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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里什么东西这么香?你手套上的香水么?这香淡淡的,但挺好闻,可是闻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我要闻久了准会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里并没有花呀。”
“是一朵也没有。”乔万尼回答,教授说话时,他变得脸色苍白。“依我看,除了阁下的想象外,也并没什么香气。气味是一种感官与精神组合的东西,容易欺骗我们。对香味儿的回忆,只要想到了,就容易让人错以为是眼前现实。”
“嗯,不过我的想象很清醒,很少开这种玩笑。”巴格里奥尼道。“再说,我要是想象什么气味儿的话,也应该是什么难闻的药味儿才对,我指头上就好像有 这 种味儿。咱们可敬的朋友拉帕其尼,我听说,把他的药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还浓郁。不用说,才貌双全的比阿特丽丝小姐也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这药水甜蜜一 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却会倒大霉!”
乔万尼满脸矛盾情绪。教授说到拉帕其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那种口气,折磨着他的心。然而对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却使无数疑点刹那间水落石出,此刻它们正妖魔般向他狞笑。但他还是竭力打消这些念头,以真正情人的彻底忠诚,回答巴格里奥尼的话。
“教授先生,”他道,“您是我父亲的朋友,也许您的目的是要善待他的儿子,我对您只有尊重与敬仰。不过,请您注意,先生,有个话题咱们必须避而不谈。 您并不认识比阿特丽丝小姐,所以,对她,您不能信口伤人。您想不到这种话有多冤枉——简直可以说是对她的诽谤。”
“乔万尼!可怜的乔万尼!”教授语气镇定而同情。“对这姑娘我比你了解得多。让我告诉你下毒者拉帕其尼和她有毒女儿的真面目。是的,她的美貌恰似她 的 有毒。听着,哪怕你对我这满头白发大不敬,也休想要我住口。那个印度女人的古老传说,已被拉帕其尼深奥且致命的科学变为现实,就在漂亮的比阿特丽丝小姐身 上。”
乔万尼双手掩面,一声呻吟。
“她父亲,”巴格里奥尼接着说,“不顾天生骨肉之情,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把自己的孩子做为他科学狂热的牺牲品。说句公道话,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科学 家,好像连自己的心也在蒸馏器中提炼过。那么,你的命运又将如何?毫无疑问,你已被选为一场新实验的原料。也许结局是死亡,也许比死亡更可怕。拉帕其尼眼 中只有对科学的兴趣,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场梦,”乔万尼喃喃自语,“肯定是一场梦。”
“但是,”教授接着说,“打起精神来吧,老朋友的儿子,补救还来得及。说不定咱们甚至还能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恢复正常,使她摆脱她父亲加在她身上的疯 狂。瞧瞧这只小银瓶!出自赫赫有名的本维尼托·塞利尼①之手,配得上作为一件爱情赠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瓶里的东西更是无价之宝,这种解毒药只需 一小口就能使波吉亚②最厉害的毒药失去作用。对付拉帕其尼的毒药无疑同样灵验。将这只瓶子,连同它宝贵的药水,献给你的比阿特丽丝,满怀希望,期待结果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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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维尼托·塞利尼(Benvenuto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金匠,雕刻家,也是世界闻名的自传作者。
②波吉亚(柳克丽霞·波吉亚,1480—1519):意大利历史上著名枢密主教,军人兼政治家凯撒·波吉亚(CesareBorgia,1476?—1507)之妹,为其兄政治工具,以其下毒、通奸、乱伦等种种劣行臭名远扬。
巴格里奥尼把一只精工细制的小银瓶放在桌上,告辞了,留下年轻人去思索他的一番开导。
“我们定能挫败拉帕其尼。”教授边下楼边想,“不过得承认,这家伙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行起医道来卑劣平庸,难怪医学界崇尚医德的人谁也受不了他。”
乔万尼与比阿特丽丝交往已久,对她品行的阴暗猜疑偶而也萦绕心头。然而,她总是让人感到那么天真自然,纯情如水,使巴格里奥尼教授描绘的形像显得既 陌 生又不可信,似乎与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也不一致。不错,初遇这位美丽少女,他曾有过丑恶的回忆,不能忘却那花束在她手中枯萎,那昆虫在阳光朗朗中死去,除开 她芳香的气息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见原因。然而,这些小事已在她人品的纯洁光芒中消融,不再具有事实的效力,仅被视为错误的幻觉。它们貌似有根有据,却受到理 智的考验与证实。世间有些东西比我们亲眼所见,亲手所摸的更为真实。凭了这种更好的证据,乔万尼对比阿特丽丝满怀信任,尽管这是她高贵品质使然,而并非由 于他具有慷慨大度的信念。但是现在,他的精神已无法维持初时令他欢欣鼓舞的热情。他垮了,匍匐于世俗的疑虑之中,比阿特丽丝无瑕的形像受到了玷污,他并未 放弃她,可是不信任。他打定主意做一次令人满意的决定性试验,一劳永逸,弄清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会与灵魂怪异相呼应的东西。至于上 次那蜥蜴、飞虫和花束的事,因为当时他眼睛从老远往下看,也许有误会。若能仅数步之遥亲眼目睹一朵鲜花在她手中骤然枯凋,那就毫无疑问了。想到这儿,他匆 匆赶去花店,买下一束鲜花,花上还带有晶莹露珠呐。
每天与比阿特丽丝相会的时辰到了。下楼去花园之前,乔万尼没忘记照照镜子——英俊的小伙子都有这份虚荣心,不过在这种焦躁不安的时刻还如此,未免显得 感情肤浅,性情欠真。他对镜自语,相貌从未像现在这样清俊大方,眼睛从未这般活泼有神,脸颊也从未这般血气旺盛。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还没渗到我身上,我可不是她手中凋枯的花朵。”
想着想着,目光落到须臾不曾离手的那把鲜花上,却发现这些露珠莹莹的花朵已开始垂头,新鲜与美丽已成昨日梦幻,一阵无名恐怖震撼他全身。乔万尼顿时 面 色苍白,白如大理石,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直瞪瞪地注视镜中的自己,仿佛见到什么骇人怪物。他想起巴格里奥尼说过,屋里好像弥漫着一种奇香,一定是自己气息 的毒素!他不由毛骨悚然——为自己毛骨悚然!从惊呆中恢复,他好奇的目光落到一只蜘蛛身上。这东西正在古老的檐板上结网,爬过来爬过去,编出一幅经纬交错 的艺术品——与向来挂在旧天花板上的任何蜘蛛同样卖力,同样积极。乔万尼朝它凑过去,吐出一口长气。蜘蛛突然停止忙碌,蛛网也随着小小艺术家的身体颤抖起 来。乔万尼再朝它吐一口气,更深更长,充满发自内心的恶意。他不知自己是居心不良,还是仅仅出于绝望。蜘蛛痉挛地揪住蛛网,挂在窗前死了。
“该死的!该死的!”乔万尼骂着自己,“你已经变得这么毒了么,一口气都能把这只蜘蛛送了命?”
这时,一个圆润甜蜜的声音从花园飘上来。
“乔万尼!乔万尼!时间过了!怎么还不来?快下来吧!”
“对,”乔万尼又喃喃地说,“她才是唯一不会被我的气息杀死的生物!但愿我能!”
他冲下楼,眨眼就来到比阿特丽丝明亮深情的目光面前。一分钟前,愤怒与绝望还如此强烈,简直但愿一眼就让她手足慌乱。可真见到她,她的影响却那么实 实 在在,无法立即摆脱。他想起她女性特有的细腻宽厚,这力量时常包裹着他,使他感到宗教般的宁静;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发自内心的圣洁激情,犹如清泉涌出启封的 深处,透明澄澈,让他一览无遗。倘若乔万尼知道如何评价这些回忆,就会判定这一切丑陋的秘密不过是世俗的幻觉,不论邪恶的迷雾如何笼罩她的头顶,真正的比 阿特丽丝实乃天国的天使。尽管他缺乏如此高深的信念,她的出现仍不曾完全失去魔力,乔万尼的愤怒平息下来,化为麻木郁闷。敏锐的比阿特丽丝立刻发觉二人之 间横着一条双方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彼此并肩漫步,忧伤无言。他们来到大理石喷泉畔,池水依旧,中间就是那棵缀满宝石般花朵的灌木。乔万尼深深地吸入这鲜花 的芬芳,简直如饥似渴。发觉这一点,他感到恐惧。
“比阿特丽丝,”他突然发问,“这棵树从哪儿来的?”
“我父亲创造的。”她天真地回答。
“创造的!创造的!”乔万尼重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大自然的奥秘非常了解。”比阿特丽丝回答,“我刚出生,这棵树就破土而出了。它是他科学的孩子,智慧的孩子,而我只是他世俗的孩子而已。别走 近 它!”发现乔万尼朝它走近,她大叫一声。“它的性能你做梦也想不到。可是我,亲爱的乔万尼——我跟这棵树一起成长,一同进入花香。它的芳香滋养着我,它就 是我的妹妹,我以人类之爱钟爱着它,因为,唉!——难道你不曾怀疑过么?——命运真是可怕。”
听到这里,乔万尼向她阴沉沉紧锁双眉,比阿特丽丝不由打住,一阵战栗。但对他柔情的信任又使她安下心,还为自己片刻的怀疑感到脸红。
“命运可怕,”她继续说。“我父亲对科学的可怕爱恋,把我与同类的交往完全隔断,直到上天派来了你,亲爱的乔万尼。哦,你可怜的比阿特丽丝曾经多么寂寞!”
“这命运很苦么?”乔万尼盯着她问。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有多苦,”她柔情脉脉。“哦,是的。
但是我的心一度麻木不仁,所以倒也宁静。”
闷闷不乐的乔万尼突然发作,如同闪电冲出一团乌云。
“可诅咒的人!”他满腔恶毒的轻蔑与义愤,“发觉你寂寞你腻味,就把我也与人间的一切温暖隔断,把我也哄进你那无法形容的恐怖世界!”
“乔万尼!”比阿特丽丝又大又亮的眼睛转向他的脸,她还没有领悟他的话,只是感到震惊。
“是的,有毒的东西!”乔万尼气得发疯,反复道,“你已经干了!你已经毁了我!你把我的血管里也注满了毒汁!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样可恨、丑恶、讨 厌而又可怕的东西!好啦,要是咱俩的气息也像对所有其他人一样致命,就让咱们以说不出的仇恨来接个吻吧,就一同去死吧!”
“什么灾难降临到我头上了?”比阿特丽丝喃喃自语,从心底发出低沉的呻吟。“圣母呵,可怜可怜我这心碎的孩子吧!”
“你——你也祈祷?!”乔万尼依然满腔恶毒轻蔑,“就连从你嘴里冒出来的祈祷,也以死亡玷污了周围的空气。是的,是的,咱们祈祷吧!到教堂去,在拱门 前手指浸入那池圣水!跟在咱们后头的人必像害瘟疫一般死掉!在空中划十字吧!让诅咒以神圣的象征撒向四面八方!”
“乔万尼!”比阿特丽丝口吻平静,因为伤痛已超过了愤怒。“干嘛用这些可怕的话把你我连在一起?我,的的确确是你骂我的那种可恶东西。可你——除了 对 我可恨的不幸再次毛骨悚然,跨出园子,去找你的同类,忘掉大地上爬行过一个可怜的比阿特丽丝这样的妖孽,还需要干什么别的?”
“难道还想装傻?”乔万尼大声咆哮,“瞧哇!我从拉帕其尼纯洁的千金身上获得了何等威力!”
一群夏虫掠过空中,被这致命花园的芳香吸引,前来觅食。它们先围着几棵树打转转,又显然被相同的力量所吸引,来到乔万尼头顶盘旋。他朝飞虫们喷出一口气,又朝比阿特丽丝一个苦笑,只见至少十多只小虫纷纷堕地而亡。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比阿特丽丝发出尖叫,“是我父亲要命的科学造的孽!不,不,乔万尼,不是我干的!绝不是,绝不是!我只梦想过爱你,和你厮 守 一阵,就让你走开,把你的模样留在我心底。乔万尼,相信我,尽管我身体由毒药养育,我的灵魂却是上帝的造物,时时渴望着爱情的滋润。可我父亲——已用这种 可怕的共同点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好啦,唾弃我,践踏我,杀了我吧!哦,听过你这番话之后,死还算个什么?但那不是我干的,哪怕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给我,我也 做不出那种事!”
乔万尼发泄一通,怒气全消,心中闪过一缕忧伤;想到自己与比阿特丽丝亲密而特殊的关系,又有几许柔肠。二人相对而立,但觉孤孤零零,即或四周人群拥 挤,这孤独感也不会减少一分。那么,被周围的人抛弃,不应该使这对与世隔绝的年轻人更亲密么?要是他们自己还相互折磨,还有谁会对他们好呢?
再说,难道就没希望返朴归真,与获救的比阿特丽丝手牵手么?呵,你孱弱、自私、卑鄙的灵魂!如此出言不逊,狠狠伤害一往情深的比阿特丽丝之后,还敢 梦 想尘世的结合与欢乐,还以为这有可能么?不,不,没希望了。她必带着那颗破碎的心,沉重地跨过时光的界限——她必在天堂的清泉边濯洗自己的伤口,在永恒的 光辉中忘却自己的伤痛,在那里得到安宁。
可惜乔万尼并不明白这一点。
“亲爱的比阿特丽丝,”他走过去。往常他一走近,她就退缩,但眼下他出于不同的冲动。“亲爱的比阿特丽丝,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瞧!这儿有种 烈 药,一位学问高深的医生保证说,这东西灵验无比。它的成分与你那令人生畏的父亲给你我带来灾难的东西恰恰相反,是用神圣的药草提炼而成。咱们来一起喝下 它,洗净邪恶好么?”
“给我吧!”比阿特丽丝伸手接过乔万尼从胸前取出的小药瓶,还语重心长地加一句,“我愿喝,不过你一定要等着结果。”
她把乔万尼的解毒药喝了下去。正在这时,拱门下出现了拉帕其尼的身影,缓缓朝大理石喷泉走来,越走越近。这位苍白的科学家目睹一对恋人,似乎满面得 色,正像艺术家奉献毕生,终于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组雕像,对成功心满意足。他停下脚,下意识地挺直伛偻的身体,朝他们伸出双手,摆出一副父亲恳求孩子为他 祝福的姿势,但正是这同一双手朝他们生命的小河中抛入毒药。乔万尼浑身颤抖,比阿特丽丝紧张地打战,一手按住胸口。
“我的女儿,”拉帕其尼道,“你在世上不会再孤单了。从你的妹妹树上摘一朵宝石花,戴在你新郎的胸前吧,现在它伤不着他啦。我的科学与你俩之间的感 情 已在他体内起作用,他现在已与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儿,与普通女人不同一样。从今往后,你们相亲相爱,走遍天下,让别人去害怕吧!”
“父亲,”比阿特丽丝声气虚弱——仍然按住胸口——
“为什么用这种悲惨的命运伤害你的孩子?”
“悲惨!”拉帕其尼叫道,“什么话,傻孩子!你具有神奇的天赋,所向披靡。难道这悲惨么?你吐口气就能打败最强大的敌人,难道这悲惨么?你容貌有多美,力量就有多大,难道这悲惨么?难道你情愿做个软弱女人,面临所有罪恶却无法保护自己?”
“我情愿被人爱,不愿让人怕,”比阿特丽丝喃喃地道,慢慢瘫软在地,“但现在没关系了,我要死了。父亲,您千方百计混入我生命的邪恶梦一般飞走了 —— 像这些毒花的香气一样。在伊甸园的花丛中,它们休想再污染我的呼吸。别了,乔万尼!你仇恨的话语铅一般沉甸甸压在我心头,但我飞升时它们也会坠落的。哦, 是否从一开始,你的天性就比我的更狠毒?”
对比阿特丽丝来说——她的机体已被拉帕其尼超凡的技术彻底改变——毒药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药就是死亡。于是这个人类独创性与扭曲天性的可怜牺牲 品,这个被邪恶智慧的种种尝试注定了厄运的少女,就这样倒在她父亲和乔万尼的脚下死去。这时,巴格里奥尼教授从楼上的窗户往下看,大声呼唤着那位如雷轰顶 的科学家,得胜的口气中透着恐怖——“拉帕其尼!拉帕其尼!这就是你实验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