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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2)


 他们听见迪尔西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然后听到她在楼上慢慢挪动脚步的声音。

“昆丁,”她说。她叫这第一声时,杰生放下刀叉,他和他母亲隔着餐桌对坐着,姿势一模一样,仿佛都在等待对方;这一个冷酷。精明,压得扁扁的棕发在前 额的左右各自弯成一个难以驭服的发卷,模样就象漫画里的酒保,榛子色的眼珠配有镶黑边的虹膜,活象两颗弹子;另一个冷酷、唠叨,满头银发,眼睛底下的泪囊 松垂,眼神惶惑,眼眶里黑黑的,仿佛那儿全是瞳孔,全是虹膜。

“昆丁,”迪尔西说,“起来呀,好宝贝。他们在等你吃早饭呢。”

“我真的不明白那个窗子怎么会打破的,”康普生太太说,“你真的能肯定是昨天打破的吗?没准是早就打破了,前一阵天气暖和,又是上面的半扇,所以被窗帘遮住了没发觉。”

“我告诉过您多少遍了,就是昨天打的。”杰生说。“您难道以为我连自己的房间里的事都弄不清楚吗?您以为我在那里面睡了一个星期,连窗子上有一个连手 都伸得进的大洞--”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停住了,逐渐听不见了,只见他呆愣愣地瞪看着他的母亲。有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好象连他的眼睛也在 屏气止息似的。与此同时,他的母亲也注视着他,那张脸显得憔悴、乖戾、爱唠叨、狡桧却又相当愚钝。他们这样对坐着,楼上的迪尔西又开腔了。

“昆丁。别跟我逗闹了,好宝贝。快去吃早饭吧,宝贝儿,他们在等你呢。”

“我真是弄不懂,”康普生太太说,“好象是有人想硬要进人这幢房子--”杰生跳了起来。他的椅子哗拉一声朝后倒去。

“什么事--”康普生太太说,呆呆地瞪着他,只见他从她身边跑开,三步两步地跳上楼梯,在那儿遇到了迪尔西,迪尔西没看见他隐藏在黑暗里的脸,只对他说:

“她不高兴呢。你妈还没打开她房门的锁--”杰生理也不理她,冲过她身边,来到走廊里一扇门前。他没敲门。他抓住门球,试了试,接着他站在那儿,身子 微微前怄,捏住门球,仿佛在谛听门里那个不大的房间之外的什么声音,而且真的听到了。杰生的姿态象一个装出一副谛听的样子的人,他装模作样,哄骗自己,使 自己相信他所听见的声音确实是真的。在杰生身后,康普生太太上面登上楼梯,一面喊叫他的名字。接着,她看见了迪尔西,便不再叫他,而改成叫迪尔西了。

“我告诉你了,她还没开那扇门的锁呢,”迪尔西说。

她说话时,杰生转过身子朝她跑来,不过他的声音倒是平静的、不动感情的。

“她身上带着钥匙吗?”他说。“她这会儿身上有钥匙鸣。我是说:她是不是--”

“迪尔西,”康普生太太在楼梯上喊道。

“什么钥匙?”迪尔西说,“你干吗不让--”

“钥匙,”杰生说,“开那扇门的钥匙。她是不是身上老揣着钥匙。母亲。”这时候他看见了康普生太太,便走下楼去会他。“把钥匙给我,”他说。他动手去掏她穿的锈黑色的睡袍的几只口袋,她抗拒地扭动着身子。

“杰生,”她说,“杰生!你和迪尔西想让我再病倒吗?”她说,使劲要把他挡开,“你连大礼拜天也不让我安安生生地过一天吗?”

“钥匙呢,”杰生说,还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马上给我。”他回过头去看看那扇门,象是怕在他拿到钥匙去开之前门会砰地飞开来似的。

“你来呀,迪尔西!”康普生太太说,把睡袍抱紧在自己身上。

“把钥匙给我,你这傻老婆子!”杰生突然大声嚷叫起来。他从她口袋里生拉硬拽地取出一大串生锈的钥匙,串钥匙的大铁环跟中世纪狱卒用的那种样子差不多。接着他穿过楼厅往走廊里回去,两个老太婆踉在他的后面。

“你,杰生!”康普生太太说。“他是绝对找不到该用的那把的,”他说,“你知道我还从来没有让别人把我的钥匙拿走过,迪尔西,”他说。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别哭,”迪尔西说,“他不会把她怎么样的。我不会让他这么干的。”

“可是在星期天的早晨,又是在我自己家里,”康普生太太说,“在我辛辛苦普按基督教徒的标准把他们养大之后,让我来给你找吧,杰生,”他说。她把手搭 在他的胳膊上,接着又和他争夺起来。但他胳肪时一甩,就把她甩在一边,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光冷冰冰的,很恼火,接着他重新转身向着那扇门,拨弄起那串 难以对付的钥匙来。

“别哭了。”迪尔西说,“嗨,杰生!”

“大事不好啦,”康普生太太说,又哭起来了,“我知道出了事啦。你呀,杰生,”她说,又去抱住杰生。“在我自己家里,他连让我我一个房间的钥匙都不允许!”

“算了,算了,”迪尔西说,“会出什么事呢?还有我哪。我是不会让他动昆丁一根毫毛的,昆丁,”她抬高了嗓子喊道。“你不用害怕,好宝贝,这儿有我呢。”

门打开了,朝里转过去了。他在门洞里站了一会儿,挡住了门口,接着他动了动身子,让在一边,“进去吧。”他用沉滞的声音轻轻地说。她们走了进去。这不 象是一个姑娘家的闺房。也说不上象什么人的房间。那股淡淡的廉价化妆品的香味。几件妇女用品的存在以及其它想使房间显得女性化些的租疏的并不成功的措施, 只是适得其反,使房间变得不伦不类。有一种出租给人家幽会的房间的那种没有人味的、公式化的临时气氛。床并没有睡乱。地板上扔着一件穿脏的内衣,是便宜的 丝织品,粉红颜色显得俗里俗气;一只长统袜子从衣柜半开的抽屉里挂下来。窗子开着。窗外有一棵梨树,与屋子挨得很近。梨花盛开着,树枝刮擦着房屋,发出沙 沙的响声,从窗外涌进来一股又一般的空气,把怪凄凉的花香带进屋来。

“瞧嘛,”迪尔西说,“我不是说了她没事儿吗?”

“没事儿吗?”康普生太太说。迪尔西跟在她后面走进房间,拉了拉她。

“您快回去给我躺下,”她说。“我十分钟内就把她我回来。”

康普生太太甩开了她。“快找字条。”她说。“昆丁那次是留下字条的①。”

“好吧,”迪尔西说,“我来找字条。您先回自己房去,走吧。”

“他们给她赵名为昆丁的那一分钟,我就知道肯定会出这样的事,”康普生太太说。她走到衣柜前,翻起里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一只香水瓶、一盒粉、一 支咬得残缺不全的铅笔、一把断了头的剪刀,剪刀是搁在一块补过的头巾上的,那条头巾上又有香粉,又有口红印。“快找字条呀,”她说。

“俺正在找呢,”迪尔西说。“您快走吧。我和杰生会找到字条的。您先回您屋里去吧。”

“杰生,”康普生太太喊道,“他在哪儿呢?”她走到门口。迪尔西跟着她走过楼厅,来到另一扇门的前面。门关着。“杰生,”她隔着门喊道。投人回答。她 扭了扭门球,又重新喊起他来。仍然没有回答,原来他正在把东西从壁橱里拖出来扔到身后去呢:外衣。皮鞋,还有一只箱子。接着他拉出一截企口板,把它放下, 又重新进入壁橱,捧了一只小铁箱出来。他把箱子放在床上,站在那儿打量那扭坏的锁,同时从自己兜里摸出一串钥匙,从里面挑出一把。他呆愣愣地握着那把钥 匙,站了好一会儿,瞪着那把破锁,这才又把那串钥匙揣因到兜里,小心翼翼地把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他更加细心地把一张张纸片归类,一次只拿起一张,还 都抖了抖。接着他把箱子竖起来,也抖了它几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纸片放回去。他又愣愣地站住不动了,手里托着箱子,头俯垂着,瞪视着给扭坏的锁。他听见窗 外有几只挫鸟尖叫着掠过窗子,飞了开去,它们的叫声被风撕碎、飘散,不知哪儿驶过一

①指她的大儿子自杀时的情况。辆汽车,声音也逐渐消失。他的母亲又隔着门在叫他了,可是他一动也不动。他听见迪尔西把母亲领向楼厅,接着一扇门关上 了。这以后他把箱子放口壁橱,把一件件衣服扔了进去,下楼走到电话边。他站在删L把听筒搁在耳朵上等待时,迪尔西下楼来了。她瞧瞧他,没有停步,继续往前 走去。

电话通了。“我是杰生·康普生,”他说,他的声音既刺耳又沙嘎,他只得重复一遍。“是杰生·康普生啊,”他说,使劲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准备好一辆 汽车,一位副曹长,如果你自己抽不出身的话,十分钟内我就到--你问是什么事?--是抢劫。我家里。我知道是谁--抢劫,一点不错。快准备车吧--什么? 你难道不是个拿政府薪水的执法者--好吧,我五分钟之内就到。让车子准备好可以马上出发。要是你不干,我要向州长报告。”

他把听筒啪的摔回到座架上去,穿过餐厅,餐桌上那顿几乎没有动过的早饭已经凉了,又走进厨房。迪尔西正在灌热水袋。班静静地、茫然地坐着。在他身边,勒斯特显得又机灵又警觉石只杂种小狗,勒斯特不知在吃什么。杰生穿过厨房还往前走。

“你早饭一点也不吃吗?”迪尔西说。他理也不理她。“去吃一点吧,杰生。”他还在往前走。通院子的那扇门砰的一声在他多后关上了。勒斯特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

“嚯,”他说,“楼上怎么啦?是他揍了昆丁小姐了吗?”

“你给我闭嘴,”迪尔西说。“你要是这会儿惹得班吉吵起来:瞧我不把你的脑袋揍扁。你好好哄他,我一会儿就回来,听见没有。”她拧紧热水袋的塞子,走 了出去。他们听见她上楼的声音接着又听见杰生开汽车经过屋子的声音。这以后,除了水壶的咝咝声和持钟的嘀嗒声外,厨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你知道我敢打陷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勒斯特说,“我敢肯定他准是揍她了。我敢肯定他把她的脑袋打开瓢了,现在去请医生了。这些都是明接着的。”钟嘀 嗒嘀嗒地晌着,显得庄严而又深沉。没准这就是这座颓败的大房子本身有气无力的脉搏声。过了一会儿,钟嘎啦啦一阵响,清了清嗓子,然后打了六下。班抬起头来 看了一眼,接着瞧了瞧窗前勒斯特那颗子弹般的脑袋的黑影,他又开始把脑袋一颠一颠,嘴里淌着口水。他又哀号起来。

“闭嘴,大傻子,”勒斯特说了一声,连头也没有口。“看样子咱们今儿个教堂去不成了。”可是班还是在轻轻地哼哼,他坐在椅子上,那双又大又软的手耷拉 在两膝之间。突然,他哭起来了,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持续不断的吼叫声。“别吵了,”勒斯特说,他扭过头来,扬起了手。“你是不是要我抽你一顿?”可是班光 是瞅着他,每出一次气便馒悠悠地哼上一声。勒斯特走过去摇晃他。你马上就给我住嘴!”他嚷道。“过来,”他说。他一下子把班从椅子里拽起来,把椅子拖到炉 火前,打开炉门,然后把班往椅子里一推。他们的样子很象是一只小拖船要把一艘笨重的大油轮拖进狭窄的船坞。班坐了下来,面对着玫瑰色的炉膛。他不吵了。接 着他们又能听见钟的嘀答声了,也能听见迪尔西慢腾腾下楼的声音了。她走进厨房时班又哼哼了。接着他又提高了嗓门。

“你又把他怎么的啦?”迪尔西说。“你什么时候不可以,干吗非得在今儿早上弄得他不能安生?”

“我一根毫毛也没动他的呀,”勒斯特说。“是杰生先生吓着他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没杀死昆丁小姐吧,有没有?”

“别哭了,班吉,”迪尔西说。班真的不出声了。她走到窗前,朝外面望了望。“不下雨了吧?”他说,

“是的,姥姥,”勒斯特说。“早就不下了。”

“那你们俩出去待一会儿,”他说,“我好不容易刚让卡罗琳小姐安静下来。”

“咱们还去教堂吗?”勒斯特说。

“到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叫你你别带他回来。”

“我们能上牧场那边去吗?”勒斯特说。

“行啊。反正想办法别让他回来。我算是受够了。”

“好咧,您哪,”勒斯特说。“杰生先生去哪儿啦,姥姥?”

“你又多管闲事了,对不对?”迪尔西说。她开始收拾桌子了。“不要闹,班吉。勒斯特马上就带你出去玩。”

“他到底把昆丁小姐怎么样啦,姥姥?”勒斯特说。

“啥也没有干,你们都给我快点出去。”

“我敢说她准是不在家里,”勒斯特说。

迪尔西盯着他看。“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家里的?”

“我和班吉昨晚看见她从窗子里爬出去的,是不是啊,班。”

“你真的看见了?”迪尔西说,紧紧地盯看着他。

“我们每天晚上都看见她爬的,”勒斯特说,“就顺着那棵梨树溜下来。”

“你可别跟我说瞎话,黑小子,”迪尔西说。

“我没说瞎话。你问班吉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以前干吗一声也不吭,嗯?”

“这又不管我什么事,”勒斯特说。“我可不愿搅和到白人的事儿里去。走吧,班吉,咱们上外面玩儿去。”

他们走出去了。迪尔西在桌子边站了一会儿,接着也走出厨房,去收掉餐厅里的早饭,然后自己吃了早饭,又收拾厨房。接着她解下围裙,把它挂好,走到楼梯口,倾听了一会儿。楼上没有声音。她穿上大衣,戴好帽子,穿过院子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雨已经住了。清新的风从东南方吹来,使上空露出了一小块一小块青天。越过小镇的树顶。屋顶与尖增,可以看见阳光斜躺在小山顶上,象一小块灰白的布,正在一点点消隐掉。风头里传来了一下钟声,接着其它的钟象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也紧接着纷纷响应。

小屋的门打开了,迪尔西出现在门口,又换上了那件紫色长裙和褐红色肩中,她戴了一双长及时弯的脏稀稀的白手套,这一回总算摘去了头巾。她走进院子,呼 唤勒斯特。她等了一阵,接着便走到大宅子跟前,绕过屋角来到地窖门口,她紧挨着墙走,朝门里望进去。班坐在台阶上。在他前面,勒斯特正在潮滋滋的地上。他 左手拿着一把锯,由于手往下压锯片有点弯曲,他正在用一把旧木锤敲打锯片,这木锤是迪尔西用来做饼干的,用了都有三十多年了。每敲一下,锯片便有气无力地 发出一声颤音,随即便冥然而止,死气沉沉。只见锯片在勒斯特的手掌与地板之间形成一道微微弯曲的弧线。它默不作声,莫测高深地鼓起了肚子。

“那人也就是这么干的,”勒斯特说。“我不过是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来敲罢了。”

“原来你在这儿干这样的事,好嘛l”迪尔西说。“快把那只小木锤还给我,”她说。

“我又没有弄坏罗,”勒斯特说。

“快还给我,”迪尔西说。“锯子你哪儿拿的还是放回到哪儿去。”

他放下锯子,把小木锤递给她。这时候班又哀号起来了,绝望地、拖声拖气地哀号着。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声音,这哀伤的不平之鸣很可能自古以来就存在于空间,仅仅由于行星的会会而在一刹那间形之于声。

“你听他呀,”勒斯特说,“从您叫我们出来他就一直是这样。我不明白他今儿早上是中了邪还是怎么的。”

“叫他上来,”迪尔西说。

“走呀,班吉,”勒斯特说,他走下几步去拉住班的胳膊。他驯顺地走了上来,还在哀号着,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船舶常发出的那种迟缓的嘶嘎声;这嘎声在哀号发出以前即已开始,哀号还没结束它便已经消失。

“你跑一趟去把他的便帽取来,”迪尔西说。“别弄出声音来让卡箩琳小姐听见。快点,去吧,咱们已经晚了。

“要是你不想法让他停住,她肯定会听见他吼叫的,”勒斯特说。

“只要咱们一走出大门,他就会不叫的,”迪尔西说。“他闻见了①。就是这么回事。”

“闻见什么啦,姥姥?”勒斯特说。

“你快去取帽子,”迪尔西说。勒斯特走开了。剩下的两人站在地窖门口,班站在她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天空现在已经分裂成一团团迅飞的灰云,云团拖着它们 的阴影,在肮脏的花园。破损的栅栏和院子上飞快地掠过。迪尔西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均衡地抚摸着班的脑袋,抚平他前额上的刘海。他的号哭变得平静和不慌不忙 的了。“不哭罗,”迪尔西说,“咱们不哭罗。咱们这

①这是迪尔西的一种迷信,她认为家里出了凶险、倒霉的事,傻子能凭其超自然的感官觉察出来。就去。好了,咱们不哭了。”他安静。平稳地哼哼着。

勒斯特回来了,他自己戴了顶围着一圈花饰带的挺括的新草帽,手里拿了顶布便帽。那顶草帽这儿弯曲那儿展平,模样奇特,戴在勒斯特头上就象打了聚光灯似 的,能让别人侧目而视。这草帽真是特里特别,初初一看,真象是戴在紧贴在勒斯特身后的另一个人的头上。迪尔西打量着那顶草帽。

“你干吗不戴你那顶旧帽子?”她说。

“我找不到了,”勒斯特说。

“你当然找不到。你肯定昨儿晚上就安排好不让自己找到它了。你是想要把这顶新帽子毁掉。”

“哦,姥姥,”勒斯特说。“天不会下雨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还是去拿那顶旧帽子,把这顶新的放好。”

“哦,姥姥。”

“那你去拿把伞来。”

“噢,姥姥。”

“随你的便,”迪尔西说。“要就是戴旧帽子,要就是去取伞。我不管你挑哪一样。”

勒斯特朝小屋走去。班轻轻地哼哭着。

“咱们走吧,”迪尔西说,“他们会赶上来的。咱们要去听唱诗呢。”他们绕过屋角,朝大门口走去。“不要哭了,”他们走在车道上,迪尔西过一会儿就说上 一声。他们来到大门口。迪尔西去打开大门。勒斯特拿着伞在车道上赶上来了,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一个女的。“他们来了,”迪尔西说。他们走出大门。“好了,该 不哭了,”她说。班收住了声音。勒斯特和他妈妈赶上来了。弗洛尼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绸衣,帽子上插着花。她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张扁扁的。和气可亲的脸。

“你身上穿的是你六个星期的工资,”迪尔西说。“要是下雨瞧你怎么办?”

“淋湿就是了呗,那还怎的,”弗洛尼说。“老天爷要下雨我哪里禁得住。”

“姥姥老是念叨着要下雨,”勒斯特说。

“要没有我给大家操心,我还不知道有谁会操心呢,”迪尔西说。“快走吧,咱们已经晚了,”

“今儿个要由希谷克牧师给我们布道,”弗洛尼说。

“是吗?”迪尔西说,“他是谁?”

“是从圣路易来的,”弗洛尼说,“是个大牧师。”

“嗯,”迪尔西说,“眼下就需要有个能人,好让这些不成器的黑小子心里对上帝敬畏起来。”

“今儿个由希谷克牧师布道,”弗洛尼说。“大伙儿都这么说。”

他们顺着街往前走,在这条背静的长街上,穿得花园锦簇的一群群白人在飘荡着钟声的风中往教堂走去,他们时不时走进试探性地粲然露一面的阳光之中。风从东南方一阵阵涌来,让人觉得又冷又硬,这都是因为前几天太暖和了。

“我真愿你别老是带了他上教堂去,妈咪,”弗洛尼说。“人家都在议论呢。”

“什么人议论?”迪尔西说。

“我都听见了,”弗洛尼说。

“我可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迪尔西说,”没出息的穷白人。就是这种人。他们认为他不够格上白人教堂,又认为黑人教堂不够格,不配让他去。”

“不管怎么说,反正人家都在议论。”弗洛尼说。

“你叫他们来当画跟我说,”迪尔西说。“告诉他们慈悲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机灵还是愚鲁呢。除了穷白人,再没别人在乎这个。”

有条小路和大街直角相交,顺着它走,地势一点点往下落,到后来成了一条土路。土路两边的地势陡斜得更厉害了,出现了一块宽阔的平地,上面分布着一些小 木屋,那些饱经风霜的屋顶和路面一般高。小木屋都座落在一块块不长草的院落中,地上乱堆着破烂,都是砖啊、木板啊、瓦罐啊这类一度是有用的什物。那儿能长 出来的也无非是些死不了的杂草和桑、刺槐、梧桐这类不娇气的树木--它们对屋子周围散发着的那股干臭味儿也是作出了一份贡献的;这些树即使赶上发芽时节也 象是在九月后凄凉、萧索的秋天,好象连春天也是从它们身边一掠而过,扔下它们,把它们交给与它们休戚相关的黑人贫民区,让它们在这刺鼻、独特的气味中吸取 营养。

他们经过时,站在门口的黑人都跟他附了打招呼,一般都是和迪尔西说话。

“吉卜生大姐,您今儿早上可好?”

“俺挺好的。您也好?”

“俺也好,谢谢。”

黑人们从小木屋里走出来,费劲地爬上有树荫的路堤,来到路上--男人穿的是式样古板、沉闷的黑色或褐色的衣服,戴着金表链,有几个人还拿着手杖;小伙 子们穿的是俗气、刺眼的蓝色成条坟的衣服,戴的是新颖、时髦的帽子;妇女们的衣服浆上得大多,硬绷绷的沙沙作响;孩子们穿的是白人卖出来的二手货,他们以 昼伏夜出的动物那种偷偷摸摸的神情窥探着。

“我打赌你准不敢走上前去碰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你肯定不敢。我看准你是个孬种。”

“他不伤人。他只不过是个大呆子。”

“呆子就不伤人啦?”

“这一个不伤人。我以前碰过他。”

“你这会儿肯定不敢。”

“因为有迪尔西小姐在看着。”

“她不在你也不敢。”

“他不会伤人的。他不过是个呆子。”

不断的有年纪比较大的人走上来跟迪尔西讲话,但除非是相当老的人,一般的迪尔西都让弗洛尼来应酬。

“妈咪今儿早上身体不大舒服。”

“太糟糕了。不过希谷克牧师会给她治好的。他会安慰她,给她解除精神负担的。”

土路的地势一点点升高了,来到一处地方,这儿的景色象画出来的布景。土路通向一个从红土小山上挖出的缺口,山顶上长满橡树,土路到这儿象是给掐断了, 有如一条给剪断的丝带。路旁有一座饱经风霜雨露的教堂,教堂的奇形怪状的尖顶象画里的教堂那样,刺向天空,整个景象都如同是支在万丈深渊之前一块平坦的空 地上的硬纸板,上面画着平平的没有景深的风景,可是周围呢,又是四月辽阔的晴空,是刮风天,是荡漾着各种钟声的小晌午。人们以缓慢的、安息日的、一本正经 的步姿涌向教堂。妇女和孩子们径直走了进去,男人们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堆堆轻声交谈着,直到钟声不响了,这以后他们也进去了。

教堂内部修饰一新,稀稀落落地摆了一些从厨房后菜园和树篱边采集来的鲜花,还悬挂着一绺绺彩色绉纸饰带。布道的讲坛上空吊着一只瘪陷的圣诞节的纸钟①,是象手风琴那样可以收拢来的那种。讲坛上空无一人,唱诗班倒已经站好位置。天气不热,歇手们却都在扇扇子。

绝大多数的妇女都聚集在堂内的一边,在嘁嘁喳喳地交谈。这时钟敲了一下,妇女们散开,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会众们坐了一会,静静地等待着。钟再次 响了一下。唱诗班站了起来,开始唱赞美诗。会众们一齐把头扭过来,动作整齐得象一个人,因为这时候有六个小小孩走了进来--四个细得象耗子尾巴的小辫上系 着花蝴蝶结的小丫头和两个满头短鬃发的小小子--他们穿过中央走道向讲坛走去,白色的绸带与鲜花把六个孩子连成一个整体,跟在后面鱼贯而行的是两个男子。 第二个身躯魁伟,皮肤是淡咖啡色的,穿着礼眼,系着白领带,神态威严庄重。他的头都也显得威严。很有思想,他的下巴一迭迭很神气地露出在衣领之上。会众们 对他很熟悉,所以他走过去后,大家的脖颈仍然扭着,一直到唱诗班停住了歌声,大家才理会到原来客席牧师已经进来了。他们定睛看了看方才走在他们自己的牧师 前面现在仍然领前走上讲坛的那个人,一阵难以形容的音浪升了起来,这是叹息,也是惊讶的声音与失望的声音。

客席牧师的身材特别矮小,穿的是一件破旧的羊驼呢外套。他有一张瘦小的老猴子那样的皱缩的黑脸。在唱诗班重新开腔,那六个孩子也立起来用尖细、胆怯、不成音调的气声参加进合

①这是一种圣诞节用的装饰品,一般为红色,用硬纸粘成,有皱折,张开时成钟形。唱时,会众一直注视着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他们有点愕然地打量着这个坐 在魁梧伟岸的本地牧师身边的人,相形之下,他更象是个侏儒,更显得土里土气了。当本地牧师站起来用深沉、有共鸣的声调介绍他时,会众仍然用惊愕与不信任的 目光打量着他,本地牧师的介绍越是热情,客席牧师的形象就越显得猥琐鄙俗。

“他们还这么老远的把他从圣路易请来呢,”弗洛尼悄没声他说道。

“我可见过主使用过比这更加古怪的工具,”迪尔西说。“好了,别吵了,”她又对班说,“他们马上又要唱歌了。”

那客席牧师站起来讲话了,他的口音听起来象是个白人。他的声音平平的、冷冷的、口气很大,好象不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起初,大家好奇地听着,就象是在 听一只猴子讲话。他们先是以看一个人走钢丝的那种眼光瞧着他,看他如何在他那冷漠、没有变化的声音的钢丝上来回奔跑,做出种种姿势,还翻空心筋斗,使出了 浑身解数。他们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他那卑微猥琐的形象了。到最后,当他颓然倒在讲台上,一只胳膊搁在齐他胸高的讲经桌上,他那猴子似的身躯象一具木乃伊或 是一只空船那样一动不动时,会众这才舒了口气,才在座位上挪动一下身子,仿佛刚从一场集体一起做的大梦中醒来。讲坛后面,唱诗班不停地挥动着扇子。迪尔西 悄没声他说了一句:“快别吵了。他们肯定马上就要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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