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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麻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油污的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长长的名单,然后坐了下来。他那双锐利的黑眼睛牢牢盯着它,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单子上的 内容:“彭斯……谢尔贝郡……男黑奴,酬洋三百元,不论死活。爱德华夫妇……狄克和露茜……六百元;女黑奴波莉带两名孩子……活捉她或交来她的首级,酬洋 六百元。”“我只是查对一下我们承办的几桩生意,看能不能捎带替你办了这件事。洛克,”麻克斯停了半晌又说,“我们得派亚丹姆斯和斯布林格去抓这几个人 了;人家委托了有些日子啦。”
“他们一定会敲竹杠的,”汤姆说。
“我来对付他们。他们干这一行还是生手,不会指望太高的,”麻克斯一面说,一面又看那张单子。“这里面有三件差使是不费劲的,只要开枪打死他们,或是 咬定打死了就行;这三件他们当然不能要价太高;另外那几件,”他把单子折起来说,“还可以搁一阵子。好吧,现在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具体情况。我说,海利先 生,你亲眼看见那黑娘儿们上了岸,对吗?”
“当然……就象我现在看见你一样清楚。”
“有一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对吗?”洛克问道。
“一点也不错。”
麻克斯说,“很可能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问题是不知道藏在谁家里。汤姆,你说怎么办呢?”
“我们今天晚上一定得过河去,”汤姆说。
“可是没有船啊,”麻克斯说。“冰块来势真猛,汤姆,恐怕有点危险吧?”
“管不了那么多啦……就得这么办,”汤姆斩钉截铁地说。
“哎哟!”麻克斯坐立不安地说,“那可有点……我看,”他一面说,一面往窗子边走去,“外面一片漆黑,而且,汤姆,……”
“说来说去,麻克斯,你就是怕死;那可没有办法……你非去不可。你是不是想歇上一两天,等那黑娘儿们被人家偷偷运到山德斯基(山德斯基(Sandusky),美国俄亥俄州北部一城市,靠近加拿大。)一带再……”
“嗳,不是的,我一点也不怕,”麻克斯说。“不过……”
“不过什么?”汤姆追问道。
“哦,船怎么办呢?你不是知道没有船吗?”
“我听老板娘说,今天晚上有条船上这儿来,有一个人要撑这条船过河去。有天大的危险,我们也得跟他一起走,”汤姆说。
“你们一定有好猎狗吧?”海利问道。
“顶刮刮的,”麻克斯说。“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你又没有她的什么东西可以让狗嗅。”
“有,有,”海利扬扬得意地说;“这儿有她的一块头巾,是她落在床上的;她把帽子也落下了。”
“那还算走运,”洛克说。“递给我吧。”
“不过,要是你们的狗冷不防地追上了她,恐怕会把她咬坏的吧,”海利说。
“那倒值得考虑,”麻克斯说。“我们的狗有一次在摩比尔(摩比尔,美国阿拉巴马州城市名。)就把一个家伙咬得稀巴烂。我们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们拽开。”
“是啊,你看,这种靠相貌卖钱的女子,这样就不行啦,对不对?”海利说。
“对,”麻克斯说。“还有,要是她已经被人家藏起来了,那也没办法。北方各州有些人暗藏黑奴,狗也不起作用;那是一定的,因为那样就嗅不出他们的足迹了。只有在庄园上,黑奴逃跑时光靠自己两条腿跑,没有人帮忙,这样,狗才能发挥作用。”
刚从外面柜台上打听消息回来的洛克说,“嗨,他们说那个人已经把船撑过来了;走吧,麻克斯……”
那位大老倌对他即将离开的那间舒适的客堂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按洛克的吩咐办事。海利和他们俩又商酌了一会儿之后,才很不乐意地交给汤姆五十块钱。于是,这三位大老倌当夜就分道扬镳了。
如果有些高尚的基督徒读者不同意作者在这一场景里给他们介绍这么几个角色的话,我们不得不请求他们趁早克制一下自己的偏见。请容许我提醒他们,追捕黑 奴这个行业,现在已经上升为合法和爱国的正当职业。如果从密西西比河到太平洋之间的这一大片辽阔的土地,都变成了一个买卖灵与肉的庞大市场,如果黑奴还保 持今天十九世纪这种游移趋势的话,那末,黑奴贩子和黑奴追捕者们,恐怕还将厕身于我们的达官贵人之列呢。
这场戏在酒店里进行的当儿,兴致勃勃的山姆和安第正在打马回家途中。
山姆简直欣喜若狂,用各种莫名其妙的惊呼怪叫声和全身扭动的古怪动作,来表达他的极度快乐;一会儿反骑在马背上,脸朝着马屁股和尾巴;忽而大叫一声, 一个筋斗翻过身来,又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一本正经地。趾高气扬地教训安第不该笑,不该逗乐子。一会儿又双手拍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大路边他 们经过的那座古老的森林。他在马背上一面耍着这些把戏,一面还有本事赶着马儿急急赶路。到十点多钟,阳台前面的石子路上,就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谢尔贝太 太一阵风似地跑到栏杆边来。
“是你吗,山姆?他们呢?”
“海利老爷在酒店里休息;他累得够戗,太太。”
“伊丽莎呢,山姆?”
“噢,她已经渡过约旦河了。可以这样说,已经进了迦南乐土了。”
“啊呀,山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谢尔贝太太气急败坏地问道;她想起这两句话可能的涵意,几乎昏厥过去。
“啊!太太,上帝会保佑他自己的儿女的。丽茜已经过河到俄亥俄州去了。真了不起,就象上帝用两匹马的火轮车把她接过河去似的。”
在主母面前,山姆的虔诚劲儿总是异乎寻常地热烈。他还充分引用《圣经》里的比喻和辞藻呢。
这时,谢尔贝先生也闻声赶来。他喊道,“上来,山姆,太太想知道什么,你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得啦,得啦,爱密丽!”他一面说,一面用胳臂围住她。“你冷得全身直哆嗦;你太激动了。”
“太激动了!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母亲吗?难道我们两个人在上帝面前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要负责任吗?我的上帝啊!求你不要把这笔罪账记在我们头上吧。”
“什么罪账啊,爱密丽?你明明知道我们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啊。”
“然而,我总有一种可怕的内疚心理,”谢尔贝太太说。“我没有办法解脱自己。”
“过来,安第,快点,小子!”山姆在廊子下面喊道。“把这两匹马牵到马房里去;你没有听见老爷在喊我吗?”不多一会儿,山姆手里拿着棕榈叶,就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好吧,山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们听,”谢尔贝先生说。“伊丽莎到底往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喏,老爷,我亲眼看见她从浮冰上面逃过河去了。她过河那种样子真是了不起,简直是个奇迹;我还看见俄亥俄州岸边有一个男人扶她上了岸。后来,天渐渐黑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山姆,我觉得这件事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个奇迹。从浮冰上过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谢尔贝先生说。
“容易!没有上帝保佑,谁也过不去啊。喏,事情是这样的,”山姆说。“海利老爷和我,还有安第,我们走到河边一个小酒店旁边,我的马走在他们前头一 点……我一心一意想追上丽茜,所以一直走在前头……当我走到小酒店窗口时,果然看见她在里面。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他们两人在后面赶上来了。于是,我假 装帽子被风吹掉了,就使劲嚷了一声,连死人都会惊醒的。丽茜当然听见罗,海利老爷走过窗口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闪开了。你们听我说,接着,她就从边门溜了出 去,直奔河边……海利老爷一眼就瞧见了她,立刻大声嚷起来。于是他。我和安第就在后面追了上去。她一直跑到岸边,河边有一丈多宽的激流,那边就是横冲直撞 的冰块,就象一个大冰岛似的。我们一直追到她背后。我心里想,天哪,这下子海利老爷准要抓住她了。陡然之间,只听见她没命地尖叫一声,一下子就跳过了激 流,站在浮冰上了。接着又继续向前,一面喊,一面跳……只听得浮冰噼啪!哗啦!克!扑通地直响。她却象一头小鹿似地向前直窜!天哪,我看丽茜那股劲头真 是了不起啊!”
山姆在叙述事情的经过时,谢尔贝太太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着,激动得脸无血色。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死!”她说。“可是那可怜的姑娘现在在哪里呢?”
“上帝会保佑她的,”山姆虔诚地翻滚着眼珠子说。“我刚才说过,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天意,就象太太平日教导我们的一样。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体现天意的 人。你看,今天要不是我,丽茜恐怕已经给人家抓住十几次了。今天早晨,不是我故意把那几匹马给惊跑了,一直叫他们追到快吃中饭的时候吗?下午不是我故意带 海利老爷走了差不多有五英里路的弯路吗?不然的话,他早就象猫捉老鼠一样,一下子就追上丽茜了。这些都是天意啊!”
“山姆师傅,你以后给我少来点这种天意。我不容许在我的庄园上对大人先生们耍这套把戏,”谢尔贝先生表面上勉强装出严厉的神气说。
其实,跟黑人假装生气,就象跟孩子假装生气一样,都是枉费心血。尽管你拚命装出生气的样子,两者都能本能地看透事情的真相。山姆对于东家的责怪,毫不感到沮丧;但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装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好象不胜后悔似的。
“老爷说得一点不错……一点也不错,我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是没得说的;老爷和太太当然不会纵容我们。允许我们去玩弄这套把戏的,这一点我明白。可 是象我这样一个软弱的黑人,碰到海利老爷这种把人家家里闹得这样鸡犬不宁的人,有时就不由自主地会干出些不体面的事来。他这种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人先生; 象我这样有点教养的人,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好啦,山姆!”谢尔贝太太说。“你既然对自己的过错还有所认识,那就到厨房里去告诉克萝大娘,要她拿一点今天中饭剩下的冷火腿给你们吃吧。你跟安第一定很饿了。”
“太太对我们太好了,”山姆一面说,一面连忙哈腰鞠躬,从客厅里出来了。
读者诸君一定可以看出,正如我们前面交代过那样,山姆师傅有一种天才,在任何场合下,都能随机应变,博得赞赏和荣耀。如果他是个政治家的话,这种才华 满可以使他在政治舞台上跃登龙门的。他自信方才获得够虔诚和谦卑的,在客厅里一定博得了老爷。太太的欢心,所以便把棕榈帽啪地一声歪戴在头上,显得既时髦 又潇洒,一路直奔克萝大娘的管辖区而去,准备在厨房里大大炫耀一番。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得对这些黑小子们好好演说一通,”山姆自言自语道。“嗨,我得吹它个天花乱坠,管叫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山姆平日最喜欢骑马随东家出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政治集会。到达会场之后,他不是蹲在人家的木桩子篱笆上,便是高高地盘踞在树上,津津 有味地注视着那些演说家;然后爬下来,在一伙为了同一个差使聚集在那里的黑种兄弟面前,象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滑稽透顶地学那些演说家的口 吻教训他们,跟他们逗乐子玩。他身边的听众虽然一般都是黑人,但圈子外边却往往围着厚厚一层白种人;他们站在那里挤眉弄眼,边听边笑,因而山姆更是扬扬得 意。事实上,山姆把演说看作职业,只要一有现身说法的机会,他是决不肯放过的。
山姆和克萝大娘之间,自古以来存在着某种宿怨,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一向十分冷淡;可是山姆既然打着厨房的主意(显而易见,这是他全部活动必不可少 的基础),就决定暂且采取鲜明的妥协政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太太的命令”固然会字字照办,可是如果能争取到克萝大娘精神上的支持,那他的收获就一定更 为可观了。因此,他一到克萝大娘面前,就装出一副低声下气。驯服得令人感动的样子,俨然是曾为一个横遭迫害的同胞吃过无数辛苦……他夸张其事地说,主母吩 咐他来见克萝大娘,请她多弄点吃的。喝的给他充饥……这样也就毫不含糊地承认了她在厨房里以及她属下各个部门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这个计策果然立竿见影。山姆师傅的殷勤劲儿轻而易举地博得了克萝大娘的欢心,连那些在竞选中用尽种种殷勤手段骗取单纯。善良的无知小民的信任的政治家 都望尘莫及。即使山姆是那回头的浪子,也不可能得到比眼前更为丰盛的慈母般的恩惠。不多一会儿,他就欢天喜地。容光焕发地在桌子前边坐了下来,面前摆着一 个搪瓷盘子,里面盛着什锦拼盘,包括两三天来餐桌上出现过的各种美味食品。几块鲜美的火腿。金黄色的玉米饼,数不清的碎馅糕。鸡翅膀。鸡肫肝。鸡腿等等, 芜然杂陈,美不胜收。山姆以眼前这顿佳肴的主宰自居,头上歪戴着棕榈帽,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对坐在他右边的安第,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面孔。
厨房里挤满了他的同伴们,都是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挤在厨房里想听听当天追捕的结果的。于是,山姆的光荣时刻来到了。他把白天的经过重述了一遍。为了 加强效果,不免尽量加油添醋;因为山姆正象我们有些时髦的半瓶醋文学爱好者一样,在叙述一个故事时,决不肯使它在自己手中失去色彩。他的故事不时引起哄堂 大笑,地板上四处躺着的和各个角落里蹲着的无数小娃娃也跟着起哄,笑个没完没了。然而处于这种哄堂大笑的盛况中的山姆,却始终无动于衷,保持着正经面孔, 只是偶尔向上翻一翻眼珠子,或是对听众妙不可言地丢个眼色,但一点也不改变通篇演说煞有介事的说教气氛。
“你们要知道,同胞们,”山姆劲头十足地举起一只火鸡腿说。“你们要知道,我这个后生小子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保卫你们大家……是的,你们所有的人。 谁要是想抓我们中间一个人,就是想抓我们大家;这道理是一样的,懂吗?……这一点是很明显的。任何人贩子想来打我们的人的主意,我可不答应;他可得先跟我 打个交道……弟兄们,你们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会保卫你们的权利……我一定会为你们的权利斗争到底!”
“可是,山姆,你今天早晨不是还对我说,你要帮这位老爷抓住丽茜吗?我看你的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呀!”安第说。
“安第,我跟你说,”山姆极端傲慢地说,“你不懂的事,就少多嘴;安第啊,你这种小伙子,心倒不坏,可是,你当然冷会,不了那些指导行动的重大原则罗。”
山姆这席话,尤其是其中“冷会”这两个深奥的字眼,把安第驳得哑口无言;那些小把戏们也大都觉得争论中起决定作用的就是这两个字;同时,山姆继续说 道,“安第,这就叫明辨是非啊;我打算去追丽茜的时候,认准了这是老爷的意思;可是当我发现太太的意思刚刚相反时,就更得明辨是非……因为站在太太这边, 总是好处更多一些……所以,你看,我左右都不矛盾,从头到尾都明辨是非,坚持原则;对了,原则,”山姆使劲挥动手里的鸡脖子说……“我要问你,我们做事如 果前后不一致,那要原则干吗呢?喏,安第,这根骨头给你……还没有啃干净呢。”
听众正张着嘴等他往下说,于是山姆不得不继续发挥下去。
“同胞们,关于前后一致这个问题,”山姆说,仿佛在探讨一个深奥的问题似的,“这个问题,还没有人深入探讨过。可是,你们想想看,一个人要是今天赞成 一件事,明天又反对这件事,人家就会说(人家自然会说罗),喏,这个人说话前后可不一致啊……安第,把那块玉米饼递给我。好,那我们就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吧。希望先生。女士们原谅我打一个通俗的比方。喏,比方说,我想爬到稻草垛上去,于是,我把梯子放在草垛的这一边;可是不行;于是,我当然就不再从这边爬 罗,就把梯子放到另外那边去,难道说我就前后不一致了吗?不管梯子放在哪一边,我要爬上去,这件事还是从头到尾都一致的啊;你们大家都明白了吗?”
“天晓得!你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做得前后一致啊,”克萝大娘听得有点不耐烦,嘴里嘟哝道。对于她来说,当晚这个欢乐场面有点象《圣经》里那个比喻所说 的……有点象“碱上倒醋”(见《旧约圣经。箴言》第二十五章第二十节:“对伤心的人唱歌,就如冷天脱衣服,又如碱上倒醋。”意思是说克萝大娘看到那天晚上 的欢乐场面心里更是难受。)。
“就是这样!”山姆说。这时他肚子也吃饱了,风头也出足了,便站起身来,打算结束他的演说。“是的,男女同胞们,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为这一点而感 到骄傲。这在当前,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在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我不但有原则,而且尽力坚持原则……只要我认为是原则上的事,我就全力支持……就是人家把我活 活烧死,我也不怕……我会一直走到火焰中去,嘴里一面说,为了原则,为了我的祖国,为了整个社会的福利,我要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
“好啦,”克萝大娘说,“你的原则里也得有这么一条吧;今天晚上早晚得睡觉,不能叫大家在这里呆到天亮啊!好啦!孩子们!如果你们脑袋上不想挨打的话,就都给我走吧!赶快!”
“全体黑人们!”山姆充满善意地挥动他的棕榈帽说,“我祝福你们;现在,大家乖乖地睡觉去吧!”
山姆感伤地祝祷完毕之后,人群就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