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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通天铁路(1)


不久前,穿过梦幻的大门,我访问了世界驰名的“灭亡城”所在地,得知最近,一些热心公益的居民出力,在这座人口稠密兴旺发达的城市与“天城”之间,修筑了一条铁路,遂兴致大发。反正有些闲暇,便拿定主意去那儿走一趟,满足满足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付清旅馆的帐单,指点搬运工将行李放到一辆马车后面,我便登上马车,动身去火车站。运气不坏,结伴同行的还有位绅士——名叫引路先生——他虽说并没去过天城,却似乎对那儿的法律、风俗、政策、统计数字,了如指掌,犹如了解自己的故乡“灭亡城”一样。况且,做为铁路公司的董事和大股东,对这个值得称道的企业也有权向我提供一切我希望了解的情况。

马车哗啦啦出了城,驶出郊区不远,便越过一座精精巧巧的桥。可真令人担心它太小巧,承受不住多大份量。桥两侧是大片泥潭,大地上所有阴沟臭水尽排此处,既刺眼又刺鼻,令人着实不堪忍受。

“这儿,”引路先生道,“就是有名的‘伤心潭’——这一带的耻辱。本来不费力气就能改造成坚实的土地,所以更是奇耻大辱。”

“我知道,”我说,“为了这个目的,亘古以来就在想方设法,班扬①的书都提过,这里头曾丢进去两万多车有益的命令,可是毫无结果。”

“很可能!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还能指望有啥结果?”引路先生道,“仔细看看这座便桥,桥基可结实哩。我们往泥潭里头扔了不少书嘞,什么伦理学、法国哲学、德国理性主义;什么小册子、布道文、现代牧师的大作、柏拉图、孔夫子、印度哲人的文论;还有对《圣经》原文的不少精辟注解——所有这些,经过某种科学处理,统统变成花岗岩一般坚硬的东西,整个泥潭都可以填满这种东西。”

可是我总觉得,这桥摇摇欲坠,令人悬心。尽管引路先生保证桥基结实,我还真不愿挤在公共马车里过桥,尤其不愿人人都跟这位先生和我一样,带着笨重的行李。好在平平安安过去了。很快就发现车站已到,这座整洁宽敞的大房子矗立在一道小小的窄门旁边。所有往日的天路客该还记得,这扇窄门从前正对大路,窄小不便,是思想自由、大腹便便的旅人一大障碍。约翰·班扬的读者会高兴地得知,基督徒②的老朋友传道先生,过去总发给每位香客一卷神秘的羊皮公文纸,如今却主持着票房。不错,是有些居心不良者否认往日传道先生这一受人尊重的身份,还扬言能拿出证据证明这家伙冒名顶替。不愿卷入这场纷争,我只想说一句,据本人体会,如今铁路沿途售给旅客的硬纸板车票,比古时候的羊皮公文方便得多,实用得多。至于这号纸板车票能否在天城门口被欣然接纳,我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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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班扬(约翰·班扬JohnBunyan,1628—1688):英国著名作家,出身贫寒,一生坎坷,由于宗教原因两度被捕下狱,长达十数年。在狱中发奋读书写作,完成作品多部,包括其流芳百世的佳作《天路历程》。班扬文笔朴素有力,倍受文坛推崇。霍桑本篇故事就借用了班扬《天路历程》中的许多人物与某些情节。

②基督徒:班扬《天路历程》中的主要人物。

众多旅客已在车站等候列车启程。他们的打扮举止令人一眼看出,公众朝拜天城的情绪已发生可喜变化。班扬若九泉有知,必十分快乐。往日香客形单影只,衣衫褴褛,肩扛重负,心情忧郁,一步一步往前行,后面满世界的耻笑哄赶。而今,地方上的上等人、体面人都成群结队,整装待发,朝拜天城,好像这不过是一场夏日旅游似的。绅士们当中有些名副其实的大人物——地方长官、政治家、大富豪。照他们的榜样,宗教不得不托付给地位比他们卑贱得多的弟兄。女士当中,我也高兴地认出一些上流社会的花朵,装点天城名流的圈子再合适不过。众人愉快地谈论当日新闻,商界、政界大事,或互相打趣。至于宗教,虽然是他们心中头等大事,却大大方方地抛到脑后,连不信教者也听不到一点点令他惊诧的东西。

新法朝拜的一大便利不可忽略不提。我们巨大的包袱不再按往日习惯扛在肩头,却统统舒舒服服装进行李车。而且,我敢肯定,终点一到,又会物归原主。另一件事,善良的读者也会乐意了解。列位还记得,恶魔王子与那扇窄门的看守人结有宿怨。尊贵王子的随从们总是趁老实的天路客敲门之时,向他们射去致命的箭。这场争端,已根据相互谅解的原则和平解决。此举既是上文提到的那位杰出统治者的功劳,也是可敬而开明的铁路董事的荣耀。王子的臣民们,如今有许多在车站工作,有的照管行李,有的采集燃料,还有的给车头添加燃料,诸如此类合适的活计。凭良心说一句,任何铁路也找不到如此尽职尽责,心甘情愿迁就旅客,欣然采纳旅客意见的工作人员。每个好人听说这自古以来的难题能如此圆满解决,必定欢呼万岁。

“勇敢先生在哪儿?”我打听,“不消说,董事们一定请来了这位著名老将来当这条铁路的列车长吧?”

“噢,不,”引路先生干咳一声。“曾给他做过司闸员。可实话跟你说,咱们这位老伙计上了年纪,死板狭隘,好不开窍。他向来带领香客步行,所以认为别的朝拜方式都是罪过。再说老家伙从前与恶魔王子结下大仇,老跟王子手下的人动手打架,吵个不休,害我们也不得安宁。所以,总的来说,我们并不惋惜,忠实的勇敢先生一气之下去了天城,我们呢,也可以任意挑选一名更合适更随和的人了。那边走来的就是列车司机,没准儿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时,机车向车厢停靠过去。依我看,它模样更像把我们拉去下地狱的机械魔鬼,而不像为我们去天城开路,值得夸赞的巧妙装置。车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裹着浓烟烈焰,而那浓烟烈焰,并非要吓唬读者诸君,不仅从车头坚硬的肚皮喷出来,也从他自己的嘴和肚子里往外喷。

“我眼睛没看错吧?”我惊叫道,“这到底是啥怪物?大活人么?是的话,那就是他胯下车头的同胞兄弟!”

“呸!呸!你可真笨!”引路先生哈哈大笑。“连亚坡伦①都不认识么?基督徒的老对头,在耻辱谷里跟他恶战一场的那位呀。负责车头的就是他。我们已让他做了司机长,让他安下心来专跑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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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亚坡伦(Apollyon):也是《圣经》中人物,无底坑的使者,见《新约·启示录》9章11节。

“妙,妙极了!”我按捺不住心头激动。“这表明了时代的解放,证明如果任何事情都能如此的话,一切陈腐偏见都有希望消除。基督徒若听说他的老对头这个可喜的转变,该有多开心!等咱们到了天城,我一定高高兴兴把这事告诉他。”

旅客们全都安安然然各各就座。于是全体兴高采烈,轰隆隆往前开,十分钟赶的路就比基督徒苦苦跋涉一整天还要多。沿途扫视窗外,一道闪电飞过,但见两位风尘仆仆正在步行的香客,浑身旧时朝拜者打扮,携带轻舟与拐杖,还握着神秘兮兮的羊皮纸公文,肩负难以忍受的重负。这些虔诚信徒宁愿坚持在艰难的小路上一面呻吟,一面踉踉跄跄步步行进,也不肯利用现代文明进步的成果。这种荒谬的固执,使我们聪明的弟兄们开怀不已。众人七嘴八舌嘲弄两位路人,还发出阵阵哄笑,算做打招呼。而他俩却直视我们,一脸荒唐的怜悯,更引起大家十倍的喧嚣。亚坡伦也劲头十足地跟着起哄,故意让车头或他自己的呼吸,对准他俩的面孔,喷出烟雾和烈火,将他们包裹在烫人的水汽里,这些小小的恶作剧令我们何其开心。毫无疑问,两位香客因遭受磨难,将自己视为殉教志士,也得到极大满足。

引路先生指点我们看不远处一座古老的大房子,说这是一家老客栈,从前名闻遐迩,香客们常在这里歇脚。班扬的行路指南中称其为喻者之家。

“早就想见识见识那座大房子啦。”我说。

“你瞧,那儿没我们的车站。”同伴道,“店主坚决反对修铁路,这也挺在理,因为铁路把他接待客人的店子抛在一边,肯定抢走了他好些贵客。不过步行的路仍从他家门前经过,老先生时不时还能接待一些刻苦的行路者,让人家吃上一顿跟他一样老派的饭。”

这话题还没完,列车就急速冲过了基督徒一看到十字架,肩上重负便坠落下去的地方。这又成了引路先生、世俗先生、隐罪先生、坏心先生和不悔城来的一伙绅士的话题,纷纷议论由于行李安全,我们所享受到的说不完的好处。我和其他旅客也加入进去,对此事深表赞同,因为我们行李里头有许多稀世珍品,尤其各人都拥有不少各种各样的好衣裳,相信到了天城高雅的圈子里,它们也不过时。若眼巴巴瞧着这些七七八八的贵重物品落入坟墓,我们该有多心疼。就这样,众人兴致勃勃谈天说地,与过去的香客相比,与现在一些心胸狭隘者相比,我们这些人多有福气。说着说着,就发现已来到难山脚下,直穿这座石山心脏,修筑了一条隧道,工程令人赞叹不已。高耸的拱架,宽敞的双行轨,除非有朝一日大地与岩石一齐崩塌,它将成为筑路者与铁路公司的永恒纪念碑。虽事出偶然,它还有一大长处,就是难山隧道开挖的石头正好填进了耻辱谷,这就免了列车驶下那个令人讨厌有碍健康的鬼地方。

“真是了不起的进步,”我说,“不过,倘有机会参观一下美丽宫,一睹那些迷人少女的芳容——谨慎小姐啦、虔心小姐啦、仁爱小姐啦,及所有在那儿接待香客的小姐们,我会感到不胜荣幸。”

“少女!”引路先生好不容易止住笑。“还迷人少女呐!嗨,亲爱的伙计,她们早成老姑娘了。个个都是一本正经,刻板拘泥,枯燥乏味,瘦骨嶙峋。而且,恕我冒昧,打基督徒朝圣的日子算起,她们就没一个人改变过自己裙子的式样。”

“啊,是这样,”我大为宽心,“那我不见她们也可以。”

可敬的亚坡伦此时以惊人的速度放汽,大概急于摆脱此地给他带来的不快回忆。在这里,他曾与基督徒交手,结果一败涂地。查一番班扬的行路指南,我发现列车距死阴谷只剩数哩之遥。照目前速度,冲入这片阴森森的地方要比原先预料快得多。老实说,除了堕入路这侧路那侧的泥坑,我没敢指望更好的下场。不过,这些担心跟引路先生一说,他立刻向我保证,说这段路即使情况再恶劣,难度也被人们大大夸张。按眼下改建过的条件,我尽管放心,可与基督世界的任何铁路一样平安无事。

正说着,列车就冲进了这片可怕峡谷的入口。高速驶入这里的堤道时,我承认自己的心傻乎乎地狂跳不已。但凭心而论,对这条堤道最初的大胆设计者与精心施工者,真应当予以最高评价。同样令人满意的是,人们千方百计赶走无边的黑暗,因为没有一束快乐的阳光能穿透这里可怕的黑暗。为弥补这一缺憾,大地释放的大量可燃气体通过管道收集起来,送入隧道,沿途点燃四排气灯。就这样,从峡谷永远弥漫的易燃硫磺中,生出了一道光明——然而,这光明刺眼眩目,令人狼狈不堪。从同伴们表情的变化我发现了这一点。这方面,倘与自然光相比较,恰似真理与谬误之间的天壤之别。但假如读者曾到过这座黑谷,就会对能得到的任何光亮感激不尽——天空中得不到,燃烧的地底也行。这种红光四射的灯,仿佛在路轨两旁筑起了两道火墙。我们的列车闪电般穿行其间,同时雷鸣般的轰响在山谷中回荡。要是机车脱轨——人们悄悄说,那可是一场大灾难,史无前例的灾难——大家毫无疑问会坠入无底深渊,倘若真有这种深渊的话。胡思乱想弄得我惶惶不安,突然,顺着山谷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鸣叫,就像成千鬼怪撕心裂肺一齐发喊,原来却是机车到站的汽笛。

此刻停车的地方正是咱们的朋友班扬——这个心地诚实却充满奇思怪想的人——称之为地狱入口的地方。这名字浅显易懂,我真不愿再重复。不过,这一定是个误会,因为我们还没出那个烟雾弥漫的大山洞,引路先生就抓紧时机向我们证明,即使打比方,也不存在什么地狱。这地方,他说,只不过是个半死的火山口,董事们在这儿建立了一些熔炉,好生产铁路用的钢铁。同时,又得到机车所需的大量燃料。不论谁凝望过这个阴沉朦胧的大山洞口,见过它从中不停地喷出巨大的暗红色火舌,见过烟雾缭绕之中忽隐忽现的魔鬼狰狞可怕的丑脸,听过狂风刮来的可怕低语,尖利呼啸深沉颤抖的飒飒声,有时还形成几乎清晰可辨的话语,那他准会跟我们一样,急切地抓住引路先生令人宽慰的解释不放。况且,大山洞里的居民全是不招人喜欢的模样,皮肤黑黑,满面烟尘,畸形的身体,怪状的双脚,眼中闪着暗红色的光,仿佛心儿在燃烧,便从上面的小窗洞喷出火来。还有件怪事令人吃惊,炉前干活和给机车添料的人,每回喘口粗气,必从鼻子和嘴里喷出烟来。

列车周围闲逛的人们,大多叼着雪茄吞云吐雾,是用火山口喷出的火焰点着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发现了好几位据我所知以前曾乘火车去过天城的人,他们皮肤黝黑,举止粗野,烟瘾很重,与当地居民惊人相似。且同样欢喜恶意嘲弄讥笑他人。结果,这恶习使他们面部永远扭曲。我与其中一位系点头之交——此公生性懒惰,一事无成,大名好闲先生——我叫住他,问他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是去过天城么?”我问。

“没错儿,”好闲先生大大咧咧朝我眼睛喷口烟。“不过,我听说的情况太糟,就没费力气去攀登天城所在的山顶。那儿不做生意,没有消遣,没酒喝,还不准抽烟,从早到晚只有教堂单调乏味的音乐在响。就算人家给我地方住还不收钱,我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待下去。”

“可是,好闲先生,”我惊叫道,“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干嘛偏偏把家安在这儿?”

“我?”这浪荡子咧嘴一笑,“这儿挺暖和,有不少老交情,所以总的来说挺称心。但愿不久再见你回来,祝你旅途愉快。”

正说着,机车铃响,几位乘客下了车,但没上新乘客。列车急匆匆向前开,轰隆隆穿过峡谷。大家和先头一样,被刺眼的汽灯照得头晕目眩。但有时候,强光深处探出些冷酷面孔,那形像和表情打着各自罪孽或邪恶的印记,透过光幕向我们怒目而视,还伸出一只只又大又脏的手,好像要阻挡我们前进。我几乎以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罪过,在让我心惊胆战。这是想象作怪——肯定是——幻觉而已。我该为此深感惭愧。可是,通过黑谷的整个旅程我都遭到这种白日梦的折磨与骚扰,被弄得痛苦不堪,不知所措。这一带有毒的气体把我们弄得麻木迟钝。然而,随着自然光开始与灯光交战,这些虚无的幻想便渐渐失去活力。俟第一缕阳光迎接着我们脱离死阴谷之时,这些幻觉便终于无影无踪。驶出峡谷一哩之前,我还简直要发誓,这段阴森森的行程只是一场梦。

峡谷尽头,正如约翰·班扬所说,是一个大山洞。在他那个年头,洞中住着两个残忍的巨人,教皇与异教徒,他们将被害香客的尸骨撒在巢穴四周。如今两个穴居的坏蛋已不在此地,但另一个可怕的巨人又占领了这座荒凉的山洞,专捉虔诚的旅人,将他们养肥,摆上餐桌,与烟、雾、月光、生土豆和锯木屑一道下咽。这巨人日耳曼血统,大名超验主义①者。至于他的身材、相貌、体质及一般性格,不论他本人还是任何别人都始终无法形容,而这就是该大恶棍的最主要特点。驶过洞口时,我们匆匆瞥见他,那样子颇像个不成比例的怪物,但更像一团迷雾。他在我们后面大声呐喊,但说的话古里古怪,令人不知所云,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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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指1836年至1860年间,在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康考德地区繁荣兴盛的一场哲学与文学运动,以反对18世纪的理性主义,洛克的怀疑哲学,以及新英格兰地区偏狭的加尔文教派。

“超验主义”一词源于康德的哲学著作,其思想观点受到许多欧洲哲学家影响。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有R·W·爱默生、H·D·梭罗、阿尔考特、玛格丽特·富勒等。综合文艺刊物《太阳仪》(TheDial)被视为他们的喉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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