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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们四人又聚在一起了。

这一回,是矮个儿迈森柏尔格做东道主。我们在他的工作室里晚餐,吃得很痛快。

这是一间布置得别出心裁的工作室;富有怪僻的艺术趣味。这里既有埃特鲁利和日本花瓶①,西班牙的扇子和短剑,中国屏风和意大利曼陀林,又有非洲的贝壳号角,古老的小雕像,五光十色的洛可可小摆设,蜡制的圣母像,铜版画,以及出自迈森柏尔格本人手笔的一些作品。这些东西在工作室内排列得十分显眼,而且井井有条,有的在桌上和墨架上,有的在托架上和墙壁上。墙上和地板上一样,都覆有一层厚厚的东方绒毯和褪色的刺绣丝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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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特鲁利:十九世纪意大利托斯卡纳的一个区。

我们四个人,一个是身材矮小、头发棕色、生性好动的迈森柏尔格,一个是名叫芬贝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一头金发,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国民经济学家,无论他走到哪里,总不住鼓吹妇女解放。再有医学博士塞尔敦和我。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工作室中央的一张红木桌子边,各就各位。每个的座位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慷慨的主人为大家制订出一份出色的菜单。我们谈论了好长时间。也许还得添些地酒。迈森柏尔格又得劳累一阵子了。

博士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大椅子里,谈笑风生,而且经常说些挖苦的话。在我们中间,他是一个专爱冷嘲热讽的人。他阅世很深,因而一举一动都显得玩世不恭。他在我们四人中间是最年长的一个,也许已有三十岁左右,“生活经历”也最丰富。“混蛋!”迈森柏尔格说,“他这个真有趣。”

事实上,人们真的可以稍稍把博士看作是“混蛋”。他的眼睛已放射出某件混沌的光泽。他有一头剪得短短的黑发,头顶上的旅儿处,已有一小块地方童山濯濯。脸上蓄着尖棱棱的胡子;从鼻子到嘴角处,流露出一种柳梢的神态,有时甚至令人感到他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

喝“罗克弗尔”①时,我们又开始“促膝谈心”。是塞尔敦博士用起这样的名词来的。他谈话时口气玩世不恭,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为人处世一向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对尘世生活抱一种漫不经心、无所顾忌的态度,而且不时耸耸肩膀向别人提问:“没有更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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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克弗尔”:法国南部苏尔松河畔罗克弗尔出产的一种羊乳干酪。

可是劳贝用转弯抹角的方式巧妙地发挥起自己的观点来。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陷在软垫椅里伸手在空中拼命打手势。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女人的社会地位之所以卑下(他从来不说‘妇女’,总是称‘女人’,因为这样更符合自然科学的原则),其根源在于偏见,社会愚蠢的偏见!”

“干一杯吧!”塞尔敦博士轻声地表示同情说,并且倒了一杯红葡萄酒。这时,这个好小子更是滔滔不绝了。

“哎,你呀!哎,你呀!”他激情满怀地继续说,“你这个愤世嫉俗的老鬼!跟你这种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你们呀,”他一面说,一面挑衅地转向迈森柏尔格和我两人,“你们得替我说句公道话!对呢还是不对?”

迈森柏尔格剥了一只橙子。

“大家各一半,准没错儿,”他用坚决的口气说。

“再说下去吧,”我鼓励谈话的人。他又要议论一番了,这个人总是不肯安静。

“根源在于社会愚蠢的偏见和鼠目寸光、缺乏公道,我说!他们干了一些区区小事——唉,天哪,这倒是怪可笑的。他们创设了女子高级文科中学,还雇佣了一些女入,让她们当报务员,以为这样就可以搪塞过去了,可是总的说来,总的说来又如何呢?这是什么观点?这不过是性爱和色情之类的东西,真是目光短浅,骇人听闻!”

“原来如此,”博士如释重负他说,并把餐巾扔在一边。“这至少是逗人的。”

劳贝连看也不屑看他一眼。

“你们瞧,”他又是恳切地说下去,同时拿起一块很大的餐后糖食挥动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送到嘴里。“你们瞧,如果两个人相爱,而男的把姑娘诱拐了会,那末男的仍象过去一样,是一个很有体面的人,甚至还神气活现,威风凛凛——真是该死的家伙!而女人呢?她却失去了贞操,为社会所唾弃,被人奚落,而且堕落了。是的,堕——落——了!这种观点的道德准则又何在呢?难道男人也不是一样堕落了吗?嗯,男人的所作所为,不是比女人更不光彩吗?嗨,你们倒说说着!你们发表意见吧!”

迈森柏尔格望着他香烟里升起的烟雾,陷入沉思。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好心地说。

芬贝的整个脸上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我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他反反复复说。

“人们下这样的判断,道义上有什么根据?”

我瞅着塞尔敦博士。他不动声色、他用双手握一块小面包时,只是低头瞧着地面,不吭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严竣。

“还是站起来吧,”过一会儿他安详地说,“我要给你们讲一则故事”

我们把食桌推到一边,于是我们就能舒舒服服地在后面一个坐谈的所在聊天。这里陈设雅致,铺有统毯,还有小小的软垫椅子。是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挂灯在室内洒下了朦胧的蓝幽幽的光辉。人们抽起烟来,不一会,天花板就烟雾缭绕。

“喂,讲吧,”迈森柏尔格一面说,一面在四只小玻璃杯里斟上法国甜药酒。

“嗯,我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听,因为它对我们有重要意义,”博士说。“这倒是一篇现成的小说材料哪。你们知道,我以前曾动过笔。”

我看不清他的脸膛。他架起二郎腿坐着,两手插在茄克衫的侧袋里,背靠安乐椅,泰然自若地仰头望着那盏蓝色的挂灯。

他沉吟了一会开始说:“我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德意志北部他故乡小城市里的高级文学中学毕业生。十九岁或二十岁时,他进入p城的某所大学,这是位于德意志南部相当大的一座城市。

他是一个挺和气的小伙子。在他面前,谁也不会发脾气。他明朗欢快,亲切和气,所有的同学都很宠爱他。他是一个俊美、颀长的青年,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棕色的眼睛生气勃勃,弧形的嘴唇也很柔美,嘴唇上刚开始长胡子。当他把黑色望发上那顶浅色的圆帽子推向后面,两手插在裤袋里在街头溜达,而且好奇地环顾四周时姑娘们都向他投以爱恋的眼光。

那时他是天真无邪的,不论肉体上和心灵上都是如此。他可以说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没有打过败仗,还没有真正打动过女人的心,第一个女人嘛——他找不到机会;第二个女人嘛——他还是找不到机会。

在p城住了约摸十四天光景,他就自然而然地陷入情网。他不象一般人那样爱上女侍者,而是爱上了一个青年女演员,韦尔特纳小姐,她在歌德剧院专扮演钟情少女的角色。

正如作家一针见血地所指出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那位姑娘真的十分标致;身材苗条,一头淡淡的金发,一双虔诚、欢快、发蓝色的眸子,娇美的小鼻子,天真的甜美的嘴儿,还有柔嫩的、圆圆的下巴。

他先爱上了她的脸,后来又爱起她的手儿和玉臂来。有一回,当她扮演一个古典戏剧的角色时,他看到她露出了玉臂。终于有一天,他爱起她的整个人来了。他也爱她的心灵,对她的心,迄今尚一无所知。

爱情使他花去一大笔钱。至少每隔一个晚上,他总要在歌德剧院的正厅前排座位上占一席之地。他经常写信向妈妈讨钱,煞费苦心作出种种荒唐的解释。他为了她撒谎。这样就把什么都开脱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热恋着她时,他写起第一首诗来,这是人所周知的、德国式‘恬静的抒情诗’。

为了这个,他经常坐到深夜,埋头干书籍,只听得五斗橱上的小闹钟在单调地走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而外面则偶尔传来微弱的孤寂的脚步声。在胸口上面喉头开始的地方,痛苦象一块石头一样盘踞着,此刻这种痛苦已变得柔润潮湿,泪水常常要从沉甸甸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可是他羞于真正哭出声来,因此他只得用文字在纸上寄托自己的哀思。

他用温婉的诗歌表达自己的感情,调子十分忧伤。诗中他把她写得那么甜美可爱,而自己却那么病弱疲惫,内心深处又多么骚动不安。他恍恍惚惚地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纯洁的玫瑰花和紫罗兰下,甜蜜的幸福正在那儿假寐,可是他的手足给束缚住了……

这确实是可笑的,谁都会讪笑他。这些诗句多么蠢,简直不知所云,毫无意义。可是他爱她呀!他爱她!

他扪心自问,也当然觉得自己手心有愧。这真是一种可怜的、卑躬屈膝的爱情;他只是默默无言地吻她的小脚,(因为它们如此可爱)或她清白的手,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去。至于她的嘴儿,”他连想都不敢想。

有一天夜间他醒过来时,忽然想象她此刻也许躺在那边,可爱的脑袋倚在白色的枕头上,甜美的嘴地微微张开,而那双纤手,那双无法形容、连嫩蓝的静脉也清晰可见的纤手却合在一起搁在被子上。于是他猛地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脸紧靠在枕头上,在黑暗中哭了很久。

他的相思病这时已到达了高潮。现在他连诗歌也写不出了,什么东西也不再想吃了。他进而不见熟人,深居简出,眼睛下面有两个很深的黑圈。他压根儿不再用功,也不想读书。好久以前,他买来她的一张像片,现在他始终在这像片面前,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泪如泉涌,苦苦相思。

一天晚上,他同友人勒林一起坐在小酒馆一隅,前面摆着一杯很不错的啤酒。勒林是他过去学校里的挚友,现在是高年级的医科学生。

勒林猛地拿起大酒杯往桌子上一放。

‘唔,克莱纳,现在你把心事抖出来吧。’

‘我的心事?’

于是他不再坚持,把关于她和自己的事和盘托出。

勒林尴尬地摇晃起脑袋来。

‘糟了,克莱纳。没有什么办法。你不是第一个人了,根本难以接近。她过去一直住在母亲那边。做娘的已死去相当时间了,可是即使如此——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那末你认为,我……’

‘喏,我认为,你希望……’

‘哎,勒林!

‘……唉——是这样:请原谅,让我说得明白些,我万万想不到这事是这样叫人动心。你就送给她一束花,给她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写一封信,恳求她赏光给你回个信,你在等着她准备亲口赞美地一番。’

他面色刷白,浑身战栗。

‘可是——可这个办不到!’

‘为什么办不到?只要花四十芬尼,哪一个仆人都愿意出力。’

他颤抖得更厉害了。

‘老天爷,但愿能行!’

‘现在她住哪儿?’

‘我——不知道。”

‘你连这个还不知道?侍者,把地址簿拿来!’

勒林很快就找到了。

‘不是行了吗?她一直住在上流社会。目前她忽然住到荷伊街6号a四楼了,你瞧,明明在这儿:伊尔玛·韦尔特纳,歌德剧院的成员……你瞧,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地区。她的贞操得到了报应。’

‘勒林,请你别……’

‘噢,噢,算了。这也是你造成的,也许你应当吻吻她的手——好心肠的人!这一回,正厅前排座位三米的地方,你都得着眼在花束上!’

‘区区一些钱,我又怎么放在心上!’

‘动脑筋就好啦,’勒林夸夸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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