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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有一天晚上,他向她道别后又在离她数步的地方回过头去。这时他看到她仍站在门边,似乎在地上寻找些什么。在他的想象中,仿佛正因为她看到他迅速转过身子去,才突然装出了寻东西的姿太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们了!’勒林有一次对他说。‘克莱纳,请接受我的敬意吧。到现在为止,也许没有人能陪她一起散步。你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小伙子。可同时你又是一个傻瓜,她一点也没有方法给你更多友好的表示。你真是一位道学先生!她肯定已痴心地爱上你啦!你还是快快清醒过来吧!’

有片刻工夫,他茫然瞅着勒林。然后地恍然大悟,说:‘嘿,别再说了!’

他浑身打战。

不一会,春意已很浓了。快到五月底时,炎热的天气接遭而至,连一滴雨水也没有。灰檬漾、阴沉沉的蓝天,俯视着干枯的大地,白天里澳热难当,一到晚上,更叫人透不过气来,一阵有气无力的风吹来,越发叫人感到又闷又热。

有一天傍晚,天气也是这样。我们这位老实的小伙子在城外的丘陵起伏的一片园地里独自漫步。

他在家里真受不了。他又病了,如饥似渴地思念着她;由于以前的种种幸福,他本以为这种渴望早已获得满足。可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唉声叹气,终日想念她。他还企求更多的!

这是勒林引起的,这个梅非斯特①。不过他的心肠比梅非斯特好些,而修养却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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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海非斯特: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魔鬼。

凭着灵敏的直觉——

我不能说,此事如何收场……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呆愣愣地瞪起眼睛望着苍茫的暮色。

这是勒林引起的!还不如说,是勒林看出了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他先用上粗暴的词句,把问题实质赤裸裸地指给他看,不然,什么都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郁的烟雾里呢!

在这闷热的天气里,他就这样跨着疲惫而一往直前的脚步,向前越走越远。

路上他经常闻到茉莉花的香气,但一直找不到茉莉花树。这时茉莉还根本不会开花,可是他一到户外,总是闻到茉莉花甜丝丝的、令人沉醉的香气。

倚着围墙似的斜坡有一条小路,斜坡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株树木。小路的拐角处有一条长凳。他在凳上坐下,凝视前方。

小路的另一侧有一片倾斜而下的干枯的草地,草地的下方有一条潺潺流过的小河。小河笔直向前伸展,位于公路的另一边,两岸是一排白杨。那边,沿着淡紫色的地平线,有一辆农家的汽车笨重地、孤零零地往前驶去。

他坐着,呆愣愣地望着前面,连动也不敢动一下,因为别的什么都没有动静。

而他却一直闻到茉莉花浓郁的香气!

整个世界都散发出一股雾气,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寂静中是一片湿热,唤起人们强烈的渴求。他感到必须得到任何形式的解放,在任何地方获得解脱,并让他本人和自然界的饥渴能在一场狂风暴雨的洗淋后获得满足……

这时他又看到这个姑娘在眼前浮现,穿着素雅的古代服装,玉臂又细又白,它们一定是软软的,凉幽幽的……

然后他犹疑不决地站了起来,越来越快地踏上回城之路……

当他糊里糊涂地站在目的地门前时,心里突然萌起一阵恐惧。

此刻夜幕降临,他的周围一片黑暗与岑寂。在这样的时刻,只是偶尔有个别人出现在郊区一带。天上有许多影影绰绰的星星,一轮近乎圆滚滚的明月高悬着。远处,煤气灶发出惨淡的光。

他站在她家门口——

不,他本来不想去!可是内心有某种意愿迫使他去,连他自己也不知不觉。

此刻,当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地仰望月亮时,他的心情仍是如此,位置也丝毫不变。

不知从哪儿还射出了更多的灯光。

灯光来自楼上,是从四楼地房间里一扇敞开的窗户射出来的。这样看来,她没有上剧院演戏,她呆在家里,还没有休息。

他哭了起来。他倚在篱笆上哭了起来,满目凄凉。大地又静又渴,而月亮又那么苍日。

他哭了很久,因为这样可以使他解一会儿渴,头脑清醒一会儿,也可获得一会地解脱。可后来,他的眼睛比以前更干燥,也更热了。

他整个身子又僵住了,显得忐忑不安。他非呻吟不可,为了——为了……

屈服吧——屈服吧——!

不!不能屈服,而是应当——!

他直起身子。他的肌肉发胀。

一种默默的、淡淡的痛苦又把他的力量冲走了。

不过还是疲倦地屈服好些。

他软弱无力地握住了她家大门的门柄,慢慢地拖着脚步走上楼梯。

女仆看到他在这样的时刻来访,不由吃了一惊,不过她说,小姐正好在家。

他来,她不必再通报女主人了;敲了几下门后,他本人就很快把伊尔玛的起居室的那扇门打开。

他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不走向起居室的门,而是让门开着,听其自然;仿佛由于衰弱,他已握不住门的把手,仿佛某种默默的必然性在挥动严肃而近乎忧伤的手势,指挥他站在那边。他觉得有某种独立的、深思熟虑的意念在违抗这种默默的、有力的命令,内心展开痛苦的思想斗争。屈服吧,屈服吧,这样也许是正确的——非这样不可。

他敲门后听到一声轻咳,似乎想清清喉咙说话,接着传来她他迎面扑来。当她的内心同一种深沉沉的、惶惑的、无言的痛苦搏斗,而她那娇嫩的手指在他的手里抽搐时,他看到从她长长的丝绸样的睫毛里慢慢地、沉甸甸地淌下两颗泪珠。

这时他惊惧地把两只手按在胸口,用悲痛欲绝的声音高叫起来,喉头也给咬住了:

‘我不忍……看你哭!这叫我真受不了!’

她抬起脸无血色的小脑袋望着他,这样他俩就四目相对,眼睛一直透视到彼此的灵魂深处。从两人的目光中,说明他们已相互爱上了。他们已不再羞羞答答,埋在心底的欢乐而绝望的爱情,这时终于爆发出火花。当他们年青的身子难舍难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贴紧哆嗦的嘴唇第一次天昏地转地长吻时,从开着的窗户中涌入了丁香花的芬芳,此刻冲它是多么浓香扑鼻呀。

他把她娇柔的、几乎是苗条的身子扶了起来,张开嘴地哺哺地说些彼此如何相爱的话。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奇怪地浑身战栗起来。她本来认为他在恋爱中忸忸怩怩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德性——在谈情说爱中,他一向感到自己非常笨拙,没有能耐——,此刻在他连续不断的亲吻下,她原来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他夜间醒来一次。

月光照射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搁在他的胸口。

这时他仰头望着上帝,吻起她两只半睡半醒的眼睛来,他这个小伙子比任何时候都强。

夜里下了一暴风骤雨,大自然不再那么闷热了。大地的空气为之一新。

在早晨清凉的阳光下,一些重骑兵招摇过市,人们站在门口,吸入新鲜的空气,自得其乐。

当他在这显得年轻的春日漫步向家中走去时,觉得四肢甜滋滋、懒洋洋的,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他只能对着淡蓝色的天空不住欢呼:哦,你这甜美的人儿,甜美的人儿,甜美的人儿。

回到家里后,他靠在书桌旁,对着她的照片陷入沉思,而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始认真作一番内省,问自己是不是一个无赖,这使他十分心痛。

可是这件事毕竟是美好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象在领受坚信礼时那样,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当他向外眺望鸟语调嫩的春景与和煦欢快的天空时,他感到自己又置身于深夜,仿佛他怀着默默的、感恩戴德的心情看到慈爱的上帝,这时他就双手合十,热情而温柔地轻声唤出她的芳名,象做虔诚的晨祷那样。

勒林——不,这个不该让他知道。他固然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不过他又会说他那套空话,还会说我把问题处理得那么荒唐可笑。可是一旦他回家去……嗯,那末某一天晚上就会在灯光下把他全部……他全部幸福说给妈妈听……

于是他又沉迷于其中了。

八天以后,勒林当然获悉了其中内情。

‘克莱纳!’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是把事情详细一些说给我听听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是我知道你说什么,我就不会谈你知道的事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由于自己的措词复杂而饶有风趣,他向提问题的友人装出一副教训的神态,同时伸出食指向他打手势。

‘瞧你的!你这小鬼真可笑!纯粹的蓝宝石!嗨,要开开心心,小伙子。’

‘我不是很开心吗?勒林?’他用认真而坚定的口气说,并且亲切地握握朋友的手。

可是对这位朋友来说.这又未免太重情感了。

‘伊尔玛馨①不久不是要扮演少妇的角色吗②?’他问。‘她戴起兜帽来可迷人哪!另外,我能不能做你们的家庭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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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尔玛馨:伊尔玛的爱称。

②《乡村骑士》:十九世纪意大利著名作家维尔加所作的短篇小说,后由作曲家马斯卡尼编成歌剧,在欧洲各地上演。

‘勒林,你真讨人厌!’

也许是勒林泄露了秘密,也许是由于我们的主人公完全疏远了熟人,彻底改变了以前的生活习惯,他那风流韵事再也不能保住秘密了。不久,城里的入就沸沸扬扬地说开了;歌德剧院的那位韦尔特纳小姐已经“搭上了’一个年少气盛的大学生,人们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大学生为人十分正派,正派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错,他对大伙儿都疏远了。村界在他周围沉没了,他陶醉于粉红色的云雾和洛可可式的小爱神之中,每星期都显得乐不可支。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他无时无刻不拜倒在她的脚下,向她凑过头去用嘴吮吸她的气息——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书本中写的‘爱情’这一陈腐透顶的词儿。

上面所提到的伏在她脚下的那种情况,对两个年青人的关系来说具有特征性的意义。事买很快地证明;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在社会上比同样年龄的男子占优势。向她讨好始终是他的本能要求,为了对她曲意奉迎,他不得不在言词上和行动上处处留神。除了他在谈情说爱的场面中能自由自在的献身外,他在与她交往过程中不得不畏首畏尾,拘拘束束。他这么迁就她,部分原因当然是由于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但主要却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比她低下,象一个受她呵斥的孩子那样,挨骂以后,又低备下气、可怜巴巴地要求她原谅,最后他只得把脑袋紧靠在她的怀里.让她象母亲一样怀着温柔的同情心热情地爱抚他。他伙在她脚旁仰头望着她,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一切都要听她的便;她的脾气喜怒无常,他也只好事事顺从。她确实发过脾气。

‘克莱纳,’勒林说,”我看,你倒是一个怕老婆呐。你们这对野鸳鸯啊,依我看,你对她显得太温良了!’

‘勒林,你真是一头蠢驴。这点你可不懂,也不了解。我爱她,这就是一切。我爱她不仅仅在于……哦……哦……而是因为……我就是爱她,我……哎,这是没法说清楚的……!’

‘你简直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小伙子。’勒林说。

‘咳.胡说八道!’

咳,胡说八道!什么‘怕老婆’,什么‘大温良了’这种话,只有勒林才会再说出口来。他对这件事实在什么也不懂。他声己又算得什么?他又算是怎么一号入呢?这种关系其实是多么简单,多么正确。他不过把她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反反复复对她说:哎,你爱我吧,你对我稍稍亲切些吧,我又是多么感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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