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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断喃喃自语,心神恍惚。他说话肯定是为了避免进行思索。他身上发出冲人的尿味,就像害前列腺疾病的老人那样。当然,我是同意他的意见的,他所讲的那些,我也可以讲,因为,我们的死亡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自从我肯定非死不可后,就再没有一件东西在我看来是自然的了,这堆炭屑、这条长凳、这彼德罗的那张狗嘴,没有一件是自然的。只不过,我不高兴去想汤姆所想的那些事。而且,我很清楚,整个夜晚,差不多每隔五分钟,我们都同时想着同样的事,同时流着汗,同时打哆嗦。我偷偷地瞧他一眼,第一次觉得他很奇特,他已经把死亡摆在他脸上了。我的自尊心也感到受到伤害:二十四个小时以来,我生活在汤姆的旁边,我听他说话,我也对他说话,而我又知道,我俩之间毫无共同之处。现在,我们却像双胞胎兄弟那样相像,仅仅因为我俩将一道去死。汤姆抓住我的手,但眼睛并没有望我:
“巴普罗,我问自己……我问自己,人是不是真的会消灭?”
我把手挣脱开,对他说:
“瞧你两只脚底下是什么,混蛋!”
他两脚之间的地上有一摊尿,从他的裤子里,尿还在不断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奇地问。
“你在裤子里撒尿啦!”我对他说。
“你胡说!”他愤怒地说,“我根本没有撒尿,我没有任何这种感觉。”
比利时人走过来,他假惺惺地表示关怀:
“你觉得痛苦吗?”
汤姆没有回答。比利时人看着地上那摊尿,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汤姆凶暴地说,“我向你们发誓,我毫不畏惧,视死如归。”
比利时人不作回答。汤姆站了起来,走到一个角落里去撒尿,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扣裤子
,他又坐下来,再也不说话,比利时人又在他的小本上做记录。
我们都瞧着他,连小余安在内,我们三个人都瞧着他,因为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他有活人的姿势动作,他有活人的烦恼,他在这地下室里冷得打哆嗦,就像所有的活人在此条件下应该打哆嗦一样;他还有一副营养充足、控制自如的肉身。而我们这三个人,对自己的肉身,却已经不再有多少感觉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我很想摸摸自己的裤子,摸摸自己的两腿之间,但我不敢;我瞧着比利时人,他靠两腿支撑曲着身子,他的肌肉活动自如,而且,他还可以想他的明天。我们这三个人在这里,只是三个丧失了血肉的幽灵,我们都盯着他,要从他那里摄取生命,就像吸血鬼那样。
他终于走到小余安身边。他想抚摸小余安的颈项,是因为职业的需要还是出于慈悲为怀的冲动?如果是发慈悲的话,那也是他在整个夜晚惟一的一次。他抚摸了小余安的脑袋与后颈。小家伙任他抚摸,眼睛一直望着他;而后,突然抓住他的手,面带一种古怪的神情。小余安用两手把比利时人的手握着,这两只手可不招人喜欢,像一把灰色的钳子紧紧夹住比利时人那只红润、胖乎乎的手。我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汤姆大概也有些担心,但比利时人沉浸在对方的热情之中,他像慈父一样地微笑着。不一会儿,小家伙把这只肥厚红润的手抬到自己嘴边,张口就去咬。比利时人迅速挣脱开,踉踉跄跄退到墙前。他恐惧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大概突然发觉了我们和他已不是同样的人了。我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看守吓了一跳,另一个看守熟睡未醒,但他的两眼仍大大张开,露出他的眼白。
我既感疲倦又过于激动。我不愿再去想明天黎明将发生的事,不愿再去想死亡。去想,那是毫无意义的事,只会使我得到一些词语概念与一片空虚。但是,只要我试着去想别的事,我就看见许多枪口对着我。我这样体验被处死的滋味大概总有二十次以上;有一次我甚至以为是真的亲临其境了,其实只是睡着了一小会儿。他们把我拖到墙跟前,我不停地挣扎;我向他们求饶。我吓得惊醒过来,我瞧了瞧比利时人,我担心刚才我在梦里曾发出惊叫。但他在捻弄他的小胡子,肯定他未曾注意到什么。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相信还能再睡一小觉,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了,疲倦到了极点。但我不想失去我生命最后的两个钟头:天一亮,他们就会来叫醒我,我睡意犹浓地跟着他们走,我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给毙了,我可不愿这样,我不愿像头畜生那样死掉,我想搞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害怕睡着了再做噩梦。我站起身来,在地下室里踱来踱去,并且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回想我过去的生活。一大堆回忆一涌而来,其中有好的回忆,也有坏的回忆——至少我从前是这样将它们分类加以称呼的。回忆中出现好些面孔与好些往事。我想起了一个小家伙的面孔,他是巴伦西亚城过瞻礼节时被牛顶死的一个新郎;我想起了我叔叔伯伯中的一个,拉蒙·格里的面容。我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怎么在一九二六年失业了三个月,我怎么饿得差一点丢了命。我想起了我在格林纳达岛上一条长凳上度过的那一夜,那时,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东西了,我烦躁而又愤怒,我可不愿饿死。这段回忆使我微笑起来。我过去是以一种多么狂热猛烈的劲头去追求幸福、追求女人、追求自由啊!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曾经想要使西班牙获得自由,我崇拜庇·伊·马卡尔,我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运动,我曾经在好些群众大会上发表讲话,我对所有这一切都非常认真,仿佛我是永垂不朽的。
此时此刻,我有这样一个感觉,似乎我在把自己的一生摆在我的面前,并且这样想:“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这一生既然已经完了,它就一钱不值。我扪心自问,过去我怎么能够和姑娘们在一起散步、打打闹闹呢,如果我那时想像出今天自己会这么完蛋,我是绝不会动一个小指头的。我的一生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它已经结束,就像一只口袋已经封了口,不过,装在其中的一切都并未完成。有那么一刻钟,我也试图对自己的一生作个评判。我很想对自己说,这是美好的一生。但是,我不能对我的一生做出评判,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份尚未完成的草图;过去,我把我的年华都用来勾画自我永垂不朽的轮廓,反倒对什么都没有真正弄懂。眼下,我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东西,因为本来我所舍不得的东西的确有一大堆,如白葡萄酒的美味,还有夏天我在卡迪斯附近一道小湾里的沐浴,而现在,死亡已使所有一切都失去了对我的吸引力,不值得我留恋。
突然,比利时人出了一个好主意。
“朋友们,”他对我们说,“我可以负责——只要军事当局同意——替你们带一封信或一件纪念品给你们的至亲好友。”
汤姆低声抱怨了一句:
“我没有任何至亲好友。”
我没有吭声。汤姆等了一下,然后好奇地打量打量我:
“你不送个信给龚霞?”
我对他这种亲昵的帮腔十分反感:不过,这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我在昨天晚上曾主动跟他谈起龚霞,我本该控制住自己。我与她相处已有一年,即使是昨天,为了能再见到她五
分钟,我也宁愿用斧头砍掉自己的一条胳臂。正是出于这种渴望,我对汤姆谈起了龚霞,这种强烈的渴望,我实在难以控制。而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见到她了,我也再无话要对她说。我甚至不想把她搂在怀里,因为我厌恶我自己的肉体,它已经变成了死灰色,它汗流不止,而且我也没有把握在此情况下不厌恶她的肉体。龚霞如果知道了我的死讯,她是会哭的,在几个月以内,她将痛不欲生,即使如此,我仍然得去死。我想念起她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从前,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总有某种东西从她身上传到我的身上,但现在我想,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果现在她再看着我,她的眼光只会停留在她自己的眼睛里,而不会传到我身上。我现在孤独无援。
汤姆也是孤独的,但孤独的方式有所不同。他支开两腿跨坐着,面带微笑瞧着那条长凳,神情讶异。他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摸木凳,好像是惟恐弄坏某种东西,接着,他急速把手缩了回去,浑身颤抖。如果我是汤姆,我是不会去摸长凳来消遣的;这种方式也是爱尔兰人的滑稽玩意,不过,我也觉得周围的事物都带有一种古怪的样子,它们比平时暗淡模糊了,不像往常那样色彩浓重醒目。只要看一看那条长凳、那盏灯、那堆炭屑,我就感觉得到我是一个将死的人。当然,我无法把自己的死想得那么清楚,但我到处都看到了我的死亡,在各种东西上看到,在这些东西对待我的方式中看到,这些东西都在我面前往后退缩,与我保持距离,小心谨慎,如像人们在濒死的人的床头总是轻言细语那样。汤姆刚才就正是从木凳上见到了他的死亡。
在我目前这种状态中,如果有人来宣布我可以安心回我的家了,他们免我一死,我很可能冷冷淡淡,无动于衷,因为,当一个人永垂不朽的希望幻灭了以后,迟几分钟去死或迟几年去死,反正都一样,并无区别。我现在对任何东西皆无所求,我心如枯井,沉寂冷静。但这也是一种可怕的冷静,其原因在于我的身体,我是在用我身体的眼睛在看,用我身体的耳朵在听,但这身体却不再是我自己,这身体在自行其是地流汗、发抖,我再也不认识它了。我不得不去触摸这身体,去观察它,以便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子,仿佛它是别人的而不是我自己的。有时,我还能感觉到它,我感到它在下滑,在急遽下跌,就像坐在往下俯冲的飞机里一样,有时,我则感觉到心脏在跳动。但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并不使我安心,所有这些从我身体中产生的一切,都有一种鬼鬼祟祟、令人厌恶的气息,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待在那里,无声无息,而我只感到有一种重压,有一种邪恶的现实针对着我;我觉得自己似乎与一个巨大的害人虫联结在一起。有时,我摸摸自己的裤子,我发觉它已经湿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汗还是尿弄湿的;为了预防尿裤,我到炭堆前解了小便。
比利时人掏出他的表,看了看时间,说:
“现在是三点半钟。”
混蛋!他故意这么做。汤姆蹦了起来:我们一直没有发觉时间在流逝,黑夜像一个无形的阴暗的东西包围着我们,我甚至想不起来黑夜是什么时候降临的。
小余安开始嚎叫起来,他绞扭着双手,哀求着:
“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他举着双臂,在地下室里跑了一圈,然后扑在一块草垫上,哭泣起来。汤姆用忧郁的眼光看着他,但并不想去安慰他。实际上,安慰也纯系多余:因为小家伙吵得比我们厉害,而他的痛苦却比我们轻。他像一个因发烧反而减轻了病情的病人。当病人连发烧也发不起来时,他的病才是更为严重的。
他仍然在哭:我看得很清楚,他在自己怜悯自己,他其实并没有想着死。有一刹那,仅仅一刹那,我也想哭,由于怜悯自己而想哭。但实际结果却恰巧相反:因我瞧了小家伙一眼,我看见他瘦削的肩膀因呜咽而抽动,我反而变成铁石心肠了,我不能怜悯别人,我也不能怜悯自己。我对自己说:“我要死得有些骨气。”
汤姆站起来,他正好站在那个圆洞底下,开始等候黎明。至于我,我有了精神支撑点,一心只想着我要死得有骨气。但是,自从那个医生把时间告诉我们以后,我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时间在流逝,一滴一滴地在流逝。
天还没有亮,汤姆对我说:
“你听他们动起来了。”
“听见了。”
有好些家伙在院子里走动。
“他们来搞什么名堂,总不能在黑暗里瞄准开枪吧。”
过了一会儿,我们再也听不见什么,我对汤姆说:
“你瞧,天亮了。”
彼得罗打着哈欠站起来,把灯灭了,对另一个看守说:
“冷得够呛。”
地下室开始变成灰蒙蒙的了。我们听见远处传来了开枪的声音。
“开始了,”我对汤姆说,“他们大概是在后院动手了。”
汤姆向医生讨了一枝香烟。至于我,我不想要;我既不想抽烟,也不想喝酒。从这时起,开枪的声音一直不断。
“你明白了吧?”汤姆问我。
他还想补充说点什么,但又一言不发了。他盯着那扇门。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中尉,还
有四名兵士。汤姆的烟卷从手里掉了下来。
“谁是斯丹波克?”
汤姆不吭声。是彼得罗把他指了出来。
“余安·米尔巴呢?”
“就是倒在草垫上的那个。”
“站起来!”中尉命令说。
余安仍不动弹。两个士兵挟着他的腋窝,扶他站起来,但他们一松手,他又倒了下去。
这两个士兵不知该怎么办。
“像这样受不了的,他不是第一个,”中尉这样说,“你们俩人只需把他架起来就行了,到了外边,问题就会解决。”
中尉转向汤姆:
“来,咱们走吧。”
汤姆夹在两个士兵之间走了出去,另外两个士兵跟在后边,他们从腋窝与腿弯部位架着小家伙。小家伙并没有昏迷,他两眼睁得大大的,泪水沿两颊流下来。当我也起步往外走时,中尉阻止了我:
“伊比埃达是你吗?”
“是的。”
“你在这里等着,待一会儿有人会来找你。”
他们都走出了地下室,比利时人与两个看守也走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但我宁愿他们立刻把我干掉。我听见排枪有规律地每隔一会儿就响一阵,每响一阵,我就要颤抖。我真想大声喊叫,揪扯自己的头发。但我使劲咬住了牙关,把手插在衣口袋里,因为,我要死得有骨气。
过了一个钟头,有人来找我,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充满了雪茄烟味,呛得我透不过气来。有两个军官坐在安乐椅上抽烟,他们的膝盖上放着一些文件。
“你名叫伊比埃达?”
“是的。”
“拉蒙·格里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
审问我的那个家伙又矮又胖。他一双冷酷的眼睛藏在夹鼻眼镜的后面。他对我说:
“走近一点。”
我走近他们。他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臂,用一种似乎要把我置于死地的神情盯着我。同时,他使尽全身的气力紧捏我的二头肌。他并不是要叫我吃点苦头,而是在进行事关重大的较量:他想一下就先威压人,使我慑服。他还把嘴里的臭气往我脸上喷,大概也认为有此必要,我们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对我来说,他这种把戏简直使我想笑。要吓唬住一个即将去死的人,这点火候可不够。他没有达到目的,就用力把我使劲推开,他又坐下去,对我说:
“现在,就是要你的命和他的命互相交换。只要你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我们就让你保全性命。”
这两个穿着带饰的军服与长靴,手里拿着马鞭的家伙,同样也是迟早要死的人。他们会比我死得迟一点,但也迟不了很久。他们成天在他们的狗屁文件上找别人的名字,他们追捕这些人,把这些人关押起来或者消灭掉;他们对西班牙的前途问题与其他一些问题,持有他们的看法。他们这些渺小的活动,在我看来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我觉得根本不可能设身处地对他们加以理解,他们简直就是疯子。
那个矮胖的家伙一直盯着我,用马鞭抽打他的长靴。他所有的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其目的在于使自己显得像一头灵敏而凶恶的野兽。
“怎么样,你懂了我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格里在什么地方,”我回答说,“我一直以为他在马德里。”
另一个军官无所谓地摆了一下他那只苍白的手。他的无所谓也是精心设计的。我看穿了他们所有这些渺小的伎俩。我觉得居然有人以玩弄这种小把戏而自得其乐,实在令人惊讶。
“你还有一刻钟可以考虑,”他慢吞吞地说,“把他带到贮藏室去,过一刻钟再把他带回来。如果他还拒不交代,就立即枪毙。”
他们知道自己在玩什么把戏:他们已经叫我等了整整一夜,然后在枪毙汤姆与余安的时候,又让我在地下室等了一个钟头,而现在又要把我关进贮藏室;他们从昨天起,就准备好了这一套。他们以为一个人的神经是经不起这样一拖的,他们想用这个法子来逼我就范。
他们完全打错了算盘。在贮藏室里,我在一只矮凳上坐下,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衰弱无力,我开始进行考虑。但并不是按他们的指点考虑。当然,我知道拉蒙·格里藏在何处:就在他堂兄弟家,离城四公里。我知道我决不会招出他的藏身处,除非这些家伙严刑拷问,而看来他们并没有想到采用此招。眼前这一切,都是他们周密安排好了的,无可更改,对此我丝毫不感兴趣。只不过,我想理清楚我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出卖格里。为什么呢?我不再爱拉蒙·格里。我对他的友情在这天黎明前一刻已经消亡了,与我对龚霞的爱情、与我对生活的希望同时消亡了。毫无疑问,我仍然敬重他:他是一条硬汉。但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准备替他去死;他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生命更有价值;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他们叫一个人贴墙站着,朝他开枪,直到把他打死,这个人是我或是格里或是另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回事。我很清楚,他比我对西班牙的事业更有用,但是,我现在对西班牙、对无政府主义都不在乎了:任何事物都不再有什么重要性。虽然如此,我仍然在这里,我能够出卖格里来保全我的性命,但我拒绝这么做。这是一种固执,我觉得这的确有点滑稽,我想:
“就该这么固执!”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愉快。
他们来找我,把我带回到那两个军官的面前,一只小耗子从我脚下窜过,这使我乐了起来。我转身对其中一个长枪党徒说:
“你看见那只耗子了吗?”
他不搭理我。他阴沉着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而我,我就只想笑,但总算忍住了,因为我害怕一旦笑起来,我就无法控制,笑个不停。那个长枪党留着一撮小胡子,我又对他说:
“你该把小胡子刮掉,笨蛋。”
我觉得他活着让须毛在脸上蔓延实在滑稽可笑。他并不特别认真地踢了我一脚,我一声不吭了。
“怎么样,”那个胖军官问,“你考虑好了吗?”
我好奇地瞧了瞧他们,就像他们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昆虫。我对他们说:
“我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就藏在墓地里。在一个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
我这完全是在跟他们开一个玩笑。我想看一看他们是怎么赶紧站起来,扣上皮带,发布命令。
他们一蹦而起。
“我们到墓地去。莫勒斯,你要洛布兹中尉派十五个人来。至于你,”矮胖子又转过来对我说,“如果你讲的是真话,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兑现。如果你欺骗我们,我会要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们在一阵嘈乱声中出发了,我在几个长枪党徒的看守下平静地等着。我不时微笑起来,因为我想他们不久就会又恼又怒。我觉得自己既愚蠢又狡诈。我想像他们如何掀起一块块墓石,掘开一个个墓穴。我像一个局外人似的想着眼前的这种情景:这个囚徒固执地想要成为一个英雄,而这些留着小胡子的长枪党党徒,这些穿着制服的家伙则在那些坟墓之间忙来忙去,这真是一出令人不能不发笑的喜剧。
过了约半个钟头,矮胖的军官单独回到房间。我想,他该下令处决我了。其他那些家伙大概还留在墓地里。
军官瞧了我一眼,他丝毫没有要严惩不贷的样子:
“把他带回大院子里,和别的犯人放在一起,”他命令道,“等军事行动结束后,再交普通法庭决定他的命运。”
我以为自己没有听懂他的话。我问他:
“那就是说,你们不……你们不枪毙我了?”
“目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枪毙你,以后,那就不是我管的事了。”
我仍然不懂他的意思。我再问:
“这是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我,几个士兵就把我带了出去。在大院子里,有百把个犯人,其中有一些妇女,有一些儿童,还有几个老人。我开始围着中央的草地转来转去,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脑子发呆。中午的时候,我们被带进食堂用餐。有两三个人跟我打招呼,我一定是认识他们的,但我并没有搭理:我已经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将近傍晚时,他们又把十来个新的犯人赶进院子里来。我从其中认出了面包商加尔西亚,他对我说:
“走运的伙计,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活着。”
“他们判处了我死刑,”我说,“后来他们又改了主意,我搞不清楚是为什么。”
“他们在两点钟时逮捕了我。”加尔西亚说。
“为什么抓你?”
加尔西亚从不过问政治。
“我不知道,”他说,“他们要把所有跟他们想法不同的人全抓起来。”
他又低声地说:
“他们抓到了格里。”
我颤抖了起来。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他干了件蠢事。他在星期二离开了他表兄弟的家,因为他俩发生了争吵。愿意藏他的人倒是不少,但他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他说,我本想躲到伊比埃巴家里去,但既然他已被捕,我就躲到墓地里。”
“在墓地?”
“是的,他真笨。今天早上,那些家伙自然就到墓地里去搜。这是肯定要发生的。他们在一个掘墓人的屋子里抓到了他,他朝他们开了枪,后来他们把他击倒了。”
“在墓地!”
我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我恢复感觉时,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我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