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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统治了整个原野,大地干枯了。树叶像卷在一起的沙纸。一阵风从枯黄的草地吹过,草叶在已经枯死的黄色的茎上沙沙作响。灰蒙蒙的土地上聚着晒干了的种籽的皮屑。牛聚集在水坑和河湾旁边,唤着绿色的浮垢,那儿已经是一个个干涸的土坑了。极目远望,田野里有许多死去的东西。灰色的树的躯干,一头陷在烂泥中再也没爬起来的又老又弱的奶牛。这个夏季,有时候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要死掉。但是当人们手搭凉棚,遮着昏花的眼睛,或者擦抹着油腻腻的皮肤时,对这一切并不在乎。不过说他们不在乎.那只是最初,当他们处于防守阶段时的情形。可是后来,等荒火烧起来,而且无法控制,沿着溪谷蔓延开来,烧到家有的围栏,钻进窗户,柔软的窗帘变成一团团邪恶的火,人们才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并不想死。那些被野火烧着了的人们,喉咙里进发出声声惨叫。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罪恶。如果真有第二次机会,他们总能洗心革面,人人都变成圣贤。有的人确实得到了这种机会,但只是短时间的超脱,然后变得比以前更坏。
荒火烧起之前,阿姆斯特朗派人来买四只褪好的鸭子。收拾干净以后,艾米·帕克在一天傍晚送了过去。这阵子,阿姆斯特朗家里有客人,欧达乌德太太说,是城里来的几位太太和先生。这些人如果没有别的,至少有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想是为了马德琳姑娘,别墅里才大宴宾客,而且要鸭子。因为这位马德琳再也摆脱不了小阿姆斯特朗的纠缠,终于要答应嫁他了。
这天傍晚,艾米·帕克胳膊上挎着一个浅浅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阿姆斯特朗要的那几只已经褪好的鸭子,穿过干燥的田野动身了。她穿着干净的罩衫,蛮利索的。两条胳膊因为往下洗鸭子血,擦得红红的。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地走着,心里已经捉摸她将看到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以及能否见到马德琳。很可能见不着。于是,爬上那一溜斜坡之后,她放慢了脚步。她满脸通红。因为现在她即使算不上肥胖,也发福了。她变得笨手笨脚,身上散发着一股很浓的、最好的肥皂的气味。
就这样,她走进阿姆俾特朗家的大门。光这个大门就花了好多钱,所用的大量的铁和砖就显示出了这一点。每根红砖柱子上面都用白色的石头镶嵌着别墅的名字。阿姆斯特朗家的这份家业被命名为格兰斯顿伯里。因为一位受过教育的绅士在酒过三巡之后,说这地方和英国格兰斯顿伯里很像。尽管在英国老家,谁也不曾听到过这么个地方。阿姆斯特朗先生听了很高兴。他轻轻地对自己叨念着这个名字,还在一本书里查了查。于是,他这地方就成了格兰斯顿伯里。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是个相当悠闲、安逸的人,尽管他的皮肤从来也没有失去过结实的筋肉所显现的纹理。不过从他解下围裙,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人们早已忘记了他屠户的生涯。不过有时候,有些人也会嘴里嚼着他家的肉,心里却翻腾起一种恶意。那时,他们便会抬起一双眼睛,觉得自己比赐给他们这盘肉的人高贵一些。然后,带上他给他们的什么东西,走了出去。但是大多数人只管吃喝,或者在他的草坪上溜达,谈论欧洲的事情。他们奉承他的儿子,那小子浑身散发着紫红色朗姆酒的气味儿;也对他的女儿们献媚,她们身上有股扑鼻的桅花的香味。事实上,有位英国勋爵正在追求他的一位女儿。这是欧达乌德太太说的。因此阿姆斯特朗先生很是高兴。他现在也有自己家族的徽号了,还有二个俱乐部和许多食客。他们使他有幸把钱花掉。
甚至在格兰斯顿伯里的车道,这个家族的繁荣兴旺也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兴旺闪烁在月桂树镜子般的树叶上,潜藏在随风摇曳的灌木丛和草地上,隐匿在一个个小小的凉亭里。那凉亭里有一把牌扔在枝叶繁茂的玫瑰花下。在走进专供工匠和仆人们出人的车道之前,艾米·帕克带着几分羞涩,注意到正门附近那个裸体女人的雕像。大部分人被这座雕像镇得先是闭口无言,渐渐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敢正眼瞅它,或者只是偶然偷偷摸摸地膜上一眼,对那双长着肉窝的手所引起的联想玩味一番之后,才认可它是作为一个可尊敬的财富的象征放在这儿的。
但是当艾米·帕克转身沿着那所房子的墙根走到她进的那个门洞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燥热,真希望那个雕像不在那儿才好呢。他们在这边种了一小片桅子树。暮色中,那匀称的树叶、温柔的花朵本来不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当她从那幢房子的一扇窗户望进去的时候,便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她。于是她在那里踯躅徘徊,毫无负罪之感,便从桅子树的树叶间探过头去,瞧那窗户里面的情景。而一开始,她只是朝那扇窗户瞥了一眼。
“她望进去的那个房间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因为他们点了一盏很大的、乳白色的灯。还有一个枝形银烛台,蜡烛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闷热之中,他们想通通风,便将窗帘和房门都打开了。那扇门通到房子后部,通向别的奥秘和别的灯光之所在。艾米·帕克看见屋子里聚着几个人。那是些身穿黑礼服、上了年纪的、可尊敬的男人,还有一位爱夸耀、卖弄的年轻人。不过他们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除了白衬衫的前襟和一张张神情专注地听人讲话的脸。原来他们都是听众。是马德琳使他们目瞪口呆,形同泥塑。她站在那儿,甚至使灯光黯然失色。
于是,艾米。帕克又走近一点儿。在那令人陶醉的夜色中,花气袭人,荣莉花从房屋那边伸出双臂,微微颤动着,拥抱这张挤过来的脸。从这儿,她瞧得见里面的情形,像一只不为人知的蛾子。不过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她也不想听。她会害怕的。除此而外,她自个儿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就够她听的了。
此刻,马德琳抬起一条胳膊,男人们的眼睛都顺着这条胳膊望过去,就好像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什么更加奢华的东西。他们被这条胳膊指挥着,正如他们因她那张小嘴的形状所给的启示而大笑一样。那些老头子们大笑着,就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呆头呆脑地摇晃着。可是那位年轻人——现在看清楚是小阿姆斯特朗了——为了他所希望的、马德琳自个儿最大的满意而大笑着,就好像他们俩一直单独待在这屋子里,而且正拥抱着她。他的笑声力图对她有所触动。可是马德琳并没有特别注意跟她一起待在屋子里的这些人。她是在自我欣赏地讲话。要嘛她就摆弄她那条项链上的珍珠,或者瞥一眼她那裸露着的双肩,瞅一瞅乳峰间的曲线。那曲线,她用一朵玫瑰花隐蔽着。马德琳神态冷峻,玉洁冰清。她那薄冰似的衣裙仿佛从那美妙的身体长出之外,再无别的可能。这时,艾米·帕克全然忘记她曾经在别的场合见过她,或者在她穿着别的衣服时见过她。
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站了起来。他一直坐在窗户旁边,在傍晚的凉爽之中,趁着天光末暗读着什么。那显然是几封信。看起来,阿姆斯特朗先生根本不把屋里这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能在这儿待着,是因为他花了钱。他有足够的钱财使自己对他们视而不见。因此,他旁若无人,手里拿着那几封一闪一闪扇动着的、打开了的信,从他的房间走过去,给自个儿倒了一杯他们大伙儿一直喝的那种酒,一饮而尽,用酒精刺激他的思想。但是他使马德琳的一番讲演笼罩了一层阴郁。男人们的大笑已经渐渐变成地地道道的微笑,尽管稍微有点苦涩。他们交杯换盏,一饮而尽。马德琳望着她的杯子,望着她并不想喝的杯中物,直到阿姆斯特朗先生走过来,没等她要他帮忙,便把她的杯子拿过来放到桌上。她真想把它砸个粉碎。
那屋子里的人看起来都是毫无目的地站着或者坐着。他们永远不会融为一体。因为他们的本性就难以融合在一起。他们将仍然宛若一截脆弱的金属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拧得弯弯曲曲。艾米觉得自己在那儿站得太久了。一阵微风吹动墙上的挂毯。这块挂毯是屠户花大价钱从欧洲买回来的。那上面是骑着银光闪闪的骏马的老爷太太。微风中,挂毯上的森林似乎被风吹动了,骏马也瑟瑟抖动。整个房间似乎也变得不牢固了,就像那轻轻抖动的挂毯。烛光如丝如发,涌流出来,酒瓶子上面的金箔在通明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脆弱。马德琳已经飘然而去,在一张椅子上面坐了下来。传说中要跟她结婚的那位小阿姆俾特朗用力扶着那把椅子,好让它稳稳当当扎在地上。她坐在那把雕花椅上,轻摇羽扇,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烦闷,并没有意识到他加诸椅背上的力量和献给她的殷勤。主人走过来时,那些学着马德琳的样子傻笑了半晌的老头子们,克服了心头陡然升起的厌烦,都自顾自地站在那儿咧嘴笑着,等待这个“转折点”的到来。
艾米·帕克已经开始感觉到她胳膊上挎着的那只盛鸭子的篮子的分量,感觉到屋里发生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明白。于是她叹了一口气,从一直瞧着的那一幕走开。不管怎么说,那一幕已经结束,或者已经又拉开新的一幕。她穿过黑乎乎的树丛,向女仆们出人的那扇门走去。树丛中散发着一股枯枝败叶的气味,盖过了夜晚袭人的花香。
门打开了,烤牛肉的香味,闹哄哄的笑声,以及佣人们的抱怨扑面而来。她羞答答地走进来,灯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踩在干净的地板上,甚至她那双最好的长统袜也让她羞愧。
“我把明天用的鸭子送来了,”她说。如果她的孩子们听见她在这儿说话的声音,一定会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她。
“来得正好,”弗里斯巴依太太说,态度很和蔼。
她砰地一声关上炉门。
“真该死!”她说。“该死的烤炉!他们和他们的炉子都见鬼去吧!”她说。“我简直烦透了。下星期让他们再找别的姑娘来吧。我要到海滨玩玩去了。”
“靠他们的善心活命?”韦妮说。她正在捏帽子上面的那几个角角,好把它们弄得更尖一些。
“啊,亲爱的,不,”弗里斯巴依太太说。“有位夫人给我提供吃住。只是为了有我跟她作伴快活一点儿。如果我不怕把面包渣掉在床上,就是躺在被窝里吃早点也成!”
大伙儿哄笑起来。直到弗里斯巴依太太出面干涉,才止住笑声。有个名叫卡西的年轻姑娘笑得特别厉害。她刚从爱尔兰来,那张脸一望而知,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她正在搅鸡蛋。
“瞧,我们把帕克太大给忘了,”弗里斯巴依太太说。“请坐,亲爱的。听我们给你讲个秘密。”
她从橱柜里面拿出一瓶酒。这瓶酒跟屠户和他的客人们喝的那瓶一样,瓶子上面的金箔也窸窸地响着。她眨巴着眼睛,使个眼色,一根手指弯曲着,很优雅地倒了一杯酒。
“气跑光了,”她说,“因为已经打开一会儿了。不过还能让你喝得心满意足。”
“我可从来没喝过酒,”艾米·帕克说。
韦妮那张脸拉长了。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锉刀,磨起指甲来。
“在我以前干活的那个地方,”她说,“我们那些姑娘们大喝特喝。那时候宴会真多,每隔一天就是一次午宴。他才是个真正的阔老爷呢!不像这位,不过是个暴发户。”
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可他工钱给得多。他不是个黑心肝的人。”酒、厨房里的蒸汽,还有因为想起她那位一去不归的海员而生出的悲哀,使她变得温和了。她打了个嗝。“对不起,”她边说边瞅着一只平底锅,“我又被一件往事搞得心烦意乱了。这也正是酒的功能。”
那位年轻的爱尔兰姑娘俯身在那盆她不停地搅动着的鸡蛋上面,笑得浑身颤动。
“当心点儿,姑娘!小心把鸡蛋打过头了。”
这时,厨房里面暖烘烘的,似乎闪烁着明亮的火花。艾米·帕克啜着杯中的酒。她很有风度地端着酒杯,就像捏着一朵花儿。她一边瞅那杯中之物,一边侧耳静听她们间或谈起的这府邸另外一部分人过着的生活。葡萄酒在她的血管里流动,在她的脑海里激起朵朵思想的火花。她简直要站起身来,摸索着跨过那道挂着羊毛毯的门,来到马德琳的面前。
“她真漂亮,”她说。
“谁?”弗里斯巴依太太问。‘这位从科克郡来的胖闺女?”
卡西一边格格地笑,一边搅盆里的鸡蛋,就好像她只会于这两样儿。
“当然是马德琳,”艾米·帕克冷静地说。说这个从来不敢说出声的名宇时,她的嘴唇那样温柔地弯曲着,画出一条曲线。
寂静中,韦妮把她那把小挫又放回到口袋里,把围裙扯得紧紧裹着扁平的胸脯。
“是马德琳漂亮,”艾米·帕克又说。现在她已经敢于直呼其名了。
“啊,”弗里斯巴依太太把勺子扔进汤锅里说,“我们还没见过她在床上的时候是啥模样呢!”
“这可是别人的事喽!”韦妮大笑着说。
卡西一边把鸡蛋哗哗地倒进锅里,一边嗤嗤地笑着。
弗里斯巴依太太掀开锅盖,大团大团的水汽蒸腾而起。她那张预言家的脸在蒸汽中显露出来。汤瀑布般地倾泻到汤盘里面,金黄色的汤中漂浮着切成小块的胡萝卜。
“别人的事。如果能把她弄到手的话。可是谁会是这个别人呢?”
她倒着汤,蒸汽中那张阴郁的脸变得有几分惨然。
“这破汤不够清淡,”她阴沉沉地说。“不过他们照样喝。我才不管呢!太腻了点儿。不管怎么说,这盘子可是法国货。”
在艾米·帕克看来,那汤满不错。
“我真想坐在她旁边,”她说,“就像她那样,坐在那间漂亮的客厅里,坐在墙上挂着的那玩意儿下面。那上头绣着马。坐在 她旁边,我要把我的那些梦讲给她听——如果我能记得起来的话。要谈的事我总是说不出来。我们结婚的时候种了一株玫瑰。可从来没有谈论过它。那是最漂亮的东西中的一样。你瞧,我也知道好多事情呢!可就是表达不出来。弗里斯巴依太太,这话只能对你讲。邮政局长的丈夫也是这个毛病。可实际上,他知道不少事情呢!”
。“点个火,帕克太太,”弗里斯巴依太太说,“你该回家了。”
“是呀,酒也喝完了,”韦妮冷冰冰地说,就好像突然生出一股醋意。她正在放汤盆,把手里的托盘端平稳。
“好的,”艾米·帕克说。
“这是你这几只鸭子的钱,”弗里斯巴依太太边说边扔过几枚硬币。“要是不嫩,我倒不会介意。没胃口,我讨厌吃鸭子。先前我有个朋友死了,人们把他的肚子剖开以后……你们相信吗?他肚子里头塞满了鸭子,是被鸭子撑死的。”
艾米·帕克差点儿信以为真。
“鸭子!”弗里斯巴依太太尖叫着。“哈哈哈!”
它一定是从门口进来的,韦妮刚从那儿出去。那块挂在门上的羊毛毯抖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原状。
“我永远都不会跟她说话,”艾米·帕克边收拾篮子边说。
“那你一点损失也没有,”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那个人不合群。马德琳想的就是让人注意她。”
艾米·帕克挎着那只空篮子站在那儿。
弗里斯巴依太太意识到了这一点。
“给你,”她边说边包了几块剩下来的挺好的凉腌牛肉。
她希望这会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种慰藉。可是想起她那海员丈夫,又对此发生了怀疑。
艾米·帕克从那间厨房走了出来,从那所房子走了出来,从那喧闹声中走了出来。夜色中飞翔的鸟儿越发使她陷入困窘。它们的叫声盖过了汤盘上飘荡着的柔和的谈笑声。因为那些富人们已经走进餐厅,在紧紧拉住的窗帘后面坐了下来。他们先前喝酒的那个没拉窗帘的房间空荡荡的,只留下墙上那块挂毯。
于是,艾米·帕克快步走过花园,满眼尽是夜间飞翔的鸟儿的翅膀。有一回,她听见——她想她是听见了——在这同一条沙石铺成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为了避免碰面,她走到旁边落满针松的小路上。她很紧张,心里满怀着希望。她想可能马德琳借口头痛,从餐厅逃了出来。实际上她发现黑乎乎的树木之下走着的是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粗壮的女人。艾米·帕克跑了起来,连自己的喘气声,她听了都心烦。她把那包腌牛肉扔到前门旁边的树丛里。
回家之后,丈夫问:“哦,出什么事儿了吗?”
“什么事儿也没出,”她回答道。
“有什么好讲的新闻吗?”
“没有,”她说。“净说些蠢话。她们给我喝了一杯酒。我觉得脑袋发热。”
“你喝醉了?”他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她边擦脸边说。“我以前从来没喝醉过。”
她又用凉水擦了擦脑门儿,很为自己可能在厨房说出的话而后怕。她一直在想刚才把自己的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这件事。但是凉水又遮住她的灵魂,在丈夫面前,她又变得那样洁净,那样亲切。在黑暗的花园里,在那扇窗户前面她所看到的、在弗里斯巴依太太蒸汽弥漫的厨房里她所体验到的那种诗情,没有稍许的表露。
她好像一根小草,被炎热的夏天的阳光晒干了。风儿裹挟着夏季的热气,吹拂着早就晒干了的玉蜀黍。有许多昆虫艾米·帕克是第一次观察到。还有枯叶的纹理也是初次引起她的注意。这期间,丈夫忙忙碌碌地工作着,或者治一头生病的母牛,或者修图草场的铁丝网。她的小儿子拿着一个绿颜色的瓶子玩土,装满了又倒掉,就好像这是唯一重要的一件事情。她从他们的头顶上面望过去,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这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她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怀着这样一种心境的时候,她看见烟雾首先从那个叫作“群岛”的村庄升了起来。那村庄在曾经发洪水的乌龙雅的方向。
“失火了,”她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害伯。
烟向天空升去,还只是一小缕,似乎是一株小树,但是正在生长壮大。
她去告诉丈夫。
“是啊,”他说,“是起火了。”
他抬起头张望着,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正在拧铁丝。他当然已经看见起火了,只是没有说出来,暗暗希望那火焰会化作一股青烟。
周围,人们都在相互议论。女人们消息灵通。比较迟钝的男人们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有的男人一听人家给他讲这事儿就骂街。有个人甚至用手里的铁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可是经历了最初的犹豫和希望对那荒火可以视而不见之后,男人们开始聚集到一起。他们找出斧子,拿出麻袋,灌满水袋,还要带点干粮,以备外出时应付万一。然后他们跨上马背或者爬上马车,朝“群岛”进发。火势就是从那儿蔓延开的。
这时,烟火已经开始发怒。暴躁的烟柱在丛林之上腾空而起。在这不成形状的团团黑烟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迫着注人空间。杜瑞尔盖的男人们沿着丛林小路逶迤而去,有的三五成群,谈论着过去发生过的火灾,有的一个人走着,低着脑袋瞅脚下的土地,很为他们看到的砂粒、石头、树木的细枝末节而惊讶。他们发现大地具有一种粗旷的美。一种充满伤感的爱油然而生。可是这种感情已经产生得太晚了。这场火不可避免地会使这些孤独、寂寞的人们产生这种种感情。当他们在黑乎乎的树木间骑着马儿奔驰的时候,心里觉得,留在身后的生活,才是他们心甘情愿想过的。黄色的光减弱了。树林中的动物开始向他们迎面跑来,而不是见人就逃。甚至那些刚才还在夸口见过比这火更大的爱开玩笑的人,现在也开始感觉到这场无法忍受的大火已经近在眼前。他们试图用些粗俗的脏话掩盖这种心情,但是没有成功,便在马背上吐了一口唾沫,猛地一抖缰绳,纵马疾驰起来。
杜瑞尔盖的“志愿军”走了几英里之后,碰见一个名叫特德·多伊尔的人。他骑着一匹大汗淋漓的马,向他们迎面走来。
特德·多伊尔把帽子和勇气都丢到那火里了。他朝起火的方向挥动着胳膊,说“群岛”几乎烧光了。这位报信人断言,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荒火。他那匹瘦腿支撑着的马浸透了汗水,直打转儿。弗拉纳根和斯兰特瑞的农庄全烧光了。他亲眼看见墙壁塌下来,压住了那个老人。格拉森家有个女人被火烧伤了。是格拉森太太的一个妹妹。她跑到那条小河——因为天旱,河里一滴水也没有——躺了下来,在早已龟裂的泥巴上抽搐着。尽管大家都用手掌、破上衣,或者别的什么打她身上的火,但她还是死了。那个区被大火洗劫一空了。报信的人摊开手,把这个事实摆在人们面前。天黄澄澄的;他那双手颤抖着。有的人家被火烧得连一块好褥垫也没有剩下,都有一股鸡毛味。人们打开院门放那些鸡呀鸭呀往外飞。它们身上烧着火飞了出去,或者大张着嘴巴吸气,然后眼睛一翻,排排场场地死了,垂肉烧得焦黑。报信人的眼睛被烟呛得深陷在眼窝里,好像只剩下白眼球望着他们说话,喉结在瘦长的脖颈上蠕动。“风卷着火刮过来的时候,”那人说道,还伸出一只胳膊,很庄重地移动着,就好像那是一道火网。“火还没到,热气就把树叶烤焦了,手上的汗毛也烧得精光。”他们都去瞧他那只手,手上的汗毛果真都被烧焦了。头上的头发有一层烧糊了的头发梢。似乎为了证实这一切,他们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从他身上嗅出一股糊味儿。“动物也被火烧着了,”他说。“那些野兽。特别是蛇。火把它们烧得都变了形。它们抽打着滚烫的土地,又盘结在一起,然后皱缩成一团。”他亲眼看见一条蛇死以前咬着自己的身子,好像要让谁负责似的。
男人们听了这番描述之后,立刻决定返回家乡,寻找一块保卫社瑞尔盖的阵地。皮博迪老先生——现在确实已经很老了——和他儿子一起坐在一辆马车里,像个先知。他建议再往回走一英里就设一道防线。因为那地方有一道石头山坡,荒草正好在那儿自然地断开。人们倾听着他那皮肉与筋骨间奇迹般生发出的苍老的声音,决定采纳他的忠告。他们顺从地拨转马头,跟在皮博迪的马车后面。有的人满怀内疚,想起他们的父亲。大家几乎都对这位老人那种并不牢靠的权威怀着感激之情。
如果火随风势而来,他们就只好准备迎战这场大火了。这地方实在是穷乡僻壤、野兔出没之地。尽是岩石和枯死的蓟草。他们沿山脚把矮树丛铲掉,开出一条较宽的防火带,希望荒火永远不要从那儿跳过去。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夜晚,这个僻静的地方人声不绝。小树倒下去,砰然有声。马儿嘶叫着,向家乡转过头,充满了惊疑。
这天,火还没有蔓延过来,但是已经闻得见烟火的气味,看得见滚滚的浓烟了。到夜晚,风停了,男人们又开始开玩笑了。夜晚没有风,火不会烧多远。他们决定先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来。有些人悄悄地希望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他们希望第二天醒来会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自己那恐惧的火焰会因此而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