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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雷特坐在圆顶阁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要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她觉得疲乏,她在生露露的气。 “……他们的波尔图葡萄酒有瓶塞味。”露露并不在乎她喝得是咖啡,可是在喝开胃酒的时间到底不能喝咖啡呀!在这儿他们整天都喝咖啡或者牛奶咖啡,因为他们没有钱,这样可以刺激他们的神经,我却不能,我会当着顾客的面把整个咖啡店砸碎,他们并不需要固定在这个地方。我真不懂她为什么经常约会地点都选择在蒙派那斯区,如果她同我在和平咖啡馆或者胖胖咖啡馆见面,那就离她家一样近,而我也不会远离我的工作地点;经常见到的总是这些面孔,我很难说这使我感到多么伤心,只要我有一分钟时间,我就不得不到这里来,在露天座位上还可以,在屋里面,就有一股臭内衣味,我不喜欢那些人生中的失败者。即使在露天座上我噎觉得我在这儿不合适,因为我衣着比较整洁,路过的人,看见我在一群连胡子也不剃的男人中间,和样子有点那个的女人中间,一定很惊讶。他们会问:‘她在这儿干什么呀?’我知道在夏天有时有些相当有钱的美国女人到这儿来,可是现在她们都在英国逗留了,理由是我们有这样一个政府(原注:指人民阵线政府)为着这样连奢侈品的买卖都没有进展,我卖出的商品比去年同期少了一半,我真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做的,因为我是居第一位的女售货员,这是迪贝克夫人对我说的,我可怜的小约娜尔,她不懂得怎样售货,这个月大概除了固定工资以外她连一分钱也赚不了;一个人站了一整天以后,总想在一个舒适的地方放松一下,周围要带点豪华,有点艺术品点缀,还有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那时候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还要有低沉柔和的音乐,每隔一段时期到大使歌舞厅去玩儿一次倒也花不了多少钱;这儿的侍者太傲慢无礼了,看得出来他们是惯于同下流社会打交道的,不过那个伺候我的褐色头发的小个子是例外,他十分和蔼可亲;我相信露露喜欢周围都是这一类人,她害怕到比较时髦的地方去,归根结底她缺乏自信,只要遇见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她就害怕,她不爱路易;唔,我想她在这儿就会感到得其所哉了,这儿有些人连假领都没有,一副寒酸相,还吸烟斗,他们把目光投到你身上,也不试图掩饰一下,看得出来他们口袋里没有钱,不能去找女人,在这区里卖笑的女人有的是,真叫人恶心;他们的样子简直要把你吞掉,他们甚至不可能向你表示他们想要你,因而做到使这举动能讨你欢喜。 侍者走过来: “小姐,您的葡萄酒不要掺水吗?” “不要,谢谢。” 他还殷勤地再说一句: “天气真好!” “该是天气好的时候了。”莉雷特说。 “一点不错,本来大家以为冬天永远不会终了的呢。” 他走开去,莉雷特目送他。她想:“我很喜欢这侍者,他懂得保持自己的身份,他对你不过分亲密,但是他对我总会说一句好话,总有点小小的特殊照顾。” 一个消瘦而有点驼背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向她注视,莉雷特耸了耸肩膀,转身把背对着他:“一个人如果想向一个女人献媚眼,起码得穿着干净的内衣。要是他同我说话,我就用这句话回答他。我真弄不懂她为什么还不离开他。她不愿意使亨利难过,我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一个女人说什么也没有权利为一个阳痿的男人而毁掉一生。”莉雷特憎恨阳痿的男人,这是生理上的病,她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离开,这关系到她的幸福,我要告诉她:一个人不能拿自己的幸福来当儿戏。露露,您没有权利把您的幸福当儿戏。我什么话也不对她说,完了,我已经对她说过千百遍,我总不能勉强人家去接受幸福。”莉雷特觉得脑子里一大片空白,因为她太疲倦了,她凝视着那杯浓波尔图葡萄酒,粘糊糊的,有点像融化了的焦色太妃糖,她脑子里不断地有一个声音重复着:“幸福,幸福。”那是一个令人感动和严肃的美好字眼,她心里想,如果在《巴黎晚报》的竞赛里人家问她,她就会回答说那是法兰西语言里最美丽的一个词。“有人这样想过吗?他们的回答总是什么‘精力’啊,‘勇敢’啊,因为他们是男人,应该让个女人来回答,只有女人才能找到这样的词,因改应该设两份奖,一份给男人,他们的最好名词是‘荣誉’;另一份给女人,我就会得奖,我会说是‘幸福’;‘荣誉’和‘幸福’这两个词是押韵的,真有趣。我会对她说:‘露露,您没有权利失去您的幸福。您的幸福,露露,您的幸福。’我个人认为皮埃尔很不错,首先,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其次,他很聪明;更妙的是,他有钱;他一定会对她关怀备至。他是最能够解决生活中小困难的那种男人,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件最愉快的事。我最喜欢会支持别人的男人,这是一种说话的艺术,他会对侍者、领班说该说的话,人家都听从他,我认为这就是一个有坚强个性的男人。也许亨利最缺少的就是这一点。还有,必须考虑身体健康,像她那样有这样的父亲,她最好还是多加小心为妙。身材苗条、脸色苍白,既不感到饥饿,又不觉倦,每晚只睡四小时,白天跑遍去推销不布料的花样,这都是无意识的行动,她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饮食制度,每次吃少些,这我也愿意,可是要有定时和多餐。如果送她进疗养院住上十年,她的年纪就相当大了。” 她迷惑不解地注视着蒙派那斯十字路口的大钟,钟上的针指着十一点二十分。“我真不了解露露,她的性情太古怪,我永远不知道她到底喜欢男人,还是男人惹她讨厌;不过有了皮埃尔她应该满足了,因为这总算为她更换了去年的那个家伙,她的那个家伙叫拉比,我管他叫雷比。”这个回忆使她觉得有趣,可是她马上忍住不笑,因为那个瘦削的男子始终注视着她,她回过头来的时候抓住了他的眼神。拉比的脸上满布着黑点,露露喜欢用指甲在他的脸上把黑点一个个挤掉。“真恶心,不过这不是她的错,露露根本不知道怎样才算个美男子,像我就喜欢爱打扮的男人,首先他们的一身服饰多漂亮,他们的衬衫,他们的鞋子,他们闪闪发亮的优美领带,这也可以说是粗犷,可是又多么温柔,这是强有力的,就像他们的英国烟草味和科龙香水味,他们的皮肤在刮得光光的时候,并不像……并不像女人的皮肤,简直是科尔瓦多的(原注:科尔瓦多,西班牙城市)牛皮,他们坚强有力的臂膀向你合拢,我们把脑袋埋到他们胸前,闻到一股爱打扮男人的香甜而强烈的气味;他们有漂亮的服饰,有优美粗犷的牛皮鞋,他们会向你低声呼唤:‘亲爱的,我的甜心,’听见就要昏倒过去。”莉雷特想起去年离开她的路易,心里不由得一阵抽紧;“他是一个爱上自己的男人,有许多习惯性的小动作,戴着一个镌有姓氏的戒指,有一只金烟盒,以及其它小玩意,等等……只有这一类人,他们有时可能十分凶恶,比女人更遭糟。最好是有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还挺爱打扮,两只鬓角已经灰白,头发向后梳,人很瘦,阔肩膀,有运动员风度,这种人了解生活,由于他吃过苦,人一定很好。露露只是一个小女孩,她有我这样一个朋友真幸运,因为皮埃尔开始厌倦了,换了别人,不是我,别人就会趁机而入,我总是叫他耐心点,有时他对我情意绵绵,我总装着没有注意到,我开始大谈特谈露露,我总能找到一句赞美她的话,可惜她不配享受这样的好运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运气好,我真希望她能像我一样过一过自从路易走后的独居生活,她那时才知道工作了一整天以后,回到空空洞洞的房间里什么滋味,在这种时候女人多么想把脑袋搁在男人的肩膀上呀。第二天早上,哪来的勇气起床,上班工作,表现出快快活活和漂亮迷人,而且能鼓舞大家,其实自己却宁愿死也不愿意继续这种生活的呢,这真叫人奇怪。” 大钟敲响了十一点半。莉雷特想着幸福,想着蓝鸟,幸福的鸟,背叛爱情的鸟。她惊跳起来:“露露迟到了半个钟头,这是正常的。她永远也不会离开她的丈夫,她没有足够的意志力这样做,其实她主要是为了体面才留下来同亨利在一起,她对他不忠实,可是只要人家一直称她为‘夫人’,她就认为这并不算什么。她拼命说他的坏话,可是第二天谁也不能把她说过的话告诉她,因为她会因此而生气得涨红了脸。我能做到的事我都做了,我要对她说的话我都说了,她不听,活该。” 一辆的士在圆顶阁咖啡馆前面停下来,露露走下车。她提着一个大皮箱,脸上的神色有点一本正经。 “我离开了亨利了,”远远地她就叫喊。 她走近了,皮箱很重,使她弯着腰。她微笑起来。 “怎么,露露?”突然感到震惊的莉雷特说,“您的意思是否是……?” “是的,”露露说,“完了,我丢开他了。” 莉雷特还有点不相信: “他知道吗?您对他说过了吗?” 露露的眼睛表现出十分激动。 “怎么!”她说。 “那就好,我的小露露。!” 莉雷特不知道怎样想才好,不管怎样,她认为露露需要鼓励。 “这真是好极了,”她说,“您可真勇敢。” 她很想添上一句:您瞧,这是不难办到的事。可是她忍住了。露露听凭她的朋友对她表示钦佩,她双颊泛红,两眼放光。她坐了下来,把皮箱放在身边。她穿着一件灰羊毛大衣,系着一根皮带,里面穿着一件高翻领浅黄色的羊毛套衫,没有戴帽子。莉雷特不喜欢露露不戴帽子在街上跑,她马上自己陷入一种既想谴责露露,又觉得有趣的奇妙处境中,露露永远会使她产生这种感觉。“我喜欢她,”莉雷特断定,“是因为她有无限精力。” “我一点不拖延,”露露说,“就把我心里想的告诉了他。他简直要昏倒了。” “我也惊讶的到现在还定不下心来,”莉雷特说。“可是什么使您这样干的呀,我的小露露?您难道吃了狮子胆?就在昨天晚上,我宁愿砍头也不相信您会离开他。” “那是为了我的小弟弟。对我,他尽管盛气凌人,我也愿意,可是我不能容忍他侵犯我的家人。” “事情经过到底怎样?” “侍者在哪儿?”露露边说边在椅子上扭动。“圆顶阁的侍者们每遇到客人要叫唤他们时,总不在那里。管我们这桌子的是那个褐色头发的矮个子吗?” “是的,”莉雷特说。“您知道吗?他已经成为我的俘虏了?” “是吗?那您就得当心那个管厕所的女人,他整天就跟她厮混在一起。他在追求她,不过我想追求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瞧女客们进入厕所;女客们走出厕所的时候,他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使得她们都涨红了脸。对啦,我得离开您一分钟,去打个电话给皮埃尔,他会大吃一惊的!要是您见到了侍者,给我要一杯牛奶咖啡。只要再过一分钟,我就把一切都告诉您。” 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莉雷特跟前。 “我真幸福,我的小莉雷特。” “亲爱的露露,”莉雷特抓住她的双手。 露露挣脱了莉雷特的掌握,用轻盈的步伐越过越过露天咖啡座。莉雷特注视着她走开去。“我永远不能相信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她多么快活呀,”莉雷特心里想,不自觉地产生一点反感,“她终于成功地抛弃了她的丈夫。如果她肯听我的忠告,这件事早已实现了。不管怎样那是我的功劳,归根结底我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几分钟后露露回来了。 “皮埃尔十分惊讶,”她说。“他想知道详细情况,我得等一会再告诉他,我们一起吃中饭。他说我们也许明天晚上就能动身。” “我真高兴,露露,”莉雷特说。“快点告诉我,您是昨天晚上作出的决定吗?” “您知道,我并没有作出什么决定,”露露谦逊地说。“事情是自己决定的。”她气愤地敲桌子:“服务员!服务员!这服务员真讨厌,我要一杯牛奶咖啡。” 莉雷特有点不快:“处在露露的地位,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她不因改浪费时间去为一杯牛奶咖啡操心。露露是一个可爱的人,可是她这么忙于琐碎小事又叫人惊讶,她真是一只小鸟。” 露露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可惜您没有看到亨利的那幅样子!” “我在考虑您的母亲会怎么说,”莉雷特严肃地说。 “我的母亲?她才高——兴——啦,”露露很有把握地说。“他对她很不礼貌,您知道,她恨他入骨。他总埋怨她没有给我很好的教养,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还说看得出我受的是店堂教育。您知道,我离开他也有点是为了我母亲。” “可是事情经过到底怎样?” “他打了罗贝尔的耳光。” “罗贝尔到你们家来了吗?” “是的,今天早上他经过我家,妈妈想送他到贡佩兹家去当学徒,我相信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们正在吃早饭,他来了,亨利打了他一个耳光。” “为什么?”莉雷特有点不快地问。她讨厌叙述事件的方法。 “他们吵了嘴,”露露含糊地说,“我弟弟丝毫不让步,他顶撞了他,因为亨利说他没有教养——亨利根本不会说别的话——我弟弟就当面骂他‘大傻瓜’,我笑得肚子也疼了。我们是在客厅里吃早饭,亨利站了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我真想杀了他!” “于是您就走了?” “走了?”露露惊讶地问,“走到哪儿去?” “我猜想是在这时候您才离开了他。您听我说,我的笑露露,您必须从头到尾地告诉我,否则我什么也没听不懂。请您告诉我,”她产生了一点怀疑,再问一句,“您真的离开了他吗?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给你解释已经一个钟头了。” “好。那么亨利打了罗贝尔的耳光,后来呢?” “后来,”露露说,“我把他关在阳台上,这太可笑了吧?他还穿着睡衣,他拼命敲打玻璃门,可是他不敢打碎玻璃,因为他是一个吝啬鬼。如果是我,我早就把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了,哪怕我要弄到双手沾满鲜血也罢。后来泰克西埃夫妇来了。他就透过窗户对我微笑,装出是同我开玩笑的样子。” 侍者走过,露露抓住他的臂膀: “你总算来了,麻烦你给我一杯牛奶咖啡,好吗?” 莉雷特有点窘,她对侍者送上一个含有深意的微笑,可是侍者仍然脸色阴沉,带着责备的神色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走了。莉雷特有点怨恨露露,她这个人从来不知道对下属用恰当的口气说话,不是太随便,就是要求过高而且太生硬。 露露笑了。 “我笑是因为我想起了亨利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的情景,他冷得直哆嗦,您知道我是怎样把他关起来的吗?他在房间里面,罗贝尔在哭泣,他在唠唠叨叨地教训他。我开了玻璃门,我说:‘你瞧,亨利!一辆出租车撞到了卖花的女人。’他走到我身边,不停地问:‘在哪儿?在哪儿?’他很爱那个卖花的女人,因为她告诉他,她是瑞士人,他以为她爱上了他。我轻轻地后退,走进了房间,把玻璃门关起来。我通过玻璃向他叫喊:‘这是给你一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粗暴地对待我的弟弟。’我让他留在阳台上超过一小时,他睁圆了眼睛盯着我们,气得脸色发青。我却向他伸舌头,我拿糖果给罗贝尔吃;然后,我把衣服拿到房间里来,当着罗贝尔的面换衣服,我知道亨利最讨厌我这样做,罗贝尔像个小大人似的吻我的两臂和脖子,他真可爱,我们当面表演,仿佛亨利不在场似的。我都忘记了为自己洗脱责任了。” “他就在窗门的另一面,这真滑稽,”莉雷特哈哈大笑地说。 露露停止了笑声: “我害怕他着了凉,”她一脸严肃地说:“在生气的时候是想不了那么多的,”她又露出笑容继续说:“他向我们伸拳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可是我对他说什么,连一半也没有听懂。后来罗贝尔走了,泰克西埃夫妇来按门铃,我请他们进来。他一看见他们,立刻笑容满面,在阳台上不住向他们鞠躬,我对他们说:‘请看我的丈夫,我的最亲爱的人,他像不像玻璃鱼缸里的一条鱼?’泰克西埃夫妇隔着玻璃门向他致敬,他们有点惊愕,但是他们很懂规矩。” “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莉雷特边哈哈大笑边说。“哈哈!您的丈夫在阳台上而泰克西埃夫妇在房间里!”她重复了几次:“您的丈夫在阳台上而泰克西埃夫妇在房间里……”她很想找一句诙谐而风趣的话来向露露描画这情景,因为她认为露露缺乏幽默感。可是她找来着去找不到。 “我打开了玻璃门,”露露说,“亨利走了进来。他当着泰克西埃夫妇的面吻我,还叫我做小淘气,他说:‘小淘气,她想同我开玩笑。’我微笑起来,泰克西埃夫妇也很有礼貌地微笑,所有的人都在微笑。可是他们一走,他马上挥起一拳打中我的耳朵。我立即拿起一把刷子,向着他的嘴打去,把他的两片嘴唇都打裂了。” “可怜的露露,”莉雷特温柔体贴地说。 可是露露不愿接受任何怜悯和同情。她笔直地站着,带着战斗的神气摇晃着她的褐色卷发,眼睛闪耀着光芒。 “这时候我们才开始谈判,我用毛巾给他洗了嘴唇,我对他说我受够了,我已经不再爱他,我要走了。他立刻哭起来,说他要自杀了。可是这已经骗不了人,莉雷特,您还记得吗?去年莱茵蓝(原注:莱茵蓝,历史上法德两国争执的地区,1936年希特勒派兵入侵莱茵区,现该地区为西德领土。)事件闹起来的时候,他也跟我没完没了地唠叨这句话:快要打仗了。露露,我要到前线去,我一定会战死,你会感到遗憾的,你会后悔曾经给过我许多痛苦的。我回答他说:‘好了,你患阳痿,可以提前退役。’不过我终于使他平静下来,我向他发誓一个月内不会离开。后来他就到办公室去,他的双眼红红的,嘴唇上贴着一块纱布。我呢,我收拾了房间,把扁豆搁在炉子上,就装好衣箱,在厨房的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您在字条上写了什么?” 露露自豪地说:“我写了:‘扁豆已经放在炉子上,你自己取来吃,关掉煤气。冰箱里有火腿。我受够了,我走了。再见。’” 她们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惹得行人都回过头来看她们。莉雷特心想,她们俩可以成为吸引人注意的可爱的一对,她就后悔没有坐在维埃或者和平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她们笑完以后,就沉默下来,莉雷特发觉她们再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她有点感到失望。 “我要走了,”露露站起来说:“中午我得会见皮埃尔。我的皮箱放哪儿好呢?” “把它给我,”莉雷特说,“待会儿我把它托给管厕所的女人,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我两点钟到您家来接您,我有许多东西要同您一起去买,我带出来的衣服一半也不到,皮埃尔必须给我一点钱。” 露露走了,莉雷特叫唤侍者。她感到十分严肃和悲哀。侍者奔过来;莉雷特早已注意到每逢她召唤他,他总是加快脚步走过来。 “五个法郎,”他说。他有带点生硬的补充一句:“你们俩可真快活,在下面也听到你们的笑声。” 莉雷特心想,一定是露露得罪了他。她红着脸说: “我那位朋友早上有点激动。” “她很可爱,”侍者很有感情地说。“谢谢您,小姐。” 他收下那六个法郎,走了。莉雷特有点惊异,不过中午已经想到了,她想起亨利就快回到家里而且发现露露留下的字条,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柔情。 露露带着贵妇人的神气,对柜台上的女出纳员说:“请把这些在明天傍晚以前送到旺达姆街剧场旅馆。”她又回过头来对莉雷特说: “完了,莉雷特,可以走了。” “写什么名字?”女出纳员问。 露露把大衣搭在臂膀上,开始奔跑;她沿着撒玛利亚百货公司的大楼梯奔下去。莉雷特跟着她,好几次差点儿跌跤,因为她不看自己的脚,她只盯着她前面跳动的蓝色加鹅黄色的消瘦身材!“一点不错她的身材很性感……”每次莉雷特看到露露的后面或侧面,总为她身材的充满性感而感到惊异,她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这是一种印象。“她的肢体又柔软又消瘦,可是总有点下流,我坚持我的看法。她尽可能把衣服裹得紧紧的,一定是这样。她说为自己的屁股感到羞耻,就穿上紧紧贴肉的裙子。她的屁股很小,我真愿意她比我的更小,更小。可是它更显露出来。它在她的瘦腰身下面圆溜溜的,装满了裙子,简直可以说是塞进去的,而且还拼命扭动。” 露露会过头来,她们互相微笑。莉雷特又想起了露露暴露无遗的躯体,思想里包含谴责和忧郁:两只向上翘的小乳房,光滑而呈黄色的肉体,摸上去像橡胶似的,长长的大腿,一个颀长的下流的身体,四肢很长。莉雷特想:“像个黑女人的身体,她的样子真像是个黑女人在跳伦巴。”到了转门附近,一面镜子把露露的丰满身躯映照出来,她一边抓住露露的肩膀一边想:“我比她更壮健,我们都穿衣服时,她更诱人,可是脱光衣服,我肯定比她强。”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露说: “皮埃尔待人很亲切。您也是,莉雷特,您待我也很好,我非常感谢你们两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气有点勉强,莉雷特没有注意,露露从来不知道怎样向人家致谢,她太羞怯了。 “真讨厌,”露露突然说,“可是我不得不买一只胸罩。” “在这儿买吗?”莉雷特问。她们正好经过一间内衣商店。 “不,我看见了才想起来。我的胸罩都是到菲希店里买的。” “在蒙派那斯大街吗?”莉雷特叫起来,接着她又严肃地说:“当心点,露露,最好是不要多到蒙派那斯去,尤其是在这种时间,我们很可能会碰上亨利,那就太糟了。” “碰上亨利?”露露耸了耸肩膀说;“不会的,怎么会呢?” 莉雷特涨红了双颊和额角。 “您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的小露露,有一件事使您感到不快,您就简单干脆地否认这件事。您想去菲希商店,您就坚持说亨利不会经过蒙派那斯大街。您明明知道每天六点他走过那里,因为那是他的必经之路。您自己亲口对我说过:他沿着雷纳街走过来,在拉斯帕伊大街的转角上等车。” “首先,现在只是五点,”露露说,“其次,也许他根本没到办公室去,看过我留给他的字条以后他很可能会躺倒。” “可是露露,”莉雷特突然说,“您知道,在离歌剧院不远的地方,也有一家菲希商店,就在九月四日街上。” “是吗?”露露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们就去吧!” “啊!我的小露露,我真喜欢您!我们就去吧!它离这儿不远,比蒙派那斯十字路口近多了。” “我不喜欢他们出售的商品。” 莉雷特心里暗暗好笑,所有菲希商店出售的都是同类商品。只不过露露经常有难以理解的固执,亨利显然是目前她最不愿遇见的人,她的行动却仿佛故意要去会他似的。 “好吧,”她十分宽容地说,“我们就到蒙派那斯那去,亨利身材高大,我们可以先看到他,他还看不见我们。” “有什么了不起?”露露说,“就算遇到他,就遇到他好了,他又不会把我们吃掉。” 露露坚持要步行去蒙派那斯,她说她要呼吸新鲜空气。她们沿着塞纳街走,然后转向奥代翁路和沃日拉尔街。莉雷特赞美皮埃尔,对露露说他在这种情况下行为多么完美。 “我之所以爱巴黎,”露露说,“是因为我离开它就会感到遗憾。” “别说这种话,露露。我真没想到您有机会离开到尼斯去而您竟会怀念巴黎。” 露露没有回答,她只是东张西望,神情悲伤而且仿佛在找什么。 她们从菲希商店出来以后,就听见敲响了六点。莉雷特抓住露露的手肘,想尽快带她走。可是露露在博曼花店前面停了下来。 “您瞧这些杜鹃花,我的小莉雷特。要是我有一个漂亮的客厅,我就到处都摆满杜鹃花。” “我不喜欢插在瓶里的花,”莉雷特说。 她有点生气了。她回过头来朝雷纳街张望,自然,有一分钟以后,她就瞧见了亨利笨拙的高大身子。他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栗色粗呢的运动上衣。莉雷特最恨栗色。 “他来了,露露,他来了,”她匆匆忙忙地说。 “在哪儿?”露露问,“他在哪儿?” 她的激动并不亚于莉雷特。 “在我们背后,另一边人行道。我们赶快走吧,不要回过头去。” 可是露露照样回过头去。 “我看见他了,”她说。 莉雷特设法把她拉走,可是露露挺直身子,直勾勾地凝视着亨利。最后她说: “我相信他已经看到了我们。” 她的样子很惊慌,一下子就倒在莉雷特的怀里,很温顺地让她带着走。 “现在,为了天主的爱,露露,您再也不要回过头看了,”莉雷特有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到了前面一条街就向右转,那是德朗伯路。” 她们走得很快,在行人中挤来挤去。有时候露露让莉雷特拖着走,另一些时候,是她拉着莉雷特向前走。她们还没有走到德朗伯街口,莉雷特就看见一个长长的褐色影子跟在露露背后;她知道这就是亨利,她愤怒得哆嗦起来。露露低垂着眼皮,神情虚伪而固执。“她后悔操之过急了,不过现在悔恨已经来不及了,活该。” 她们加快了脚步;亨利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们。她们走过了德朗伯路,继续向天文台的方向走去。莉雷特听见亨利的皮鞋咯咯作响,还有轻微而规则的喘息声有节奏地伴随她们的走路声;那是亨利在喘息(亨利经常气息沉重,但从来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他大概奔过来追赶她们,或者由于过分激动的缘故)。 “一定要装成仿佛他不在的样子,”莉雷特想,“不能露出我们发现了他的存在。”可是她禁不住要用眼角去瞟他。他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眼皮下垂的那么低,仿佛闭上了眼睛。“简直像个梦游者,”莉雷特带点憎恶地想。亨利的嘴唇哆嗦起来,下嘴唇上贴着一小块粉红色纱布,一半已经脱落,也跟着哆嗦起来。还有喘息,始终十分有规则和粗重,现在已经带有轻微的鼻歌声。莉雷特觉得很不自在:她不怕亨利,但是疾病和爱情永远叫她有点害怕。片刻以后,亨利慢慢地伸出手来,看也不看就抓住露露的肩膀。露露嘴巴一歪仿佛要哭起来,同时哆嗦着挣扎。 莉雷特真想停下来,她的胸口有点痛,两耳嗡嗡作响。可是露露差不多在奔跑,她也一样,她的样子像个梦游症患者。莉雷特仿佛觉得,如果她放松露露的肩膀而自己停了下来,她们俩就会一起向前奔去,一言不发,像尸首那么苍白,双目紧闭。 亨利开口说话了。他的沙嘎的嗓音显得很古怪。 “同我回家。” 露露没有回答。亨利用同样沙嘎而没有音调的嗓音再说一遍: “你是我的妻子,同我回家。” “您看得很清楚她不愿意回家,”莉雷特咬紧牙关说,“不要再打扰她。” 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又再说: “我是你的丈夫,我要你跟我回家。” “我请您不要打扰她,”莉雷特尖声地说,“您纠缠她得不到什么好处,滚吧。” 他面孔惊异地转向莉雷特。 “她是我的妻子,”他说;“她是属于我的,我要她同我一起回家。” 他抓住露露的胳膊,这一次露露并不挣扎了。 “您走开,”莉雷特说。 “我不走开,我要跟她到任何地方去,我要她跟我回家。” 他用劲地说话。突然间,他面孔一变,露出了牙齿,用尽全力叫喊: “你是属于我的!” 路人都回过头来笑了。亨利摇晃露露的胳膊,翘起嘴唇,像只野兽那么咒骂。幸而一辆空出租车驶过。莉雷特作个收拾叫车停下来。亨利也站定了。露露想继续往前走,可是他们一边一个,牢牢地拉住她。 莉雷特把露露拉向马路一边,对亨利说:“您应该懂得,您用暴力是永远不能把她带回身边的。” “您放手,放开我的妻子。”亨利向相反方向拉去。 露露软弱无力,像一堆衣服。 “你们到底要不要车?”不耐烦的司机大喝一声。 莉雷特松开露露的胳膊,用拳头像雨点似的打亨利的手。亨利仿佛觉也没有觉着。过来片刻,他也松开了手,用惊愕的神气注视着莉雷特。莉雷特也注视着他。她很难把思想集中起来,她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恶心。他们眼对着眼瞪了几秒钟,两人都喘息着。然后莉雷特首先镇定下来,她抱住露露的腰,把她一直拖到出租汽车上。 “到哪儿去?”司机问。 亨利也跟着她们,想同她们一起上车。可是莉雷特出尽气力把他推出车外,猛然把车门关上。 “喂!快开,快开,”她对司机说。“开了以后再告诉你地址。” 出租汽车开动了,莉雷特颓然向车厢内一靠。她想:“这一切多么庸俗呀,”她恨露露。 “您想到哪儿去,我的小露露?”她温柔地问。 露露没有回答。莉雷特用胳膊搂住她,用谆谆诱导的口吻说: “您应该回答我。您愿意我送您到皮埃尔家去吗?” 露露动了一动,莉雷特把这视为是同意的表示。她俯身向前: “默西那街,十一号。” 莉雷特回过头来,露露用很古怪的神气盯着她。 “怎么啦?……”莉雷特开口问。 “我讨厌你,”露露尖声大叫,“我讨厌皮埃尔,我讨厌亨利。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你们虐待我。” 她猛然间停了下来,整个脸都变了样子。 “哭吧,”莉雷特庄严而冷静地说,“哭吧,哭了心里就好过了。” 露露弯下身子,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莉雷特用胳膊把她抱住,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子。她不时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可是在她的内心,她却是冰冷冷的,而且瞧不起露露。汽车停下来时,露露已经安静了。她揩拭了眼睛,扑了扑粉。 “对不起,”她很有礼貌地说,“那是我一时激动。我不能忍受看见他目前那幅样子,我心里难过。” “他的样子像一只大猩猩,”莉雷特完全平静下来说。 露露微笑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您?”莉雷特问。 “哦!明天吧,不能再早了。您知道皮埃尔因为他母亲的关系不能留我住宿吗?我住到剧场旅馆,您可以大清早就来,如果不妨碍您的话,可以在九点左右,因为接下来我就要去看妈妈。” 她的脸色灰白,莉雷特满怀悲哀地想:露露这么容易变了样子,真实可怕。 “今天晚上,不要太担心了,”她说。 “我累得要命,”露露说,“我希望皮埃尔能让我早点回去,可惜他永远不理解这种事情。” 莉雷特留住出租汽车,再坐车回自己家里。她有一阵子曾想过要去看电影,可是目前她再也没有心思去看了。她把帽子扔在一张椅子上,向着窗户走了一步。可是吸引她的那张又白、又软,在睡得凹下去的地方又有点润湿的床。她真想投身到床上去,享受一下枕头抚摩两个火热脸颊的滋味。“我很坚强,是我为露露做了一切,而我现在落得孤单一人,没有人为我干什么。”她十分怜悯她自己,以至她感到眼泪和呜咽像汹涌的波涛似的一直涨到她的喉咙里。“他们马上要动身到尼斯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是我造就他们的幸福,可是他们再也不会想起我了。我仍旧留在这儿每天工作八小时,在缅甸店里售卖假珍珠,”头两滴眼泪流落她的双颊上的时候,她轻轻地倒在床上。“到尼斯去……”她不住重复说,同时辛酸地流着眼泪,“到尼斯去……去晒太阳……在里维埃拉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