

1.比沙皇时期更多,并且

2.他们比先前的革命者表现出更大的坚忍不拔和勇敢的精神。

这与前面所说的似乎矛盾,但是,非也。政治犯在沙皇俄国处于十分有利的地位,受到公众的密切注视——在社会和报刊上立即可以引起反响。我们已经看到(第一部,第十二章),社会党人在苏维埃俄国的境遇要困难得不可比拟。

现在能称为政治犯的也不止是社会党人。只不过他们被大桶大桶地没进了一千五百万人的刑事犯的海洋,我们看不见他们的形象,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成了哑人,比哑人更暗哑。鱼便是他们的形象。

鱼是古代基督徒的象征。政治犯的主要队伍正是基督徒。他们是一些粗拙的、文化不多的、不会发表演说和起草地下号召书的人。(这些事按他们信仰是根本无 需做的!)他们走进劳改营去受难和死亡只是因为不愿放弃信仰s他们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坐牢,在信念上是毫不动摇的!他们也许是唯一丝毫没有染上劳改营哲学甚 至语言的人们!这样的人们难道不是政治犯吗?不行,可不能把他们也称做囚奴!

他们当中尤其多地是妇女。道家说:大道废,有仁义。由于我们对东正教神父们施加的文明的辱弄、共青团员们在复活节之夜的起哄、递解站里盗窃犯们的唿 哨,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罪恶的东正教堂仍然在培育出无愧于公元初年的基督教的女儿们——那些被投畀豺虎的女教徒们的姊妹。

递解队和坟场,递解队和坟场,到处都有大量的基督徒。成百万的人流有谁去数?.他们阗然无声地死去,像蜡烛似地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地方。这些人是俄国最优秀的基督徒,差一些的都动摇了,退缩了,躲起来了。

这还不能算“更多”吗?难道沙俄曾有过这么多政治犯吗?它连万位数都还不会数呢。

但是在我国扼杀政治犯的工作做得这样干净,这样不留旁证,关于其中什么人的故事很少能浮上水面来。

高级僧正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托尔斯泰的面型,白胡子)。监狱——流放地——劳改营,监狱——流放地——劳改营(大牌阵)。折腾了多年以后,一九四三年 被传唤到卢宾卡(途中盗窃犯摘掉了他的法冠),建议他参加宗教事务管理处。经过了那么多年以后似乎可以允许自己摆脱监狱生活而休息一下了?不,他拒绝了: 那不是一个纯洁的宗教事务管理处,那不是一个纯洁的教会。于是又返回了劳改营。

瓦连京·费利克索维奇·沃伊诺一亚谢涅茨基(一八七七——一九六一),路加大主教,著名的《化脓外科学》作者。他的命运又如何?他的传记自然会有人编 写,不须我在这里多做介绍。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革命前,他已经通过了艺术学院的入学竞试。但为了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当一名医生,而放弃了它。在第 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医院里,他成为了一个著名的眼科医生。革命后主持驰名整个中亚地区的塔什干医院。他的前程畅通无阻,眼前是一条我们当代成就卓著的大名流 们走过的道路。但是沃伊诺-亚谢涅茨基感到他的服务还是不够充分的,因而他接受了神甫的教职。他在手术室里挂起了圣像,给学生讲课时身穿僧袍,胸前佩十字 架(一九二一年)。他还赶上了被吉洪总主教任命为塔什干主教。二十年代沃伊诺一亚谢涅茨基被流放到上鲁汉边疆区。经过许多人的奔走营救,从那里被放回来。 但是他的医学教研室和主教辖区已有了新的主人。他于是私人行医(门口挂的牌子是“路加主教”),求医者盈门(“皮外套们”即契卡人员也混在其中)。有多余 的收入他一概散发给穷人。

收拾这个人的办法是颇值得一提的。第二次流放(一九三○年,阿尔汉格尔斯克)不是根据第五十八条,而是为“唆使谋杀罪”(纯属无稽之谈。说他对自杀身 死的生理学者米哈伊洛夫斯基的妻子和母亲施加过什么影响。米哈伊洛夫斯基在精神已经失常的状态下曾给尸体注射过防腐溶液,这件事被各报大吹大擂为“苏维埃 科学的重大成就”以及人工“复活”之类)。这样的行政手段迫使我们更不能从形式上判断谁是真正的政治犯。如果不是和管理当局正面斗争,也应是在道德和生活 上与它对立——这才是主要的标志。至于身上贴着什么“条文”,纯粹是扯淡。(许多被消灭的富农的儿子得到的是盗窃罪的条文,而他们在劳改营里却显示出真正 的政治犯的本色!)、沃伊诺-亚谢涅茨基流放阿尔汉格尔斯克期间发明了治疗化脓伤口的新方法。列宁格勒把他叫了去,基洛夫亲自劝他解除神职,只要他这样做 马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研究所。但是顽固不化的主教甚至不同意出版他的著作时不在括号里印出他的神职。因此研究所和出书的事只得作罢。他于一九三三年服完流放 期,回到塔什干,在那里又获得了第三次流放,这次是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战争爆发后,他在西伯利亚各医院工作,使用了他的治疗化脓伤口的方法。为这件事决 定发给他斯大林奖金。他坚持要穿着全套的主教法衣才同意领取。(今天医学院的学生们问起他的生平,回答是:“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文献。”)

工程师们怎么样?其中有多少人因为不肯在愚蠢卑鄙的暗害活动供状上签名而被放逐和枪杀?在这些人当中,彼得·阿基莫维奇(约阿基莫维奇)·帕尔钦斯基 (一八七五——一九二九)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这是一位兴趣惊人广博的工程师和学者。矿业学院(一九○○年)毕业生。杰出的矿业专家。从他的著作目录中 可以看到他研究过以下各方面的问题并留有著述:经济发展的一般问题,工业品价格的波动,煤炭输出,欧洲港口设备及运营,港口管理的经济问题,德国的安全技 术,德英矿业的集中化,矿山经济学,苏联建材工业的恢复和发展,高等学校培养工程师的一般问题,此外就是关于矿业本身的著作,单个区域和单个矿床的描述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全部著作)。帕尔钦斯基如果搞自己工程师的本行,本来也可以像沃伊诺-亚谢涅茨基如果单搞医学一样,不会遇到灾祸。但也正如那人之 不能不传布他的信仰,这人也不能不参与政治。还在矿业学院上学的时候,帕尔钦斯基就以“运动首领”的身份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一九○○年曾主持学生集会。 当了工程师以后,引人注目地参与了一九○五年伊尔库茨克革命骚动,并因“伊尔库茨克共和国”一案被判处苦役。他越狱赴欧。因原已同情无政府主义,在国外与 克鲁泡特金交往甚密。他在流亡期间进修数门工程专业,从事欧洲技术和经济的研究,但同时也没有放弃“旨在民间传播无政府主义思想”的通俗出版物的计划。一 九一三年获释。返俄时写信告诉克鲁泡特金:“鉴于我为自己确定的在俄国活动的纲领……在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地方,我将参加一般地发展国家生产力和开展最广泛 意义上的社会自发活动的工作。”在他首次周游俄国各中心城市期间,竞选矿山实业界代表大会理事会事务长的建议、“顿巴顿显耀的经理职位”、银行顾问、矿业 学院教授、矿业厅厅长等职务的聘书像雪片似地飞来。具有如此巨大精力和广博知识的工作者在俄国是少有的。

他后来的命运如何?前面(第一部第十章)已经说过。大战时期成为工商部次长。在懦弱无能的临时政府里,帕尔钦斯基显然是最有魄力的成员:在科尔尼洛夫 事件期间他就任彼得格勒总督。十月革命爆发的那几天他是冬宫防守司令。他随即被关进了彼得保罗要塞,诚然,四个月以后就放出来了。一九一八年六月,未提出 任何罪名,就将他拘捕。一九一八年九月六日被列入一百二十二名重要人质的名单(“如果……再有一名苏维埃工作人员遇害,下列人质将一律处决。”彼得格勒肃 委。主席博基,秘书约谢列维奇)。然而他却未被枪毙,甚至在一九一八年底由于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卡尔·摩尔的很不得体的干预(此人对于我们囚禁这样的人物感 到很吃惊),获得了释放。一九二○年后在矿业学院任教授,常去德米特罗夫拜会克鲁泡特金。不久后克氏去世,他组织了一个为克氏建碑(未能如愿)的委员会。 不知是否为这件事,他随即被关进监狱。在档案里保存着一份颇为希罕的文件——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六日致莫斯科革命军事法庭的公函;

兹因国家计委常任顾问帕尔钦斯基工程师

需于本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三时作为报告人在本委南方局

就恢复当前具有特别重大意义的南方冶金工业问题发表

讲话,为此国家计委主席团请求革命法庭于该回三时前

放出帕尔钦斯基同志,俾其能以完成交付给他的任务。

国家计委主席

克尔日扎诺夫斯基

请求(而且是越出权限的)。而且只是因为南方冶金工业“当前具有特别重大意义……”,而且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否则的话,爱怎么办都行。过后愿意再抓回牢里也请便!

事实不然,后来还让帕尔钦斯基为恢复苏联的采矿事业很忙乎了一阵子。只是到了一九二九年,让他在监狱里表现过坚忍不拔的英雄气概之后,才不经审判地把他枪决了。

必须是对本国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必须是一个异邦人才能够枪杀民族的骄傲——它的学识、精力和才能的精华!

十二年以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瓦维洛夫不是也遭到了相同的命运?难道瓦维洛夫不是一个(被痛苦的必要性逼成的)真正的政治犯?在为期十一个月的侦查期内他经受过四百次审讯。而在法庭上(一九四一年七月九日)仍没有承认对他的指控;

还有一个并不享有任何世界盛名的人物——水利学家罗季奥诺夫教授。(维持科夫斯基介绍了他的事迹。)被监禁以后,他拒绝从事专业工作,尽管这是一条最 轻松的道路。于是被分配去缝皮靴。难道这个人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犯吗?他是一个天性平和的水利学家,并没有进行斗争的思想准备,但是既然他能在狱吏面前坚 守自己的信念,难道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政治犯?他还需要什么样的党证?

像一颗星星突然变得明亮几百倍然后猝然熄灭一样,一个本不想成为政治犯的人也可能在狱中发出短暂的强烈闪光并因此而毁灭。这类事迹我们一般无法知道。有时候某个见证人会说出来。有时候会见到一张褪色的纸片,根据它仅仅可以做出一些大致的推测:

雅科夫,叶菲莫维奇·波奇塔尔,一八八七年生,非党员,医生。战争一开始就在黑海舰队空军基地工作。塞瓦斯托波尔基地军事法庭第一次的判决是五年劳 改。似乎很平安。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十一月二十二日——第二次判决;枪毙。并于十一月二十七日执行。在十七日至二十二日之间的这不祥的五天里究竟发生了什 么事?他是像星星一样爆发了?或者仅仅是因为审判员忽然发觉判轻了?他前一案的问题现在平了反。这说明,如果没有后一案就不会……?

而托洛茨基分子呢?纯血统的政治犯!这是他们不可剥夺的荣耀。

(人们在向我叫喊!台上在向我摇铃:站回原位去!说唯一的政治犯!说那些在劳改营里仍坚持神圣的信念的铁铮铮的共产党员!……好吧,下一章我专门谈谈他们。)

历史学家们有朝一日会研究我国青年政治犯的小溪是从什么时候流起的。我觉得是从一九四三——四四年开始的(我指的不是社会党和托洛茨基派的青年)。这 些差不多还是中学生的人(请回忆一九四四年的“民主”)忽然想寻求一个不同于向他们硬性灌输和偷偷塞到他们脚下的那个立场的立场。那么,还能把他们称为什 么人呢?

只是我们现在和将来都没法知道他们的任何情况。

如果二十二岁的阿尔卡季·别林科夫为他的当然是没有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感觉的草稿》进了牢狱,后来在劳改营里继续写作(但在死亡的边缘把文稿托付给了眼线凯尔迈耶尔,结果获得了新的刑期),——对这样的人我们难道能拒绝给予政治犯的称号吗?

一九五O年列宁格勒机械中等专科学校的学生建立了一个有纲领和章程的党。许多当事人遭枪杀。这件事是阿伦·列文告诉我们的。他本人得到了二十五年。路旁的一根小木柱,如此而已。

我国当代的政治犯必须具有大大超过先前的革命党人的坚毅和勇敢,这一点用不着论证。先前为了较大的行动只会被判处轻微的刑罚。革命党人也并不须非那么勇敢不可:事情败露,他们只有自身(而不是全家!)受祸的危险,甚至并不是掉脑袋,而是不长的刑期。

革命前张贴传单意味着什么?游戏!跟放鸽子一样。连三个月也判不了。但是弗拉季米尔·格尔舒尼团体中的五少年书写“我国政府名誉扫地了!”的传单却需要下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团体中的五少年行刺沙皇那么大的决心。

它是怎样自己燃烧起来的,它是怎样在人们内心觉醒的?在列宁斯克-库兹涅茨克市的一座唯一的男中里,五个男孩子(共青团小组长米沙·巴克斯特;托利 亚·塔兰京,也是共青团积极分子;维尔维尔·列赫特曼;尼古拉·科涅夫和尤里·安尼卡诺夫)从九年级起就脱离了无忧无虑的精神状态。他们既不为姑娘们苦 恼,也不在时髦的舞蹈上花脑筋。他们环视着城内的野蛮和酗酒,刻苦地钻研和经常翻阅自己的历史教科书,试图进行联系和对比。升入十年级以后,他们在地方苏 维埃选举(一九五O年)以前用印刷体字母写出他们第一份幼稚的传单:

“工人,你办我们今天过的难道就是我们的祖父、父亲、兄长为之奋斗牺牲的那种生活吗?我们做工,可是只得到可怜的几个小钱,就这点他们还在压低……精读读这些并想想自己的生活吧……”

他们自己也只是在想,因此没有提出任何号召。(他们计划散发一套这样的传单,自己动手制造一部胶印机。)

张贴的方法是:五人一起夜间上街,一人把四团湿面包粘在墙上,另一人贴上传单。

早春,他们班里来了一个像是新教师的人,要大家……用印刷字体填写登记表声校长恳求不要在学年结束以前逮捕他们。这些孩子们被关进去接受侦讯的时候, 最遗憾的仍是未能参加自己的毕业晚会。“谁领导你们的?快招!”(国家安全人员不能相信这些孩子们单纯是受良心的驱使。这种事哪能相信?不是说生命只有一 次吗?干嘛要去思索呢?)禁闭室、夜审、罚站。省法院的不公开开庭、(审判员——普希金,此人不久后即因受贿而被判刑。)可怜巴巴的辩护律师、不知所措的 陪审员、威风凛凛的检察长特鲁特涅夫(!)全体都判了十年或几年徒刑。把这些十七岁的少年们都送进了特种劳改营。

不错,老谚语没有瞎说:“勇士要在监牢里找,蠢人要在政治指导员里找!”

我是为无声的俄国写作,所以不多谈托洛茨基分子:他们都是能写的人,凡侥幸活下来的必定准备好了详细的回忆录。他们会比我更完整更准确地描写出他们富于戏剧性的史诗。

但是为了照顾全面,在这里也略谈几句。

他们在二十年代末期曾利用早先革命党人的全部经验进行过系统的地下斗争,不过站在他们对面的国家政治保卫局可不像沙皇暗探局那样呆头呆脑。我不知道他 们对于斯大林为他们安排的一概消灭的下场是早有准备还是仍以为事情会以几句玩笑与和解而结束。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一些勇敢的人。(不过我担心一旦他们掌 权,给我们带来的疯狂行为不见得会比斯大林的好。)我们要指出的一点是,直到三十年代,当末日已经临近时,他们仍认为和社会党人发生任何接触都是背叛和耻 辱。因此他们在隔离所里自己抱成一团,连替社会党人转递狱中信件都不肯干(要知道,他们认为自己是列宁主义者呢)。斯米尔诺夫的妻子(在丈夫已被处决后) 总是避免和社会党人交往,说是“免得被看守员发现”(也可以说是免得被共产党员的眼睛看见)!

有这样印象(但我不坚持),他们在劳改营条件下的政治斗争里有过多的瞎忙成份,因而总带着悲喜剧的色彩。他们在由莫斯科去科雷马的闷罐车里约定着“秘密联系办法、暗语”之类。可是到达目的地后他们都被分别塞进了不同的劳改点和不同的作业班。

比方说一个老老实实地挣得了生产口粮的“反革命托派作业班”突然被改为吃惩戒口粮。怎么办?“隐蔽得很好的地下共产党支部”进行讨论。罢工?但这正好 是上挑动者的钩。他们想挑动我们闹事,而我们——我们偏偏要骄傲地去上工,没有口粮也要去上工。我们可以去上工,可是劳动要像吃惩戒粮的样子。(这是在三 七年,在作业班里不仅仅有“纯粹的”托洛茨基派,还有被划为托派的“纯粹的”正统派,他们都向中央斯大林同志、向内务人民委员部叶若夫同志、向中执委加里 宁同志、向总检察署呈递了申诉书。他们极不希望现在和劳改营首长们闹翻,因为将来随身携带的鉴定书还要靠他们写。)

在乌京内金矿,他们准备纪念十月革命节二十周年。捡来一些黑布条子,或者用木炭把白布条染黑。他们打算在十一月七日清晨在所有帐篷顶上挂起志哀的黑 旗,要在列队出工时唱《国际歌》,同时大家手牵手不让押解队士兵闯进队伍,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唱完,然后坚决不走出营区去上工。他们还要高喊“打倒法西 斯!”“列宁主义万岁!”“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万岁!”等口号。

在这个计划里混合着某种歇斯底里的热情和达到可笑程度的华而不实的作风……

不过有外人或者他们自己的人告了他们的密。在前一天即十一月六日他们全体被带到了“尤比列内”金矿,节日的几天内把他们隔离在那里。他们在封闭的(不 用出工的)帐篷里唱《国际歌》,而“尤比列内”矿上的苦力们这时却得去上工。(唱歌的人们内部也发生分裂:这里有被错划为托派的共产党员,他们走到一边, 不唱《国际歌》,以沉默表示自己忠于正统。)

“既然他们把我们放在铁窗里关着,这说明我们还是有一定作用的,”亚历山大·博亚尔奇科夫自我安慰说。这无非是自欺欺人。他们什么人不关?……

托洛茨基分子的劳改营斗争的最大成就是在沃尔库塔铁路沿线各劳改营中举行的一次绝食罢工。(在这以前还在科雷马的什么地方搞过一次好像是为期一百天的 绝食:他们要求以自由移居代替劳改营。他们赢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停止了绝食。后来把他们分散到不同劳改营,逐步地把他们全消灭了。)关于沃尔库 塔的绝食,我得到的材料是互相矛盾的。大致情况是这样:

它开始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持续了一百三十二天(对他们实行了人工灌食,但他们没有停止绝食)。有几个人因饥饿致死。他们的要求是:

——政治犯与刑事犯分离;

——八小时工作日;

——恢复政治犯口粮,(即比其他犯人增多的口粮,这一条绝对只是为自己要求的。)伙食不受生产量的影响;

——取消特别庭,宣布其判决无效。

用软管给他们灌食,后来又在各劳改营散布流言,说砂糖和黄油没有了,全是“因为喂养了托派”。可谓无愧于蓝箍帽的手段!一九三七年三月莫斯科来电:绝 食者提出的要求可全部接受!绝食结束。可是孤立无援的劳改犯怎么能争得诺言的履行?结果他们上当了,一条也没有执行。(西方人既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事情是 可以这样办的。但这就是整个的我国历史。)反过来,绝食的全体参加者一个个被叫到契卡行动科,向他们宣布了他们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的罪名。

克里姆林宫里的大鸣鹤这时候已经在考虑对他们的大镇压。

稍晚一些,在沃尔库塔八号矿又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绝食(也许是前面的绝食的一部分)。这次参加了一百七十人,其中知道姓名的有;绝食带头人米哈伊尔·沙 比罗,原哈尔科夫国营电器厂工人;德米特里·库里涅夫斯基,以前在共青团基辅省委工作;伊万诺夫,前波罗的海舰队护卫舰中队长;奥尔洛夫一卡海涅茨基;米 哈伊尔·安德列耶维奇;波列沃依一根金;B·B·维拉普,梯比里斯《东方曙光》报编辑;索克拉特·格维尔江,亚美尼亚党中央书记;格里戈里·佐洛特尼科 夫,历史学教授;教授之妻。

曾在一九二七——二八年一起蹲过上乌拉尔斯克隔离所的六十个人形成了绝食的核心。出了一件绝食者高兴而首长们不高兴的很大的意外——一个外号叫“莫斯 科”的贼头带着二十名刑事犯参加了绝食。(这位莫斯科曾以一次夜间恶作剧而闻名全营:偷偷钻进营长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拉了一泡屎。如果干这事的是你我 之辈,难得枪毙,可人家却仅仅受到责备:准是阶级敌人教唆你来的吧?)只有这二十名盗窃犯真的让长官们犯愁,而对于社会异己的“绝食积极分子”,沃尔库塔 劳改营的契卡行动科长乌兹科夫挖苦地说:

“你们以为欧洲会知道你们的绝食吗?我们才不在乎什么欧洲呢!”

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对社会亲近分子既不能动手打也不能让他们死掉。不过绝食进行到一半以后,当局摸准了他们的流氓无产阶级意识把他们分化出去了。贼头“莫斯科”通过劳改营的广播网解释说,他是受了托派的勾引。

剩余的人此后的命运便是——枪决。他们以自己的绝食自己呈递了处决的请求书和名单。

不,真正的政治犯是有过的,是很多的,是很有牺牲精神的。

但他们对抗的效果却为什么如此微小?为什么他们连微小的泡沫也没有留在水面?

对这个问题我们也要研究。后面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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