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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 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 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眄着他说道: 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
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 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却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 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 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 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 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钱绣花鞋,便笑 道:“嗬!这双鞋真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 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样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 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的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 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仆人连声呵叱着,那 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出来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 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不要紧的,它认识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 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 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像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 姐,可是倒穿着件蓝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 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 道?”世钧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地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 时候。”叔惠笑道: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
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身上,仿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 有微词,动机本来是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 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有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 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的钱不够花,结果 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 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却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 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 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 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 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呢。”
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 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即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 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
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一番谈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却派了一个听差来说: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 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 “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 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钧 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 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 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像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青人都不会打麻 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你不 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 道:“叔惠也一块儿去!”
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
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锻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 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 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地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 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片子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 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钧说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 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 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拿 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 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 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
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 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他们小姐当差, 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不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
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了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
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赶赶咐咐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 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 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
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地和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 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 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 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 了一声,笑道:现在天倒晴了!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 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
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 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桠枝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 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仿佛很大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 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摆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 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 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与翠芝的婚事不成 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 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 她说南京话,说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 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 拨拨匀。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 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 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 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仿佛一时还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翠芝笑道:“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叔惠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 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 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 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没 看见似的,只道:“咦,世钧呢?”翠芝道:“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 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石太太把脸一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她所谓”一个 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却也不好马上就走。翠芝便道:“妈也是爱着 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一面说着,就径直地走了进去,道:“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她气烘烘地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 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
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了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气不客气。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 了。”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问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拴着在那儿吧?
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
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 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 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 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倒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觉得很意 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着脸擤鼻 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糊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 笑道:“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捡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 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 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 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你。”又问知他还请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 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