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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3)


非 洲 写 生(三 首)

村 民

太阳烘干了这个泥土的小村

烘干了浑圆的陶器和人

人们从低垂的屋檐下走过

都眯着眼睛,想躲避阳光带来的

困倦,走向泉水

走向唯一清澈的心愿

他们的血液非常浓厚

他们的棕发上有大树的根须

旱 季

水草干枯得没有一点声响

细致,柔软的塘泥

被强光割成了无数小块

现出了长颈鹿身上的花纹

现出了强硬和脆弱的本能

在黄昏,在粉碎的应力线那边

古铜色的大蚂蚁在爬动

人们在建筑村舍

太阳在那片通红灼热的屋顶前

停住了,永远地迟凝着

蒙着大地的尘土

海 岸 线

一个乌黑的小姑娘

从沙地上走过

她的脚印是狭长的

她的肩上有玉米的光斑

渐渐销熔的海岸线

在尽头被细细拉断

她要走到那消失的尽头

她要去划一只船

她要在明亮的潮水中

寻找雪白的扇贝

最 后 的 鹰

一只受伤的鹰,跌落在饲养场里

一千只鸡发出惊慌的叫喊

接着又围拢过来,小心翼翼

鹰的羽毛上有浓郁发亮的血滴

沉寂……老公鸡笑了:“依——依”

干枯的肉垂在打抖“看见了吗,

这就叫引力,你逃脱不了,看吧——

理想、彩虹、那些美丽潮湿的空气。”

小公鸡也出声音:“我们在地上走,

这就是进化的意义。”可母鸡们生气了

“干嗓子的丑东西,废话垃圾,

不许笑!”接着挨近鹰,开始咕咕嘀嘀

花母鸡说:“鹰呵,我的小悲剧,

你太不实际,你应该去游水,

水里有鱼,你还年轻,跟鸭子去学,

我有一个亲戚……”白母鸡抢着说:

“我有一个鸽子同学,在邮局……”

灰母鸡说:“还是跟羊去学吃草,

草哪都有,脚踏实地。”黑母鸡说:

“要不当狗,有主的狗,谁都害怕,还

可以……”

棕母鸡低声问:“你的工作关系?……

喂食铃响了,鸡群呼一下蜂拥而去

金草末缓缓飘落在阳光里

一只白胖的小虱子钻出来,说:“呵欠!

臭鹰,老在寒流里飞,我都着凉了,

你只管自己,你只管自己,你只管自己。”

蚊子在阴影里小心地哼哼:“我可以教你安全

飞行的技艺,我可以教你,我可以教你……”

一只鹰死了,死在饲养场里

旗 帜

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

只切除了生命

甚至不留下伤口

手术后的人都异常平静

像一个岛屿睡在床上

风暴还没过去

在白色的港口周围

聚集着捕鲸的船队

为了生活下去

人们创造了灵魂

创造了自由自在的帆

它们不受绳索的折磨

它们能在陆地上航行

我 的 心 爱 着 世 界

我的心爱着世界

爱着,在一个冬天的夜晚

轻轻吻她,像一片纯净的

野火,吻着全部草地

草地是温暖的,在尽头

有一片冰湖,湖底睡着鲈鱼

我的心爱着世界

她溶化了,像一朵霜花

溶进了我的血液,她

亲切地流着,从海洋流向

高山,流着,使眼睛变得蔚蓝

使早晨变得红润

我的心爱着世界

我爱着,用我的血液为她

画像,可爱的侧面像

金玉米和群星的珠串不再闪耀

有些人疲倦了,转过头去

转过头去,去欣赏一张广告

佛 语

我穷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痛哭

我的职业固定的

固定地坐

坐一千年

来学习那种最富有的笑容

还要微妙地伸出手去

好像把什么交给了人类

我不能知道能给什么

甚至也不想得到什么

我只想保存自己的泪水

保存到工作结束

深绿色的檀香全都枯萎

干燥的红星星

全都脱落

窗 外 的 夏 天

那个声音在深夜里哭了好久

太阳升起来

所有雨滴都闪耀一下

变成了温暖的水气

我没有去擦玻璃

我知道天很蓝

每棵树都比着头发

在那“嘎嘎”地错着响板

都想成为一只巨大的捕食性昆虫

一切多么远了

我们曾像早晨的蝉一样软弱

翅膀是湿的

叶片是厚厚的,我们年轻

什么也不知道,不想知道

只知适,梦会飘

会把我们带进白天

云会在风中走路

湖水会把光亮聚成

闪烁的镜子

我们看着青青的叶片

我还是不想知道

没有去擦玻璃

墨绿色的夏天波浪起伏

桨在敲击

鱼在分开光滑的水流

红游泳衣的笑声在不断隐没

一切多么远了

那个夏天还在拖延

那个声音已经停止

化 石

因为厌恶

我长久地睡着

草木发涩的根须

把我缠绕

在捆绑中吸着血液

它们开出了

无数鲜红、紫色的花朵

赢得了主人的欢心

谁都忘记了我

我却想着它们

积水摄下了天空和飞鸟

又沿着蚯蚓的回廊

注入拱形的胸膛

大地上每个跳动的音符

都聚成蟋蟀的短歌

在那狭小的耳中鸣响

灰蒙蒙的雾

降临了

降下弥空的枯叶、粉尘

一层、一层,变成有毒的泥土

僵化着、霉烂着

胶结在一起

为了制止我的思索的呼吸

我无孔不入的幻想

我可能的报复

我在重压下微笑

这一切卑鄙得多么可怜

我不是火山

不能把天庭变成废墟

我只是苍白的化石

只能告诉人们

死亡是怎样开始

又是怎样继续

我厌恶

我长久地睡着

和大大小小的种子睡在一起

只有我,不会萌发

不能同生命的影子覆盖土地

但我却永远不保证

(让恐惧和敌人分离)

我说:

我终要在地平线上醒来

把古老的星球代替

设 计 重 逢

沾满煤灰的车轮

晃动着,从道路中间滚过

我们又见面了

我,据说老了

已经忘记了怎样跳跃

笑容像折断的稻草

而你,怎么说呢

眼睛像一滴金色的蜂蜜

健康得想统治世界

想照耀早晨的太阳和面包

车站抬起了手臂

星天牛却垂下了它的触角

你问我

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编一篇寓言小说

在一个广场边缘

有许多台价

它们很不整齐,像牙齿一样

被损坏了,缝隙里净是沙土

我的责任

是在那里散步

在那研究,蚂蚁在十字架上的

交通法则

当然,这样的工作

不算很多

天快黑了

走吧,转过身去

让红红绿绿的市场在身后歌唱

快要熄灭的花依旧被青草们围绕

暖融融的大母牛在一边微笑

把纯白的奶汁注入黑夜

在灵魂安静之后

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

浅 色 的 影 子

浅颜色的影子在接纳秋天

夏天的鸟呢

胸衣在平台上飞着

很久,很久的风在天上

紫色的秋天

白色的鸟在光束间飞舞

现在的问题是窗子

夫人温热的透镜

花蔓像金属一样

在边缘生长

从拜占庭,从很久以前

水晶就显示了死的美丽

我们说黑夜

我们长方形的火焰和瓶子

那紫色告诉过我们什么

那节节草可以调节的钟

时间在每颗砂子里颤抖

红色的大蚂蚁叫做生命

永远不会有风

一队队尘土可以驰去

可以说

云躺在狗的床上,被抬着走

可以爱,很美的叶子

使血液充满波纹

所 有 故 事

A

我从水底浮起

一路偷盗葡萄碎片

B

许多人在车站上

研究伞

C

那些话都装在小杯子里

那些果皮

D

后边空荡荡的车厢

蓝天,你不见了

E

那些美丽的头颅

那粘满尘土耸起的眉毛

F

你真远

你叫我的心一直走

G

是在岸边

大片的石头在跌倒后哭泣

H

灰色的五月的海浪呵

燕子叫过了你的名字

蟑 螂 国 国 王 当 选 记——异国的传说

在老古董店的

老经理家

有一张会旋转的木床

床下有一只

孤独的大皮鞋

早已被人们遗忘

他蒙上了一层灰尘

蒙上一层霉菌

又蒙上蜘蛛的纱网

直到最后才来了一位

不,一只

属于绅士阶级的蟑螂

绅士蟑螂在寻找新娘

见到大皮鞋

自然十分惊慌

“呀,天哪,这么大和胖

哪里是脚?

哪里是翅膀?

“它的嘴巴在那?

它喜欢吃什么?

呵,别,别是喜欢吃蟑螂”

绅士蟑螂飞快地逃走了

逃走了,飞快,几乎跌跌撞撞

他一直逃到亲爱的家乡

蟑螂的家乡

有吃的,是鱼米之乡

按照人的说法那叫厨房

厨房里有十几个蟑螂部落这天正好开会

三个大酋长要竞选国王

忽然,绅士蟑螂

疯跑进来

一下搅乱了会场:

“哎——呀!在在在

那,有,有,有

个大怪物,危险异常!”

要弄清,找新娘的绅士蟑螂

是不是说慌

必须查明真象

查明真象

则需要大批大批的

智慧和胆量

唉,没有办法

经过半年紧张的准备

才准备出一点模样

五十名博士站成横队

三连士兵站成纵队

还算浩浩荡荡

蟑螂的远征军

深入床下,包围了大皮鞋

架起了水平仪和机枪

绅士蟑螂激动得浑身发亮

自然是首先出马

显得很有教养:

“你是谁?妈妈是谁?

到什么单位上班?

在这里是定居还是流浪?”

“另外,上过几年级?

考试得几分?

领过多少工资和奖状?……”

咦?大皮鞋竟然

竟敢不回答

半声不吭,一声不响

一声不响

就没办法批判和表扬

五十个博士非常失望

怎么办?博士们用塑料眼睛

瞪着班排连长

开火吧?预备,预备,放!

一英英绿豆子弹

呼啸而过

打得全世界尘土飞扬

大皮鞋死了吗?

死了?还是受了重伤?

唔,还是原来模样

可是,问题提完了

子弹也打光了

战士,博士,绅士都没有主张

想办法呀,用四只脚挠头

用两只脚洗脸

把长须咬短又接长

最后的办法还是全体开会

据说三个蟑螂

能顶一头非洲大象

博士说:“一瓶子不响

半瓶子晃当

这规律包括小溪和大江

“一声不响

首先表明的是

很有学问、思想和肚量。”

班排连长说:“对

并且还很伟大、坚强

他身中万弹,竟然决不投降。”

这时绅士蟑螂忽然大叫一声:

“呀,这样的人物

为什么不可以当选国王?”

“登基大典,现在开始!”

十几个快乐的蟑螂部落

把大皮鞋围在中央

“万岁,万岁,万岁……”

游行的队伍载歌载舞

喝光了大半盆莱汤……

噢,就是这样

一只被人遗忘的大皮鞋

遇见了一只蟑螂

后来又来了一群

再后来,他靠不响不动

就当上了蟑螂国的国王

走了一万一千里路

走了一万一千里路

小男孩走进峡谷

他看见了炮兵连长的

汽车。他说:

“借给我车吧

我要去赶救主基督”

连长说:“不,我不胡涂

我是连长,要回连部”

1984年6月

史 诗

娃子们在街上大叫大喊

授出自己的矛,射出自己的箭

他们在煤堆上,建立了王国

他们在险影里造船

他们在好几个地方打败了红巨人

和绿宝石苏丹

他们打穿了一个桶,追上了一只猫

活捉了一个没有嘴的瓦罐

他们建立了烈士陵园

他们胜利了,就发表宣言

每个人都当上尉

请全世界喝自来水,喝醉

请上帝交钱

最后,姨妈总会出现

拉着他们的耳朵

顺便收些衣服,顺便

把他们丢到感冒药和乘法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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