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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风驰电掣,驶进名利城时天色已晚,但名利场却依然生意兴隆,展示出天底下所有煊赫、欢乐、美好的事物。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稍事停留,得知城里人与香客 不再发生冲突,心中十分高兴。过去,由于双方不能和平共处,城里人曾迫害基督徒,并把忠心活活烧死,干出这种令人痛心的蠢事。而今,新铁路带来了贸易兴隆 与外乡人的不断涌入。名利场的主人正是这条铁路的主要赞助人,城里的资本家们则是该铁路的大股东。许多旅客在这儿下车,寻欢作乐,或去市场赚上一笔,不再 往前朝拜天城。说真的,这地方实在迷人,人们简直会以为它就是真正而且唯一的天堂。不少人甚至一口咬定,除此之外岂有它哉。那些继续向前探索的全是些幻想 家罢了,还说哪怕天城传说中的光芒就在离名利城一哩远的地方照耀,他们也不会傻头傻脑地赶了去。对这些夸大其词的颂扬本人不敢苟同,只想说一句,住在该城 相当惬意,与当地人的交往令人愉快,获益匪浅。
我天性严肃,对居留此地的实利便更为注意,不像众多造访者那样,以纵情享乐为最大目的。基督徒读者呵,假若您对该城的了解仅限于班扬的时代,听说这里 几乎条条街上有教堂,而且神职人员受到的尊重哪儿也比不上名利场,一定会大惊失色。他们的确值得尊重,因为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智慧与美德的箴言,来自一股 深邃的精神源泉,与古代最贤明的哲人们一样,趋向于崇高的宗教目标。为证明这一高度赞扬,我只须列举这样一些牧师的大名:“浅薄的深刻先生”、“弄错真理 先生”;德高望重的“只求今日先生”,此人打算告退圣坛,不久就让位给“但求明日先生”;还有“糊涂先生”、“断魂先生”,加上最后一位最了不起的“教义 之风先生”。这些声名显赫的牧师们得到无数训导者的帮助,传播的知识广博深奥,囊括人间天上的所有学科,使任何人无须费劲学会认字,就能获取五花八门的大 学问。于是,文学以人的声音为传播媒介,化为空灵的以太;知识,留下其较重的粒子(当然,金子除外),变作声音,偷偷钻进永远敞开的会众耳朵。这些别出心 裁的方法还组成了一架机器,靠了它,任何人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完成思索与研究。还有一种成批创造个人道德的机器,这一出色成果是由以形形色色优良品德为宗 旨的众多社团实现的。可以说,每个人只需将自己与这台机器相连,将自己那份美德存入共同股,董事长与经理大人们自会留心照料,将累积的道德股份妥加利用。 所有这些,以及在伦理学、宗教、文学等方面取得的其它惊人进步,多谢聪明伶俐的引路先生能说会道,才使我得以清楚了解,令我对名利场佩服得五体投地。
置身于这座人类功利与享乐的伟大都城,我的所见所闻若统统记录在案,在这小册子风行的时代,足以塞满一卷大书。这个社会五光十色。权势者、学问家、机 灵鬼、任何行业的名流;王子、总统、诗人、将军、艺术家、演员、慈善家——全都在名利场摆摊经营,对称心如意的商品,绝不嫌价高。即使不想买也不想卖,闲 逛闲逛这些集市,观察观察各色各样的交易,也值。
有些买主,依我看,做的是蠢生意。比如,有个年轻人,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却花上许多来购买各种疾病,最后又把剩下的钱换了一大堆忏悔,外加一套破衣 衫。一个漂亮姑娘用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水晶般透亮的心,换来一颗宝石,可惜已磨损变旧,分文不值。再如一家铺子出售许许多多月桂和爱神木编成的桂冠,大 兵们、作家们、政治家们,以及各色人等,争相购买。有的用性命换取这一文不值的花环,有的为老板辛辛苦苦卖命多年,更有的牺牲了自己一切宝贵的东西,到头 来却得不到桂冠,灰溜溜地走了。有一种股票还是证券的东西,叫做良心,看来供不应求,用它能买几乎一切东西。真的,几乎所有贵重商品,不支付一大把这种特 殊股票,就休想弄到手。再说人们做生意很难赚大钱,除非熟谙何时,以何种方式向市场抛出自己现存的良心。可是,因为唯此一种股票才具有永久价值,谁抛掉 它,最终都会发现自己赔惨了。有几笔投机很成问题。偶而,国会议员会出卖选民来充填自己的钱袋。而且,我肯定政府官员们常常以相当适中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国 家。成千上万的人为忽发怪想出卖幸福。镀金链子销路看好,买者不惜一切代价。真的,那句老话一点没错,那些愿为一首歌卖掉一切宝贝的人,在名利场所有角落 都能找到顾客。这儿花大价钱能买到的小享受数不胜数,炙手可热,专伺候愿意为此付出人生权利的玩家。不过,名利场上有几种东西却买不到真货。有谁想更新自 己的青春,卖主会给他一副假牙,一顶红褐色的假发。有谁想寻求心灵宁静,人家就向他兜售鸦片或白兰地。
想把名利场上又小又暗十分不便的公寓租上几年,人们往往用位于天城的大片地皮与金屋高堂,以十分吃亏的价格来交换。恶魔王子本人就从中捞足了油水。有 时,他也屈尊插手一些小交易。一次,本人有幸目睹他与一个吝啬鬼讨价还价,想买人家的灵魂。双方唇枪舌剑,交战数回,殿下终以六便士成交,还笑微微地声称 这笔生意做亏了。
日复一日,漫步于名利城街头,我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入乡随俗,开始感到宾至如归。继续天城旅行之念简直抛到九霄云外,直到看见那两位朴素的香客,方想起 自己此行目的。他们便是旅行伊始,途中遇到的那两位。亚坡伦曾朝人家脸上喷射烟雾蒸汽,而我们则放肆加以嘲笑讥讽。现在他俩就站在名利城熙来攘往的人群 中,摊贩在向他们兜售精致的紫色麻织品,俏皮诙谐的家伙挖苦他们寻开心。两个胸脯丰满的女人朝他俩抛媚眼,而好心肠的引路先生则走拢去指点他们一处新建的 庙堂。可是,两个可敬的傻瓜,对这儿的一切交易与享乐拒不接受。仅此一点,便使这儿的场面显得又疯狂又荒诞。
其中一位——大名“坚持真理”——大概看出我脸上的同情与近乎敬佩的表情。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对这两位洁身自好者竟不得不佩服。这使他鼓起勇气跟我搭话。
“先生,”他语气悲哀又和善,“你也把自己叫做香客?”
“当然,”我回答,“对这个称号我的权利不容置疑。我在名利场只是匆匆过客,新铁路会把我带去天城的。”
“唉,朋友,”坚持真理先生插嘴道,“向你保证,请你相信,我的话千真万确。乘火车朝拜天城全是骗人鬼话,就算能活上几千年,用你一生的时光在这条铁 路上旅行,也休想走出名利场的地盘。真的,尽管你以为自己已进入天城大门,可到头来只是一场悲惨的误会。”
“天城之主,”另一位名叫“走向天堂”的香客接过话茬,“已经拒绝,并将永远拒绝批准使这条铁路合法化的条例。除非得到批准,任何乘客也甭想进入他的领地。所以任何买了车票的人,都只是白丢钱,而这笔钱正是他自己灵魂的价值。”
“呸,胡说八道!”引路先生拽住我胳膊就走,“这种人应当告他们诽谤罪。要是名利场的法律还与从前一样有效,咱们就会透过牢房窗口的铁栏杆瞧他们呲牙咧嘴了。”
这件小事令人难以释怀,加上其它一些事,使我不愿在名利城久留。当然,我也不至于傻到放弃自己原先的打算,放弃轻松惬意的火车旅行。不过,我急于动 身。有件怪事让我心神不宁。在名利场的忙碌与消遣中,有个现象极为常见。不论是在宴会上,剧院中,教堂里,还是为名为利做生意;不论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也 不论突然中断有多么不合时宜——倏忽之间,一个人消失了,就跟肥皂泡一样,伙伴们会从此不见他踪影。而后者对这种小小意外竟也习以为常,没事人似的心平气 静,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可是我受不了。
终于,在名利场盘桓已久之后,我继续奔向天城,身边仍以引路先生为伴。出城不远,路过一座古老的银矿,底马①是它最早的发现者。如今,该矿得到充分利 用,为世界提供几乎所有铸造硬币需要的原料。再过去一点,就是罗得的妻子化为盐柱②,永远呆立的地方。而这根盐柱长期以来被好奇的旅人小块小块地掰下来带 走。倘若一切悔恨必遭严厉惩罚,与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我怀念已放弃的名利场的欢乐,说不定也会使自己肉身发生类似变化,变为后来香客的前车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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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底马(Demas):《圣经》中人物,见《新约·提摩太后书》4章10节及《新约·歌罗西书》4章14节。
②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19章1—26节。罗得系哈兰之子,亚伯拉罕之甥。其妻自所多玛城逃出,途中因后顾而被化为盐柱。
接下来引人注目的是幢宏伟大厦,石头建成,青苔遍生,但式样摩登轻浮。列车在它附近停下,照例发出刺耳长鸣。
“此地从前是可怕巨人的‘绝望的城堡’,”引路先生道,“但自打他死了以后,寡信先生重修一番,改建成一处绝妙的娱乐场,是我们的停车点之一。”
“看上去有点儿东拼西凑嘛。”我说,一面打量那些笨重却又脆弱的墙。“我可不眼红寡信先生的美宅,早晚它会轰隆一声垮在房客头上。”
“无论如何咱们能逃掉。”引路先生道,“亚坡伦又鼓足了汽啦。”
这时列车扑入快乐山谷,穿越往日盲人在坟墓之间游荡跌撞的旷野。哪个坏心肠的家伙,把一块古老的墓碑抛到了路轨上,使整列车厢剧烈颠簸起来。岩石嶙峋的高坡顶上,我发现一扇生锈的铁门,掩映于矮树与藤蔓之中,但门缝里却冒出缕缕青烟。
“山坡上那张门,”我问引路先生,“就是牧羊人告诉基督徒的通往地狱之路的小门吧?”
“那不过是牧羊人的笑话罢了,”引路先生笑道,“其实里头是个大山洞,是他们用来熏羊肉火腿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这趟旅行的回忆变得模糊混乱,因为一阵莫名的睡意攫住了我。原来我们正驶过一片魔法地带,这儿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不过一进入欢 乐的伯拉①边界,我就醒了过来。人人都揉揉睡眼,看看手表,对对时间,互相祝贺准时抵达旅行终点。这里气候宜人,熏风扑面,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但见银子般 的喷泉晶莹闪亮,头顶枝繁叶茂,甘美的鲜果挂满枝头,是从天城的果园嫁接来的树种。这时,列车旋风般冲向前方,空中出现了一位双翼天使的光辉形像,奋翅高 飞,去执行天国的使命。车头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宣布终点站快到了。这长鸣声中似听得出形形色色哀泣与号叫,雷霆之怒与魔鬼或疯子的狂笑。一路上,每 到一站,亚坡伦便使出浑身解数,用蒸汽机车的汽笛拉出最可憎的叫声。但此番他空前绝后,造出一种地狱般的喧嚣,不但惊扰了伯拉居民的安宁,简直把噪音直送 到天城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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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伯拉(Beulah):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名著《天路历程》中的一个地方,系生命行程的终点。
可恶的喧嚣仍在耳中回响,又听到一阵欢快的乐声,仿佛千种乐器一齐演奏,激越动听,柔和昂扬,和谐一致,在欢迎哪位杰出的英雄。他大获全胜,凯旋归 来,永远放下了自己破碎的武器。下车时,我东张西望,想知道这欢快的音乐为谁而奏。只见河对岸聚集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们,在欢迎两位可怜的香客。他们刚从 深深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正是旅行方始,亚坡伦和我们挖苦、讥笑,用灼人蒸汽捉弄过的那两位——也正是他们以超凡脱俗的外表,感人肺腑的话语,在名利场的狂 欢作乐中启迪了我的良知。
“这两位真了不起,”我对引路先生叹道,“但愿咱们也能受到跟他们一样的欢迎。”
“别担心,别担心!”朋友回答,“来吧,快点儿,渡船就要开了。三分钟后就能抵达河对岸。肯定会有马车送你直到城门。”
一艘蒸汽渡轮,本次重要旅程中的最后一项大改进,就泊在河边,噗噗地喷着汽,释放出种种讨厌的声音,表明启航在即。我赶紧与其他旅客一道匆匆上船,多 数人混乱不安,大叫大喊;有的在找行李,有的在扯头发,直嚷嚷轮船会爆炸,会下沉;有的已被起伏的激流吓得面色发白;有的盯着舵手的丑脸惊恐万分;还有的 仍笼罩在魔法地带的睡意之中,迷迷糊糊。我朝岸边一望,吃惊地发现引路先生正挥手告别。
“你难道不去天城啦?”我喊道。
“噢,不去啦!”他怪里怪气地笑答,扭歪的面孔正像黑谷居民一般可厌。“噢,不去啦!我跑这么远,就为了使你旅途愉快。再见啦!咱们还会见面的。”
接着,这位出色的旅伴引路先生,纵声大笑,狂笑中,烟圈从他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而通红的火焰则从他双眼往外扑闪,证明他的心竟是一团火,无耻的魔 鬼!为否认地狱的存在,他内心正受到熊熊大火的折磨。我冲到船边,想跳上岸去,但舵轮已开始旋转,激起一阵浪花,洒在我身上——冰冷彻骨。这寒气永不会离 开这条河,直到死神在他自己的河中淹死——一个寒战,一阵心惊,我醒了。感谢上帝,原来是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