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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要保护自己是不可能的。罢工——是自投死路。绝食——是徒劳无益的。
至于丢掉性命,那总是有时间的。
囚犯还剩下什么出路呢?冲出去!去改变命运!(犯人们还把逃跑称作“绿色检察长”。这是他们中间唯一得人心的检察长。同其他检察长一样,他使许多案件保持原状,甚至变得比原来更加严重,但有时也把人干脆痛快地释放。它是——绿林,它是——丛莽。)
契柯夫说:如果因犯不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处之泰然的哲学家(或者这样说:他可以超然物外凝神沉思),那么他就不能也不应当不想逃跑!
不应当不想!——这是自由心灵的命令。诚然,群岛的土著们远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要驯顺得多。但是,就在他们中间也总有一些正在考虑逃跑或者眼看就要逃跑的人。到处经常发生的逃跑,即便是不成功的,也是犯人的能量并没有耗尽的确凿的证明。
这是一个营区。它戒备森严:栅栏结实,区前警戒地带可靠,了望塔分布适当——每一个地点都在视界和射界之内。但当你想到你注定要在这块圈起来的巴拿大的地面上死去,你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为什么不去碰碰运气呢?——不冲出重围去改变一下命运呢?特别是在开始服刑的时候,在头一年,这种冲动往往是强烈的,甚至是莽撞的。头一年一般说是决定囚犯整个前途和整个精神面貌的时期。以后,这种冲动就不知怎地逐渐减弱下来。你已经说不准在外面生活对你是否更重要些。把你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线索变得无力了,精神的火焰燃烧殆尽了,于是人就钻进了劳改营的挽具。
在劳改营的全部存在期间,看来逃跑是发生过不少起的。这里有一些偶然得到的资料:光是一九三O年三月从苏俄的监禁场所就逃跑了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在我们社会里怎么没有听到这事,一点声息也没有!)
由于群岛在一九三七年以后的大扩展,特别是战争年代有战斗力的警卫队员都被调去前线以后,看押上越来越感到困难,甚至连那恶意想出来的自我警卫的做法,也不总是能使管理人员摆脱困境。同时他们却想从劳改营尽量多取得一些经济利益、产品、劳力——这就迫使劳改营(特别是伐木场)扩大范围,把派遣点和派遣分点东一个西一个地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而对它们的警卫就越来越变得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在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的某些派遣分点在一九三九年就已经没有隔离区,而只有一些木桩栅栏或篱笆,并且夜间没有任何照明!——换句话说就是夜里根本没有人阻止犯人离营。在这个劳改营的惩戒劳改点上,甚至到森林中去出工的时候,整个犯人作业班也只有一名步兵押解。当然他怎样也看不牢。因此,那里在一九三九年夏天就逃跑了七十人(有一个甚至一天逃了两次:午饭前和午饭后!),不过,其中六十个人都回来了。其余的人则没有消息。
但那是在荒凉地方。而在莫斯科,在我亲眼目睹下就发生了三起很容易的逃跑:一个年轻的窃贼从卡卢加关卡的劳改工段大白天钻进了建筑工地的栅栏(而且照他们的好吹牛的习惯,过了一天后,往劳改营寄去了一张明信片:说是正往索契去并请向劳改营长官转致问候);从植物园附近的马尔芬诺的小劳改营逃走过一个姑娘(关于这事我已写过),还有一个年轻的普通犯从那里跳上了公共汽车直坐到了市中心,诚然,对他是根本不加看押的:国家安全部的警犬们注意力全对准了我们,对于丢掉一名普通犯则毫不在乎。
大概,古拉格经过计算后确信了容许每年流失一定百分比的犯人要比在成千上万的全部岛屿上建立真正的严格警卫便宜得多。
何况他们还信赖某些把土著们牢牢地束缚在原地的无形锁链。
其中一条最牢固的锁链就是普遍的垂头丧气,完全屈从于自己的奴隶地位。五十八条的犯人也好,普通犯也好,几乎都是一些有家室的爱好劳动的人,他们只有合法地、根据命令并得到长官的赞同才能表现出勇敢精神来。即使被判坐五年和十年牢,他们也不能设想现在怎能单独地(集体地就更不用说了!……)起来争取自己的自由,与国家(自己的国家)、内务机关、民警、警卫、警犬站到对立地位;就算幸运地跑掉,以后怎能靠假身份证、用假姓名过日子,如果在每条十字路口都会检查证件,如果从每个门缝里都有怀疑的眼光注视着过路行人。劳改营里的普遍情绪是:你们拿着枪直挺挺站在那里盯着我们干吗?就是你们完全走光,我们也不会往什么地方跑:我们又不是罪犯,我们为什么要逃跑?我们过上一年就会获得自由!(大赦……)K·斯特拉霍维奇讲述说,一九四二年他们的列车在解运到乌格利奇途中遭遇到了轰炸。押解队东奔西散了,而犯人们知哪里也不逃跑,等待着押解人员回来。许多人都会讲出像卡尔拉格奥尔套分营一个会计所遇到的情形;派他带着支出报告到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有一名押解员跟着他。回来路上他不仅不得不用大车拉着这个喝得烂醉如泥的押解员,而且还要特别保护好他的枪支,使这个混小子不致因丢枪而受到审判。
另一条锁链是——乘风状态,劳改营的饥饿。虽然正是这种饥饿有时促使一些绝望的人迈进泰加林,希望在那里多少要比劳改营里吃得饱些,但饥饿也使他们身体衰弱,无力远走,同时也不能积聚起路上的食物储备。
还有一条锁链是——新刑期的威胁。政治犯逃跑的,仍依五十八条再给十年(逐渐摸索到,在这种场合最好给五十八一14,即反革命怠工)。盗窃犯们虽然给的是82款(单纯逃跑),并且总共只有两年,但在一九四七年以前,他们因犯盗窃、抢劫罪得到的也不超过两年,因此分量不相上下。而且劳改营是他们的“老家”,在劳改营里他们不挨饿,不工作——他们的直接打算不是逃跑,而是坐满刑期,何况他们总是能够享有优待和大赦。逃跑对于盗窃犯说来,只是强健的身体吃饱了饭的游戏和难以克忍的贪婪的爆发:玩乐、抢劫、纵酒、强奸、炫耀。他们中间认真逃跑的只有那些判了重刑的武装匪徒和杀人犯。
盗窃犯们很喜欢把自己从来也没有实行过的逃跑谎说成真有其事,或者把实行过的逃跑大肆渲染。他们会讲给你们听,“印度”(盗窃犯们的工棚)是怎样得到流动奖旗的,那是因为过冬的准备工作做得好——在工棚外厚厚地培了一圈上,而这是他们挖了地道并把土公然放在长官们面前。不要相信!——整个“印度”既不会逃跑,他们也不想去费劲挖掘,怎么省劲怎么便捷他们就会怎么干,而且长官们也不会那么愚蠢,不去瞧瞧他们是从哪里取土来的。—一有十次前科的窃贼科尔津金,受营长信任的管理员,确实穿上一身讲究的衣裳走掉过,并且确实把自己说成是助理检察长,但是他补充说,他同一名追捕逃犯的特派员(有这样的)在一家农舍里过了一夜,夜里偷了他的制服、武器、甚至警犬—一往后就自称为行动特派员。这是彻头彻尾的撒谎。盗窃犯在自己的虚构想象和故事中总是要打扮得比实际上英勇些。
还有,把犯人们拴住的——不是隔离区,而是不加看押。那些被看管最松的、得到这种宽容的犯人——上下工背后没有刺刀跟着,有时还可以拐到外面的村庄去一趟——他们很珍惜自己所受的优待。而在逃跑后,这种优待就被剥夺了。
群岛的地理条件也是逃跑时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些一望无际的积雪荒原或沙漠、冻土带、泰加林。科雷马虽然不是个岛屿,但比岛屿更不好办:一小块割裂开来的土地,从科雷马往哪里跑呢?只有出于绝望才会从这里逃跑。诚然,过去某个时候亚库梯人对犯人很好并担保说:“以九个太阳为证——我把你送到哈巴罗夫斯克去。”果真驾起鹿橇把他们送走。但后来逃跑出来的盗窃犯们开始抢劫亚库梯人,于是亚库梯人就改变了对逃犯的态度,把他们交了出去。
受到当局鼓励的周围居民的敌对态度,成了逃跑的主要障碍。当局对捕获逃犯的人不吝重赏(这何况也是一种政治教育)。因此,居住在古拉格周围地区的少数民族逐渐习惯地认为,抓到一名逃犯——这就是过节,就是发一笔财,这好似一次顺利的狩猎,或者好似找到一小块贵重金属。对通古斯人、科米人、哈萨克人,付给面粉、茶叶,在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布列波洛姆和翁日拉格附近的伏尔加河中下游左岸的居民,每捕获一名逃犯给两普特面粉、八米布匹和几公斤咸鲱鱼。在战争年代,用别的办法是搞不到咸鲜鱼的,所以当地居民也就把逃犯称作“咸鲱鱼”。例如,在舍尔斯特卡村,每当出现一个陌生人的时候,孩子们就跑着齐声叫喊:“妈妈!咸鲱鱼来了!”
地质工作者们怎样呢?这些开发荒无人烟的北方的先驱者,这些勇敢的长着大胡子、穿着高简皮靴的英雄们、杰克·伦敦的心灵们怎么样呢?逃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苏联地质工作者身上是不妙的,最好还是不要走近他们的篝火堆。列宁格勒的工程师阿勒罗西莫夫,在“工业党”水流中被捕并得到了十年,于一九三三年从尼瓦格莱斯劳改营逃跑出来。他在泰加林中踯躅了二十一天,一遇见地质工作者们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可是他们却把他带到了居民点,并交给了工会委员会主席。(也要理解地质工作者们;他们不是单独行动的,他们彼此间害怕告密。如果逃犯真的是个刑事犯、杀人犯呢?——夜里把他们也宰了呢?)
逮住的逃犯如果已被杀死,就把他扔在劳改营食堂近旁,让他带着化脓腐烂的伤口几昼夜躺在那里——好使犯人们对自己的清水烂菜汤看得更重些。如果抓住话的,就让他站在门岗旁边,交接班时嗾使狗去咬他(狗听号令会掐死人,会咬人,也有的只会撕破衣服,利得精光)。还可以在文化教育科写块牌子:“我逃跑,但狗把我逮住了”,挂在捕获的逃犯脖子上,在劳改营游行示众。
如果打他——那就必得把腰子打落。如果套上手铐,那就必得让腕关节终生失去知觉(索罗金,伊夫杰尔拉格)。如果关禁闭,那非等他得上结核病不放出来(内罗勃拉格,巴兰诺夫,一九四四年逃跑,在遭到押解队毒打后开始吐血,三年后摘除左肺)。
拷打和杀死逃犯,说实话,在群岛上是与逃犯作斗争的主要形式声如果长久没有发生逃跑,有时甚至要捏造出逃跑来。一九五一年在德宾金矿(科雷马)某次允许一群犯人去采摘浆果。三个人走迷了道,没有回去。劳改营长官彼得·洛马加上尉就派出了一些追捕打手。那些人就向着三名熟睡的人放出了警犬,随后枪杀了他们,然后用枪托击碎脑袋,把他们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脑浆都流了出来—一就这样用大车把他们拉到了劳改营。在这里,由四名因犯代替马匹拉着大车经过排好的队伍。洛马加宣布:“瞧,对每个逃犯都将这样处理!”
在这种种情景面前谁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不顾死活的勇气,不战栗一下呢?——走吧!——走到底吧!—一说得容易,走到哪里去呢?那里,当逃犯终于到达了梦寐以求的预定地点的时候,有谁不怕受牵连,会来迎接你,把你藏起来、保护起来呢?只有那些盗窃犯们外面有约定的“快乐窝”在等待着,而对于我们这些五十八条的犯人们说来,这种住宅被称作接头地点,这几乎是一种地下组织。
瞧,阻止逃跑的障碍和陷阱有多少呀!
但是,绝望的心灵有时并不权衡得失。他看到,河水在流,河里漂着一段原木——一于是就纵身一跳!漂流吧!奥尔强劳改营的维亚切斯拉夫·别兹罗德内依刚出医院,身体还很弱,就驾着两根联结在一起的原木,顺印迪吉尔卡河逃走了——一到北冰洋去!到哪儿去?他抱的是什么希望呀?不好说他是被逮住的,他是在公海上被拣起来的,经由冬季的道路,又被送回奥尔强,进了住过的那个医院。
不是每一个没有自动返回劳改营的、没有活着给押回的、死了给运回的犯人,都可以说是他已经走掉了。他也许只是没有在劳改营里不自由地慢慢拖死,而是像野兽一样自由地死在泰加林里。
当逃犯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徘徊,并且后来自动返回的时候,——劳改营的行动特派人员甚至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可以不费劲地给他们套上第二个刑期。如果好久不发生逃跑,那就设个圈套,授意某个眼线拼凑一伙犯人“逃跑”——然后再把他们都关起来。
但是,一个认真逃跑的犯人很快也会变成非常可怕的人。有的为了使警犬迷失方向,在自己身后点火焚烧泰加林,大火在几十公里的面积上连续燃烧了好几个星期。——一九四九年在威斯良国营农场附近的牧场上扣留住一名背囊里装着人肉的逃犯:他杀死了一个路上碰到的美术家,那是一个免除看管的五年刑期的犯人,从他身上割下肉来,但没有时间把肉煮熟。
一九四七年春天,在科雷马,在艾尔根附近,两名押解人员押送着一队犯人。突然,一个犯人事先并没有同谁商量,巧妙地、单个地袭击了押解人员,解除了他们的武装,并把两人都枪杀了。(不知道他的姓名,原来是个不久前的前线军官。没有在劳改营中失去勇气的前线军人的稀有而鲜明的例子!)勇敢的人向全队宣布,他们自由了!但犯人们惊恐万分,谁也没有跟他走,大家坐在原地等候新的押解队到来。前线军人数落了他们一顿——但徒劳无益。于是他就拿起了武器(三十二发子弹,“三十一发是给他们预备的!”),一个人走了。他还打死打伤了几名追捕人员,用那第三十二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所有的前线军人都那么行事,也许群岛就会垮掉。
在克拉斯拉格,一个过去的军人,哈勒欣战斗的英雄,拿着斧头袭击了一名押解人员,用斧背打昏了他,拿走了他的枪和三十发子弹。他们放出警犬去追捕他,他杀死了两条,打伤了驯犬员。在逮住他的时候,不是干脆把他枪杀了事,而为了替自己也替警犬报仇,残忍之心一起,用刺刀把他遍体制穿。就这种样子把他扔在门岗旁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一九五一年,就在这个克拉斯拉格,将近十名长期服刑犯人由四名警卫步兵押解着。犯人们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押解人员,夺走了自动步枪,穿上了他们的制服(但饶了步兵们的命!——被压迫者往往比压迫者宽大),四人大模大样地押解着队伍,把自己的同伴带到了窄轨铁路。那里停着一列准备装木材的空车。假押解队走到火车头旁过,把机车乘务组赶下车来(某个逃犯过去是火车司机),开足马力把列车拉向列晓蒂车站,开到西伯利亚的干线上。但他们需要行驶将近七十公里的路程。在这段时间内,关于他们的情况已经得到报告(被饶恕的警卫步兵最早报信),几次他们不得不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击警卫队,而在离列晓蒂几公里的地方,在他们前面的线路上已经理设了地雷,布置上了一个营的警卫。在力量悬殊的战斗中,所有的逃犯都牺牲了。
悄悄的逃跑通常比较幸运。其中有一些是非常成功的,但这些幸运的故事我们却很少听到:脱身者没有向记者发表谈话,他们改名换姓躲了起来。一九四二年逃跑成功的库季科夫-斯卡钦斯基,现在所以讲了出来,只是因为他在一九五九年被揭穿了——经过十七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