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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4)


“是的,”杰生说,“如果在我面前的执法官吏对选他上台的人民的利益多少有一点责任心,那我这会儿也在莫特生了。”他又将他的故事的要点粗粗的说了一遍,好象能从自己的发怒与无可奈何中得到一种真正的乐趣似的。警长好象根本没在听他。

“杰生,”他说,“你干吗把三千块钱藏在家里呢?”

“什么?”杰生说;“我将钱放在那儿是我自己的事。你的任务是帮我把钱我回来。”

“你母亲知不知道你有这么多钱放在家里?”

“嗨,我说,”杰生说,“我家里边抢劫了,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也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我到这来是找你正式委任的执法官吏的,我要再一次问你,你到底是出力帮我把钱找回来呢,还是不干?”

“如果你找到了他们,你打算把那姑娘怎么办?”

“不怎么办,”杰生说,“我不把她怎么样。我连碰也不会碰她一下,这小娼妇,她弄丢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亲,每日每时都在缩短我母亲的寿命,还使得我在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他说。“我连毫毛也不动她一根。”

“这姑娘的出走是你逼出来的,杰生。”那警长说。

“我怎么管家,这可是我个人的事,”杰生说。“你到底肯不肯为我出力?”

“你把她逼得离开了家,”警长说。“而且我还有点怀疑,这笔钱到底是应谈属于谁的,这桩公案我琢磨我是一辈子也弄不清的。”

杰生站着,双手在慢慢地绞扭他捏着的那顶帽子的帽沿。他轻轻地说:“那么,你是不准备出一点力来帮我逮住他们了?”

“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杰生,要是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当然得采取行动。可是既然没有证据,那我只好认为这事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

“这就是你的回答,是吗?”杰生说。“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再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杰生。”

“那好吧,”杰生说。他戴上帽子,“你会后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没人帮忙的。这儿可不是俄国,要是在那儿,谁戴了一只小小的铁皮徽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他走下台阶,钻进汽车,发动引擎。警长看着他启动,拐弯,飞快地驶离这所房子,朝镇上开去。

钟声又响起来了,高高地飘荡在飞掠过去的阳光中,被撕裂成一绺绺明亮的、杂乱的声浪。杰生在一个加油站前面停了下来,让人检查一下轮胎,把油加足。

“要走远路,是吗?”加油站的黑人问他。他睬也不睬。“看样子总算要转晴了。”那黑人说。

“转 晴?见你的鬼去吧,”杰生说,“到十二点准下倾盆大雨。”他瞧瞧天空,想到了下雨、泥泞的土路,想到自己陷在离城好几英里的一个破地方进退两难。 他甚至还幸灾乐祸地想,他肯定要措过午餐了,他现在匆匆忙忙动身,中午时分肯定是在离两个镇子都同样远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还觉得现在这个时刻 倒是个天然的喘息机会,因此,他对黑人说:

“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给了你钱,让你尽量阻挠这辆汽车往前走。”

“这只轮胎里可是一点点气儿也没有了,”那黑人说。

“那你给我滚开,把气筒给我,”杰生说。

“现在鼓起来了。”黑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您可以走了。”

杰 生钻进汽车,发动引擎,把车子开走了。他椎到第二档,引擎劈劈啪啪地响,直喘气。接着他把引擎开到最大限度,把油门狠狠地往下踩,粗暴地把气门拉出 推进。“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说,“等我走到半路,肯定会来一场瓢泼大雨。”他驱车离开能听见钟声的地方,离开小镇,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幅自己陷在泥潭里千 方百计要找两匹马来把汽车拖出去的情景。“可是那些马儿又是全都在教堂门口。”他又设想自己如何终于找到了一座教堂,他正要把一对马儿拉走,牲口的主人却 从教堂里走出来,对他又吼又叫,他又怎样挥起拳头把那人打倒在地。“我是杰生·康普生,看谁敢阻拦我。看你们选出来的当官儿的敢阻拦我。”他说,仿佛见到 自己领着一队士兵走进法院去把那个警长押出来。“这家伙还以为他能两手交叉地坐着看我丢掉差事。我会让他看看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差事。”他一点儿也没想起他 的外甥女,也设想起自己对那笔钱的武断的评价。十年来,这二者在他眼里早已失去了实体感和个体感;它们合并了起来,仅仅成为他在得到之前即已失去的那份银 行里的差事的一个象征。

天气变得晴朗起来,现在飞快地掠过地面的不是阳光而是一块块的云影了。在他看来,天气变晴这回事是敌人对他的又一 次恶毒的打击,是又一场要他带着累累 伤痕去应付的战斗;他过不了一阵便经过一个教堂,都是些没有上漆的木结构建筑,有着铁皮尖顶,周围拴着些马儿,停着些破烂的汽车、在他看来,每一个教堂都 是一个岗亭,里面部站有“命运”的后卫,他们都扭过头来偷偷地瞅他一眼。“你们也全都是混蜜,”他说,“看你们能阻拦得了我!”他想起自己如何带了一队士 兵拖着上了手铐的警长往前走,他还要把全能的上帝也从他的宝座上拉下来,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想起天上的天兵天将和地狱里的鬼兵鬼卒都对他严阵以待,他又 怎样从他们当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抓住了逃窜在外的外甥女。

风从东南方吹来,不断地吹在他的面颊上,他仿佛感到这连绵不断的风在往他的头 颅深处灌,突然,一种古老的预感使他紧扳车闸,煞住车子,一动不动地坐在 那儿。接着他伸出手来摸着脖子诅咒起来,他坐在车子里用沙嘎的气声狠狠地诅咒。往昔,每当他要开车走远路时,为了防止头疼,他总要带上一块浸了樟脑水的手 帕,等车子出了镇,就把手帕围在脖子上,这样好把药味儿吸进去。现在,他爬出汽车,翻起坐垫,希望有一条这样的手帕侥幸落在里面。他在前后座的底下都找遍 了,又站直身子,诅咒着,眼看胜利快要到手,却又受到它的嘲弄。他闭上眼睛,斜靠着车门。他回去取忘了带的樟脑水也好,继续往前也好,不管怎么做,他都会 头痛欲裂。如果回家,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能找到樟脑,如果继续往前开,那可就说不准了。不过要是他回去一趟,他到莫特生的时间就要晚一个半小时了。“要 不我车子开得慢些,”他说。“我车子开慢些,再想想别的事,说不定不要紧--”

他钻进汽车,把车子发动了。“我来想想别的事情吧,”他 说,于是就想起了洛仑。他想象自己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不过他还只是躺在她身边,正在央求她帮 忙,可是接着他又想起了那笔钱,想到他居然在一个女的,尤其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栽了筋斗。如果他能让自己相信抢走他钱的是那个男的就好了。这笔给抢走的 钱,是他用来补偿自己没到手的那份差事的损失的,是他花了好大心思;冒了很多风险才弄到手的,这笔钱象征着他丢失的那个差事,最最糟糕的是,使他失风的不 是别人,而是一个下贱的丫头片子。他继续赶路,翻起了一角翻领来抵挡不断袭来的凉风。

他好象可以看见与他的命运和意志相对抗的各路力量正 迅速地向一个会合点集结,这地方要是被占领,那么局势就再也不能扭转了,他变得狡猾起来了。我可不 能冒冒失失地犯错误啊,他告诫自己。正确的做法只能有一个,别的变通办法都不存在,他必须采取这种做法,他相信这对狗男女一见到他都会把他认出来,可他却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先看到她上,除非那个男的仍然打着那根红领带。他必须靠那根红领带来辨认这件事仿佛成了即将来临的那场灾祸的总和;他几乎能嗅闻到这场灾 祸,能透过阵阵头痛感到它。

他爬上了最后的一个小山包。烟雾弥漫在山谷、屋顶和树丛里露出来的一两个尖塔之间。他朝山下驶去,开进了镇 子,放慢速度,一边再次告诫自己千万要小 心,首先是要找到那座大帐篷揩在何处。他的眼睛现在看不大清、他知道是那场灾祸在不断命令他径直地往前冲,同时给自己的脑袋找点什么治一治。在一处加油站 上,人家告诉他演戏的帐篷还没有支起来,不过那几辆戏班子的专车正停靠在车站的旁轨上。于是他便朝那儿驶去。

有两节漆得花里胡哨的普尔曼 式卧车停靠在一条铁轨上。他走出汽车之前先把它们打量了一番。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浅一些,好让血液不在他的头颅里搏击得那 么猛烈。他钻出汽车,沿着车站的围墙走着,一边观察着那些卧车。车窗外挂着几件外农,软疲疲、皱巴巴的,象是最近刚刚洗过。一节车厢的踏脚板旁的地上放着 三张帆布折椅。可是他没见到有人的迹象,过了一会,才看见有一个系着条脏围裙的汉子走到车门口,大大咧咧地把一锅脏水往外泼去,使金属的锅肚子反射出太阳 光,接着,那汉子又回进车厢去了。

我可得在他向他们发出警告之前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把他打倒,他想。他压根儿没想过他们可能不在这儿,不 在这车厢里,在他看来,他们不在这里,并且整个 事情的结局并不取决于他先见到他们还是他们先见到他,这两点倒是极不自然而违反常规的。而且在他看来最最重要的是:必须是他先见到他们,把钱要回来,这以 后,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与他不相干、否则,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他,杰生·康普生居然让人给抢了,而且是让昆丁,他的外甥女,一个小娼妇给抢了!

他 又重新侦察起来。接着他走到车厢前,迅速地轻轻地登上踏脚,在车门口停住脚步。车上的厨房里很黑,有一股馊腐食物的气味。那汉子仅仅是一团朦朦胧胧 的白影子,正用嘶嘎、发颤的尖声在唱一支歌。原来是个老头儿,他想,而且个子还没我高。他走进车厢,那人正好抬起眼睛来看他。

“嗨?”那人说,停住了歌声。

“他们在哪儿?”杰生说。“快点,说,是在卧车里吗?”

“谁在哪儿?”那人说。

“别诓骗我了,”杰生说。他在放满什物的昏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是怎么回事?”那人说,“你说谁诓骗你了?”这时杰生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喊了起来:“当心点,伙计!”

“别诓骗我了,”杰生说,“他们在哪儿?”

“怎么搞的,你这愣头青,”那人说。他那只又瘦又细的胳膊被杰生抓得紧紧的,他使劲地想挣脱,扭回身去,开始在身后堆满什物的桌子上乱摸。

“快说,”杰生说,“他们在哪儿?”

“等我拿到了我那把宰猪的刀,”那人尖声叫道,“我会告诉你的。”

“好了,”杰生说,想抓住对方,“我只不过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你这混蛋,”那人尖声叫道,一面在桌子上乱摸。杰生想用两只胳膊搂住他,不让他那微不足道的无名怒火发作出来。那老头的身于是这么衰老、孱弱,然而又是这么死命地不顾一切,杰生这才毫厘不爽地看清楚,他一头扎进去的原来是一场灾祸。

“别骂人了!”他说,“好了,好了!我会走的。你别着急,我这就走。”

“说我诓骗人,”那人哭号道。“放开我。放开我一会儿,我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杰 生一面抱住这人,一面狂乱地朝四面瞪看。车厢外现在阳光灿烂,风急,天高,寥廓,空旷,他想起人们很快都要安宁地回到家中去享受星期天的午餐,那顿 气派十足的节日盛宴,可他呢,却在费劲地抱住这个不顾死活、脾气暴躁的小老头,他甚至不敢把手松开一会儿,以便扭过身子拔腿逃走。

“你先别 动,让我下去,怎么样?”他说,“干不干?”可是那人还在死命挣扎,杰生只好腾出一只手,朝他头上捶了一拳。这一拳打得笨笨拙拙,匆匆忙忙, 不算太重,可是对方已经一下子瘫倒下去,倒在一大堆锅碗瓢盆之间,发出了好一阵磐铃哐啷的响声。杰生气喘吁吁地俯身在他的上面,谛听着。接着他转过身子匆 匆朝车厢外跑去。跑到车门伺,他抑制住自己,放慢了速度爬下蹬梯,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成了一种哈哧、哈哧、哈哧的声音,他站住了想让自己气儿 出得顺当些,一面眼光朝这边那边扫来扫去。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他赶紧扭过头去,看见那小老头趔趔趄趄、火冒三丈地从车厢回过道里蹦跳下 来,手里高高的举着一把生锈的斧子。

他赶紧抓住那把斧子,并不感到受到了打击,却知道自己是在往后跌倒,心想原来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他 相信自己快要死了,这时候不知什么东西在他的后脑 勺上沉沉地憧击了一下,他想老头儿怎么能打我这个地方呢,也许是方才他就给了我一下子吧,他想,只不过我这会儿才感觉到就是了,他又想快点儿吧。快点儿 吧。赶快把这件事了结了吧,可是接着,他心头又涌起了一股忿忿不平的求生的强烈欲望,他就奋力挣扎,耳朵里还能听见老头儿用沙哑的嗓子哭喊咒骂的声音。

这时有人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还在挣扎,但他们抓住了他,他就不动了。

“我血流得多吗?”他说,“我后脑勺上。流血没有?”他还在说个不停,却感到正被人急急地推着往外走,听到老头那尖细愤怒的声音在他后面逐渐消失。“快看我的头呀,”他说,“等一等,我--”

“再等个啥,”揪住他的那人说,“那只小黄蜂会鳖死你的。快走你的吧。你没有受伤。”

“他打了我,”杰生说。“我有没有流血?”

“快 走你的。”那人说。他带领杰生绕过车站的拐角,来到空荡荡的月台上,那儿停着一节捷运平板车,月台边一块空地上呆呆板板地长满着青草,四周呆呆板 板地镶着一圈花,当中树着一块装了电灯的广告牌。上画写道“用你的眼好好看看莫特生。”在本该画上人的眼珠子的地方安了一只电灯泡。那个人松开了他。

“听着,”他说,“你快离开这儿,再别回来。你想干什么?要自杀吗?”

“我方才是想找两个人,”杰生说。“我不过是跟他打听他们在哪儿。”

“你找什么人?”

“找一个姑娘,”杰生说。“还有一个男的。昨天在杰弗生他打着一条红领带。他是你们这个戏班子里的。他们俩抢走了我的钱。”

“哦,”那人说。“原来就是你,可不。好吧,他们不在这儿。”

“我料想他们也不会在这儿,”杰生说。他靠在墙上,用手摸了一把后脑勺,然后看看自己的手心,“我还以为我在流血呢。”他说。“我以为他用那把斧子打中我了。”

“是你的后脑勺撞在铁轨上了,”那人说。“你还是走吧。他们不在这儿。”

“好吧,他也说他们不在这儿。我还以为他是骗我呢。”

“你以为我也在骗你吗?”那人说。

“不,”杰生说。“我知道他们不在这儿。”

“我告诉他叫他滚,两个都一起给我滚,”那人说。“我不允许我的戏班子里出这样的事。我的戏班子可是规规矩矩的,我们的演员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派人士。”

“是的,”杰生说,“你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吧?”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戏班子里,谁也不许搞出这样的花样来,你是她的--哥哥吗?”

“不是的,”杰生说。“这不相干的。我只不过是想找到他们。你真的肯定他没打破我脑袋吗?真的没有流血,我是说。”

“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会挂彩了。你还是快走吧。那个矮杂种会把你宰了的。那边的是你的车子吗?”

“是的。”

“好,快坐进去开回到杰弗生去吧。你要是真的能找到他们,也不会是在我的戏班子里。我这个戏班子可是规规矩矩的。你说你遭到他们的抢劫?”

“不 是的,”杰生说。“这件事关系不大。”他走到汽车旁钻了进去。我现在该干什么呢?他想。接着他记起来了。他发动了引擎,顺着街慢慢驶行,直到他找 到了一家药房。药房的门锁着。他一只手按在门把上,头稍稍俯伛地站了一会儿。他只好转开身去,过了一会,街上走来了一个人,他问那过路的什么地方有开门营 业的药房,那人说哪儿也没有。他又问,北上的火车什么时候开,那人告诉他是两点三十分。他走下人行道,重又钻进汽车,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过来了两个黑人小 青年。他叫住了他们。

“你们有人会开车吧,小伙子?”

“会呀,先生。”

“现在就开车送我到杰弗生去,要多少钱?”

他们对看了一眼,嘴里在嘀嘀咕咕。

“我给一块钱,”杰生说。

他们又嘀咕了一阵。“一块钱不成,”有一个小伙子说。

“那你要多少?”

“你能去吗?”一个小伙子说。

“我走不开,”另外那个说。“你送他去不行吗?你又没事儿。”

“不,我有事儿。”

“你有啥了不起的事儿?”

他们又嘀嘀咕咕起来,还嘻嘻哈哈的笑。

“我给两块钱,”杰生说。“谁去都成。”

“我也走不开,”第一个小伙子说。

“那好,”杰生说。“走你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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