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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天上午,一封真挚而感人肺腑的信随同一束瑰丽的花束送至荷伊街。要是从她那儿得到一个答复,该多好啊!任何答复都行。那时他要欣喜若狂地去吻物她写的每行字了。

过了八天,屋子门口的信箱由于几次三番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活瓣破裂了。房东太太破口大骂。

他眼睛不面的两道黑圈更深了;他看去真是憔悴不堪。照镜子时,他大吃一惊,后来又顾影自怜地哭了起来。

‘你呀,克莱纳,’勒林有一天毅然决然地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真的越来越消沉了。必须采取行动。明天你干脆上她那儿。’

他把一双悲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干脆……上她那儿……’

‘对。’

‘哎,这可不行,她不会答应我的。’

‘写字条毕竟是愚蠢的。我们马上可以猜测到,她与你素不相识,不会立刻给你写信。你必须干——脆上她那儿去。要是她有朝一日向你问安,你就幸福无边了。那时你在她眼里就不是一个讨厌鬼了。那时她就不会轻易把你撵走。——你明天就去。’

他听得头晕目眩。

‘我明天不能去,’他轻声说。

‘那么你这个就毫无办法!’勒林生气了。‘你就别再见她,让自己独个儿闷在心里!”

外面,冬天在和五月作最后一次搏斗。这些日子,他内心展开激烈的冲突。

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她。早晨他从沉睡中醒来后,打开窗子,原来春天来了。

天空十分明净,呈浅蓝色,仿佛露出温馨的微笑。空气中洋溢着甜甜的香气。

他感到了春天,嗅到了它,尝到了它,看到了它,听到了它。他所有的感官都充满了春天的活力。在他看来,屋子外面一道道阳光仿佛都震颤地照射在他的心坎上,使他清醒,给他鼓舞。

于是他默默吻了她的像片,穿上一件清洁的衬衫和合身的衣服,然后把胡子茬修刮干净,径自来到荷伊街。

这时他内心忽然显得少有的镇静,连他本人也几乎惊诧不止。他仍然保持镇静。当他踏上楼梯,站在她家门口,在名片上看到‘伊尔玛·韦尔特纳’几个字时,他依然泰然自若,仿佛已换了一个人。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的心中一闪:他莫不是疯了,他想干什么?乘没有人看到他,不如现在马上回去。

随着最后一声羞怯的呻吟,刚才他那种迷惘的心情终于一扫而光。这时他满怀确凿无疑的信心。以前他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象受了催眼术一样昏昏沉沉,如今却显得自由自在,雀跃欢腾,意志坚定,目标朗确。

春天到了!

时钟在楼房上敲出破锣似的声音。一个女仆走来开门。

‘小姐在家吗?’他落落大方地问。

‘在家……不过请问您是……’

‘瞧这儿。’

他把名片送给他。当她带着名片往前走时,他只是紧跟在后,内心不禁狂笑起来。当女仆把名片送给年轻的女主人时,他已手握着帽子直挺挺地站在房间里。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陈设简朴,家具的颜色都是暗沉沉的。

那位少女本来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这时站起身来。放在她身旁小桌上的一本书,看来已搁在一边。他从来没有见到她如此迷人,她扮演任何角色都没有象现实 中那么美。苗条的身子上,穿一件灰色的衣服,胸口的镶边更加淡雅,看去朴实无华,优雅大方。她的额角上披着一络绺金色的鬈发.五月的太阳照在上面,象震颤 似地闪闪发光。

他因欣喜若狂而热血沸腾。当她惊异地望着名片,以后又更加惊异地望着他本人时,他迅速朝她走上两步,用惶恐不安而热情的词句来抒发自己热烈的思慕之情。

‘哎,您不……不会生我的气吧?”

‘您突然来看我有什么事!’她高兴地问。

‘即使您不允许,我也得向您亲口表明一下我的心迹:我多么崇拜您,小姐!’这时她亲切地叫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接着他又结结巴巴地说 下去:‘您瞧,我是一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在心里总是什么事……都藏不住,因此我恳求您……为什么您竟一个字也没有回答我,小姐?’他中断了谈话,态度 十分诚恳。

‘嗯——这个我不能对您说,’她笑眯眯地回答,‘您那赞美的话和美丽的花束,我真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马上就……我真的没有办法知道……”

‘不,不,这个我并不介意,可是现在我没有经您的允许擅自来访,您真的不生我的气吧……’

‘哎,我怎么会生气呢!’

她是一个细心眼儿的人,为了防止尴尬的冷场,又连忙加上一句:‘您来p城才不久吧?’

‘已有六星期到七星期了,小姐。’

‘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您看到我演戏只有一个半星期,那时我正好接到您那友好的来信。’

‘不是这样,小姐!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看您演戏!您扮演什么角色,我都看!’

‘喔,那么您干吗不早些来呢?’她天真而惊诧地问。

‘我能早些来吗?’他卖弄风情地回答。他能坐在她对面推心置腹地谈话,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又感到自己的地位那么不可理解,不禁害怕起来,唯恐又会 象以前那样从一场甜蜜睡梦中忧伤地醒过来。他感到异常舒适,几乎想惬意地架起二郎腿来,后来又觉得其乐无穷,恨不得伏着身子欢呼……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演 戏!我多么眷恋你!多么眷恋你!

她的脸儿有些鲜红,对他欢快的答辩兴高采烈。

‘请原谅——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话说得不太聪明,您的理解力可别太迟钝呀……’

‘小姐,从现在起,我努力使自己的理解力更加灵敏起来……’

他万分激动,不能自己。回答了以后,他又把这句话重说一遍,她坐在那儿!她坐在那儿!他就在她身边!他几次三番抖擞精神,想认清自己有否失去本来面 目,他那得意忘形的眼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游移……不错,这是她淡淡的金发,她甜美的嘴儿,她柔软的稍稍有些双层倾向的下巴;这里是她清 脆的、孩子般的嗓音,她的谈吐优雅动人,此刻不在剧院里,口音稍带德国南部的方言。现在,她不再琢磨他最后的一句回答,却再度拿起桌上的名片,又一次仔细 地熟悉他的名字来——这就是那双他在梦魂中常常吻过的手,这双妙不可言的纤手,而她的眸子此刻又向他顾盼。从神情中看,她对他的好感越来越深了!她又对他 侃侃而谈;就这样,他们一问一答继续聊天。有时聊天中止,就以轻松的心情扯谈起彼此的出身、从事的工作以及伊尔玛·韦尔特纳扮演的种种角色来。对于她对各 种角色的‘理解力’,他当然赞誉备至,尽管她本人笑着谦让一番,说自己对角色‘理解’得不深不透。

在她欢快的笑声中,可以稍稍听出剧场演出时的那种音调,可是他却大喜若狂,于是天真而亲密地端详起她的脸儿来。他看得出神,又恨不得想马上跪下来,向她真诚地表白内心深挚的爱恋之情。

整整一小时过去了,他终于惊惶失措地看看表,急忙站起身来。

‘我耽误你这么多时间,韦尔特纳小姐!您早该把我打发走了!您以后会慢慢知道,对一个在您身旁的人来说,时间是……’

他的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那位身为艺术家的妙龄女郎,现在差不多非常钦佩他。他那出自肺腑的恭维话,越来越显示出他胸怀磊落,心地纯洁。

‘现在几点钟了?干吗您要走了?’她惊讶地问,有些郁郁不乐,腔调与姿态比以前在舞台上扮演时更加现实而令人信服。

‘亲爱的上帝呀,我已把您拖累得够久了!整整一个小时!’

‘哎不!对我来说,时间过得很快!’她高叫说,此刻她真的惊异不止。‘已有一小时了?那我得赶紧在头脑里酝酿新角色了,今晚要演出呢。今天晚上你去戏院吗?排练方面,我还心中无数哪。导演几乎要揍我一顿呢!’

‘我该什么时候把他杀掉呢?’他一本正经地说。

‘与其明天,还不如今天!’她哈哈大笑,一面伸手向他告别。

接着他热情冲动地俯下身去,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的手上,贪婪地长吻,一面吻,一面陷入沉思,对那只纤手恋恋不舍,对手上散发的香气和此情此景,不禁心醉神迷。

她急忙把手缩回。当他又仰头望起她来时,他觉得她脸上有某种迷惘的表情。也许他本该为此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他却认为自己举止不得体使她生了气,一刹那觉得惶惶不安。

‘为了您对我的一片盛情,韦尔特纳小姐,’他急忙说,比以前显得更加彬彬有礼,‘我衷心向您表示感谢。’

‘别客气。同您结识,我十分高兴。’

‘是这样吗?’现在他用以前那种真诚的声调说。‘小姐,有一个请求您不会拒绝吧,那就是……我还想再来看您一次。’

‘当然!……也就是说……一定要来……干吗不来呢?’她说时稍稍有些窘。刚才他别出心裁地吻她的手,此刻这项请求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我能跟您再聊一会儿天,感到十分高兴。’她安详而友好地添了一句,又一次向他伸出手去。

‘太感谢了!’

他又欠了欠身,然后来到门外。当他见不到她时,他感到自己又仿佛置身于梦境中。

他又感到她的手在他手中以及他嘴唇上留下的热气。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他那些冒失的、极度幸福的梦原来都是真的。他象醉汉那样踉踉跄跄走下楼去,侧身靠在栏杆上,摸了又摸,又欢天喜地在栏杆的上上下下狂吻一番。

下面,在一座从街面处稍稍缩进的房子前面,有一块小小的庭园或花园般的场地,左右是一丛矮矮的丁香树,树上的丁香花正好朵朵绽开。这时他站停身子,把热辣辣的脸藏在凉幽幽的灌木里,贪婪地吸入这里清新的香气,心头怦怦乱跳。

哦,他多么爱地啊!

当他走进餐馆时,勒林和其他三两个的年青人用膳完毕已有好一会儿。他显得十分激动,匆匆同他们打一下招呼,就坐下来。有几分钟工夫,他坐着不吱一声,只是露出自负的笑容挨个儿看着他们这些人,他们坐着抽烟,什么内情也不知道,他不觉晴晴好笑。

‘孩子们!’他突然大叫一声,在餐桌前弯下身子。‘你们知道新闻吗?我真走运!’

‘啊哈!’勒林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脸。接着他一本正经地越过桌子向他伸出手去。

‘热烈向你致贺,祝你幸福,克莱纳。’

‘干吗这样?’

‘你怎么啦?’

‘哈哈,你们还不知道哩。今天是他的生日哪。他在庆祝生日。瞧他一眼,他不象刚出生一样吗?’

‘咳!’

‘哎呀!’

‘祝贺你!’

‘你呀,真该……’

‘当然!……跑堂的来呀!’

他知道如何庆祝自己的生日,这是他应得的权利。

他怀着焦灼的心情眼巴巴等了一星期,又上门去看她了。她对此已作过承诺。第一次相遇时由于恋爱时的羞涩在他内心引起的种种兴奋的情绪,此刻已荡然无存。

现在,他们会面和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允许他经常去。

他们自由自在地谈天说地,要不是交谈中间有时会突然出现某种尴尬和拘束的局面,几乎称得上是融洽的。出现这种局面时,两人就模模糊糊地感到惶惊不 安,这种情绪通常在两人身上同时表现出来。在这样的时刻,谈话就突然停顿,一秒钟之间.他们只是默默地面面相觑,这正象第一次吻手后那样,使以后彼此的谈 话一下子变得更加生硬,一本正经。

有几次演出后,他在她的许可下陪她回家。春日的晚上,当他靠在她的身边在街头漫步时,他真是幸福无边!她在家门前为他的殷勤向他衷心道谢,他吻了她的手,怀着既欣喜、又感恩的心情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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