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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草必枯干……花必凋谢”(见《新约圣经。彼得前书》

  第一章第二十四节,经文如下:“因为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象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光阴一天一天地消逝,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对我们的朋友汤姆来说,也是如此。这样过了两个年头。虽然远离骨肉亲友,虽然时常怀念遥远的故乡,汤姆却并不感到绝对的痛苦,因为人心好比一架调得极为和谐的竖琴,除非“啪哒”一声,琴弦根根折断,否则是不可能完全损坏它的和谐的。所以,当我们回顾往事时,有的时期似乎非常悲惨。非常艰苦;然而我们一定还记得,每一个悠然而逝的时刻,总给你带来过一些乐趣和慰藉。因此,我们虽不是绝对地快乐,却也不至于绝对地痛苦。

  汤姆在他仅有的文库(指《圣经》。)中读到一位圣徒(指耶稣的门徒保罗。)如何“学会随遇而安”的事迹(见《新约圣经。腊立比书》第四章第十一节:“我无论在什么景况,都可以知足,这是我已经学会了。”根据上下文另译如上。)。他觉得这是十分有益而且很有道理的教义,跟他由于读《圣经》而养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喜欢沉思的习惯也很相称。

  前一章已经交代过,汤姆写信回家之后,不久就收到了回信。回信是乔治倌倌执笔,用漂亮的小学生圆体字写的。难怪汤姆说,“差不多放在屋子哪头都看得清清楚楚。”信里提到家中几件令人欣慰的消息,读者诸君早已熟知;还告诉了他克萝婶受雇于路易斯维尔一家糕点铺的事:说她靠做糕饼的手艺赚了不少钱,还说这些钱都要存起来,准备凑足他的赎金;说摩西和彼得长得很快,娃娃在莎丽和全家人照料之下,现在已经能在大宅子四周到处跑了。

  汤姆的小木屋暂时上了锁;但是,乔治补充道,等到汤姆回家的时候,准备把他的屋子好好整修一下,并对想作的扩充和装饰有声有色地渲染了一番。

  信尾开列了乔治学习的各项科目,每一项开头都是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乔治还把汤姆离家之后新添的四匹马驹的名字告诉了他;同一段里还提到他父母身体健康。信虽然写得简单扼要,可是汤姆却认为是近代文章中最优秀的典范。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百看不厌,甚至还跟伊娃商量是否应该把它配个镜框在墙上挂起来。使这件事未能实现的唯一障碍是无法使信的正。反两面同时都看得见。

  随着伊娃的日益长大,汤姆和那孩子的友谊也不断加深。伊娃在她忠实的仆人温柔。慈和的心中究竟占何地位,实在难以断定。他一方面把她当作一个孱弱的尘世的孩子那样爱护,另一方面却几乎把她当作一位圣洁的天使那样崇拜。他以既崇敬。又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就象一个意大利水手凝视着他的小耶稣的神像一样。汤姆最大的乐趣就是迎合她种种雅致的情趣,满足她无穷无尽的简单的欲望;这些欲望有如一条彩虹,萦绕着每个人的童年。早晨在市场上,汤姆两眼老是在鲜花摊上转,因为他要经常变换伊娃桌上的布置样式,不时替她配成各种珍奇的花束;每次总得挑选个把上好的桃子或橘子装在口袋里,准备回家时带给她。走近家门时,汤姆老远就看见她从大门内探出可爱的小脑袋,一面天真烂漫地问道……“喂,汤姆大伯,你今天给我带回什么来啦?”每天回来一看见她,汤姆就高兴得不得了。

  伊娃也处处为汤姆效劳,她的热情不亚于汤姆的。她年纪虽小,朗读书文却十分出色;耳朵敏锐而富于音乐感,想象力明快而富有诗意,天生来就爱慕庄严和高尚的事物。这些因素,使她念起《圣经》来极其优美动听,汤姆有生以来还没有听见过任何别人念《圣经》念得象她那样悦耳的。最初,她念《圣经》只是为了讨好她那位谦卑的朋友。可是为时不久,她自己真诚的天性就伸出了触角,把那本神圣的经书紧紧绕住了。伊娃非常喜受这本书,因为它在她心灵中唤起了一些奇妙的向往,还有一些强烈而模糊的感情;是一般富于激情和想象力的儿童所珍爱的感情。

  《圣经》中她最喜欢的是《启示录》和先知们的预言书(预言书,指《圣经》中以赛亚。耶利米。以西结和但以理四大先知的预言书及十二位小先知(自何西阿至玛拉基)的预言书。)。其中那些隐隐约约。奇妙无比的形象和热情奔放的语言,正因为她不完全理解它们的含义,给她的印象却更其深刻。她和她那纯朴的朋友(一个老孩子,一个小孩子)都有这种感觉。他们只知道书里讲的是即将显现的天国……一个灿烂的未来世界。他们的心灵为此而喜悦,却不知其所以然。然而,在精神科学上(不象在物质科学上那样),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见得都是没有益处的。因为,当一个人的灵魂在两个朦胧的永恒点(永恒的过去和永恒的未来)之间醒来时,发现一切都那么陌生,不禁吓得战战兢兢。光明照到的只有他周围一小块地方,因此,他必然会向往那未知世界;他透过灵感的雾柱听到人声杂沓,看到人影幢幢……这一切在她自己企盼的心灵中都可以找到反响和呼应。其中那些神秘的形象,犹如用无人认识的象形文字写成的符咒和瑰宝;他十分珍爱这一切,渴望哪天能穿过那层帷幕,辨认一下。

  在我们的故事中,此时圣。克莱亚已经举家搬到邦夏特朗湖滨的别墅消夏去了。夏天炎热的气候把凡是能离开那闷热而污秽的城市的人都赶到湖滨去享受凉爽的海风去了。

  圣。克莱亚家消暑的房子是一幢东印度式的别业,周围用竹子编成精致的回廊,四边都可以通往各处花园和游乐场地。公共起居室面临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散发着热带各种奇花异卉的芳香;有几条蜿蜒的小道通往湖滨。银色的湖水一望无垠,在阳光下起伏着……一幅瞬息万变而且愈变愈美的图画。

  眼前正是彩霞万丈的日落时分,地平线上一大片天被照耀得金碧辉煌,湖水则变成了另一片天。湖面上到处是一道道绯红和金黄的波纹,唯有点点白帆,幽灵似地飘来飘去,颗颗金星在灿烂的霞辉中频频眨眼,俯视着自己在湖水中不断战栗的影子。

  汤姆和伊娃坐在花园边缘上一个藤萝架下的一张长了青苔的石凳上。那是一个礼拜天薄暮,伊娃膝头上摊着一本《圣经》。她念道:“我看见仿佛有玻璃海,其中有火搀杂。”(见《新约圣经。启示录》第十五章第二节。)

  “汤姆,”伊娃忽然停下来,指着湖面说,“那不就是吗?”

  “什么呀,伊娃小姐?”

  “你没有看见吗?……喏!”那小姑娘说,一面指着那一片玻璃般的湖面,湖水上下波动着,反映着天空灿烂的光辉。“那不就是一片搀杂着火光的玻璃海吗?”

  “可不是吗,伊娃小姐,”汤姆说;接着就唱道:

  啊,如果我有黎明的翅膀,

  我将飞往迦南彼岸;

  光明的天使将来接我归去,

  回到我的家乡新耶路撒冷。

  “你知道新耶路撒冷在什么地方吗,汤姆大伯?”伊娃问道。

  “噢,在云间哪,伊娃小姐。”

  “那么说,我相信我已经看见它了,”伊娃说。“你看那些云彩!看上去就象一扇扇镶着珍珠的大门;你还可以看到云彩上头很远。很远的地方,全是一片金光。汤姆,你唱《光明天使》吧。”

  汤姆就唱起那首闻名的美以美会赞美诗来:

  我看见一群光明天使,

  享受着天国的福祉;

  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袍,

  手执象征胜利的芭蕉。

  “汤姆大伯,我已经看见他们了,”伊娃说。

  汤姆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如果伊娃对他说她上过天堂,他也会觉得那是完全可能的事。

  “这些天使啊,我在梦里常常看见他们。”说毕,伊娃两眼的神色变得象梦幻似的,一面轻轻哼道:

  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袍,

  手执象征胜利的芭蕉。

  “汤姆大伯,”伊娃说,“我想上那儿去。”

  “上哪儿去啊,伊娃小姐?”

  那小姑娘站起身来,用小手指着天空;晚霞以圣洁的光辉照着她金色的头发和绯红的面庞;她两只眼睛诚挚地凝视着天际。

  “我要上那儿去,”她说;“到那些光明天使那儿去。汤姆,我不久就要去了。”

  那忠心耿耿的老仆人陡然觉得心如箭穿。汤姆这才想起最近半年来,他时常发现伊娃的小手愈来愈消瘦,皮肤愈来愈明亮,呼吸愈来愈短促。她以前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或是游戏的时候,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最近很快就觉得疲乏无力了。他常听奥菲丽亚小姐说伊娃有点咳嗽,一切药物都不见效;即使现在,伊娃滚烫的脸颊和小手也在发着潮热呢;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省悟到伊娃这话的含义。

  世界上有伊娃这样的孩子吗?有的,可是他们的名字只有在墓碑上才能找到。他们温柔的笑容。秀美的眼睛。不同凡响的语言和习惯都已经象宝藏一样,深深埋进了眷恋的心田。多少家庭中流传着这种故事啊:说是活着的人的全部优点和德性,跟某一个去世的亲人非凡的美德比起来,简直相形见绌。仿佛天上有一群出类拔萃的天使,他们的使命就是到人间来逗留一个短暂的时期,使误入歧途的人心亲近他们,以便归天时带上天去。当你看见一个孩子眼睛里放射出深邃的灵光时,当他通过比一般孩子的语言更温柔。更有智慧的语言,透露出它幼小的灵魂时,别指望保住这个孩子。因为他身上已经盖上了天国的印戳,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是永恒的灵光。

  可爱的伊娃,你天上美丽的星星,你正是这样一个孩子啊!你正在超脱红尘;可是你至亲的骨肉却对此一无所知。

  汤姆和伊娃的谈话,被奥菲丽亚小姐紧促的呼唤声打断了。

  “伊娃,伊娃!啊呀,孩子啊,外面在下露水了;你不能再在花园里呆着了。”

  于是,伊娃和汤姆就连忙进屋去了。

  奥菲丽亚小姐上了年纪,擅长护理病人的本领。她是新英格兰长大的,对于这类和缓。阴险的疾病初期狡诈的侵袭十分熟悉。它席卷了人间许多最美丽。最可爱的生命;而且,当你还没有发现有一根生命线折断时,已在他们身上不可挽救地盖上了死亡的印记。

  她早就注意到伊娃微微有点干咳,两颊日益明亮;即使伊娃眼睛里的光泽,以及由于发烧所产生的那种虚飘的兴奋劲儿也蒙骗不了她。

  她把自己的忧虑暗中透露给圣。克莱亚;可是,他却焦躁不安地把她的猜想顶了回去,一点也不象他平日那种满不在乎。和颜悦色的态度。

  “别老说不吉利的话,姐姐,我不爱听!”他总是这样说;“难道你不知道这孩子只是在长个儿吗?孩子们长得快的时候,总是虚弱一些。”

  “可是她有那点咳嗽啊!”

  “唉,那点咳嗽根本没有关系!那算得了什么?也许是着了点凉呗。”

  “可是,伊丽莎。琪恩,还有爱琳和玛丽亚。山德斯都是这样丢命的啊。”

  “嗳,别再说这些奶娘们讲的妖怪故事啦!你们这些老经验实在太敏感了,连孩子咳嗽一声。打个喷嚏,都可以看出马上就有大难临头。你只要好好照应她,不要让她晚上在外面受凉,玩得太累了,就出不了毛病。”

  圣。克莱亚嘴里是这么说,骨子里却愈来愈忧心忡忡。他每天老是反复不断地说,“那孩子没有事,”“那点干咳没有关系,”“她只是肚子有点小毛病,这是孩子们常有的事嘛,”等等;但从这一点就足可以看出他天天都在忧心如焚地注视着伊娃。他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带她坐车出去兜风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每隔几天就要带回个方子或是补剂来,说,“并不是因为这孩子需要吃药,可是吃点药对她没有什么坏处。”

  其实,使他最心痛的是:那孩子的思想感情一天比一天成熟了。一方面,她仍然保留着一切变幻莫测的孩子气质;另一方面,却时常不知不觉地漏出一些深奥。颖慧而超脱尘凡的言语来,听上去简直象是神的启示。每逢这种时候,圣。克莱亚总是陡然感到毛骨悚然,不禁把伊娃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痴心地搂住她就可以挽救她似的。他内心万分激动,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要保住她,永远不放她走。

  那小姑娘把全副心力贯注在做好事上。她素来生性宽厚,但是现在,人人都留意到她身上增加了一种感人肺腑的。体贴入微的温柔气质。她还是非常喜欢跟托普西和家里其他黑孩子一起玩;可是现在,她总是站在旁边看大家玩,自己不大参加他们的游戏。她有时会一连坐上半个小时,含笑看托普西做一些滑稽的表演。可是一会儿,她的小脸忽然会被一层阴云所笼罩,眼睛里也似乎起了一重迷雾,心里想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妈妈,”她有一天忽然对她母亲说,“我们为什么不教佣人们识字呢?”

  “你问得多怪啊,孩子!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为什么不呢?”伊娃问道。

  “因为他们识字没有用处啊;识字又不会使他们干活干得更好些;他们生下来就是干活的啊。”

  “可是,他们应该读《圣经》。懂得上帝的旨意啊,妈妈。”

  “噢,必要的时候,别人可以念给他们听嘛。”

  “妈妈,我觉得人人都应该自己会看《圣经》。很多时候他们感到很需要,但身边没有人给他们念。”

  “伊娃,你这个孩子真古怪,”她母亲说。

  “奥菲丽亚小姐不是教会了托普西识字吗?”伊娃又说。

  “是啊,可是你看那有多大益处呢?托普西这个小鬼不是还是坏透了吗?”

  “还有玛咪!”伊娃说,“她多么喜欢《圣经》,而且多么希望自己能看《圣经》啊!我不能念给她听的时候,那她怎么办呢?”

  玛丽一面忙着在翻抽屉找什么东西,一面答道:

  “咳,伊娃,当然罗,将来你会有许多事情要考虑,哪里顾得上老给佣人们念《圣经》呢。我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对,我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也这样做过;可是等到你需要给自己打扮出去应酬的时候,就没有这个时间了。你看!”她又说,“等你开始进入社交界的时候,我准备把这几样首饰给你;我第一次参加舞会时,就是戴这几样首饰的。伊娃,我告诉你,我在那次舞会上简直是轰动一时啊。”

  伊娃把首饰盒接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串钻石项链。她那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项链出神,可是心显然不在那上面。

  “你怎么这样沉得住气啊,孩子!”玛丽说。

  “这串项链很值钱吗,妈妈?”

  “当然罗,还是爸爸派人到法国去买回来的呢。这串项链抵得上一个小家当呢。”

  伊娃说,“要是我可以用它来做我心里想做的事,那该有多么好啊!”

  “你想用它来做什么?”

  “我想把它卖掉,在北方几个自由州里买点产业,把我们家的黑人都带到那儿去,请教师教他们读书写字。”

  母亲的笑声打断了伊娃的话。

  “想办一所寄宿学校吧!你恐怕还想教他们弹钢琴。在丝绒上画画吧?”

  “我想教会他们自己看《圣经》。自己写信。能看懂人家写给他们的信,”伊娃果断地说。“妈妈,我知道他们不会做这些事,心里非常难过。汤姆有这种感觉,玛咪也有,很多黑人都有。我觉得这种事不对头。”

  “得啦,得啦,伊娃,你年纪还小呢!你不懂得这些事,”玛丽说。“而且,你的话使我听了头痛。”

  头痛是玛丽的随身法宝,只要人家说的话不中她的意,她就立刻把它搬出来。

  伊娃轻轻地从房间里溜了出去;从此以后,就孜孜不倦地教玛咪识起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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