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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花散里见夕雾垂头丧气转回六条院,便漫不经心地问道:"据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说,你将H公主迎回了一条院。可有此事?"夕雾从间隔的帷屏缝隙窥见其继母 神态,便答道:"这些人总是少见多怪。老夫人初时态度强硬,拒不应允,但临终之际,心念公主无依无靠,难免生涯凄苦,终究托我一切照应。此意正合我心,我 自然乐于从命。世人总好说三道四。平常琐事,竟传得不堪入耳,真正可恼广忽又笑道:"只是公主本人厌弃红尘,执意落发为尼。我正无可奈何呢!既然流言可 畏,倒索性由她出家也好,免得再生嫌隙。但既受老夫人临终之托,自不忍忏逆,所以还是照应着她的生活。若父亲来此,务请转告愚意。我深恐父亲见责,怪我一 向诚挚,忽又有此不良之念。再者,男女相恋,并非别人的劝谏与各自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后几句话声音甚微。花散里道:"外间传言,我本不信。然此种事情并 非出奇,只可怜你那三条院的夫人,安然自到今天,忽生意外,心里定然不好受吧?"夕雾回道:"你以为她是温顺的大家闺秀么?暗地里却凶似鬼神。我并非有意 疏阔她。恕我无礼。为女子者,终以平心顺气为佳。倘心存嫉恨,出语伤人,则丈夫为平息事端,许会让她三分,然终有反目之时,势必永世结冤。她们哪能像春殿 那位紫夫人和你老人家这样地厚道,温和敦柔,可亲可敬呢?"他极力赞美这位继母。花散里笑道:"你如此赞我,反使我缺点显露,有点自愧呢!不过,我也甚感 好笑。你父亲自己一向好色,却以为别人不知道。而风闻你一点风流言行,他便大动肝火,又是训诫,又是忧虑。倒应了'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之说了。"夕雾 道:"确实如此。父亲常为此事训诫于我。其实凡事我自会谨慎,也不敢太劳他心神。"说毕,他也觉其父实在好笑。
夕雾前往参谒父亲。源氏虽早已闻知他与落叶公主之事,但他想:"我还是佯装不知为好。"遂默然望着夕雾。见夕雾长得仪表堂堂,丰神秀颐,又正值盛年, 精力充沛。不由暗想:"如此标致人物,女人怎不倾心于他呢?添点风流韵事,鬼神也当缄默其口的。看他浑身朝气逼人,却又成熟练达,绝无一丝不通人情世故的 幼稚之气,实在无可挑剔。壮年眠花宿柳,实属情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只管神思纵横。
晌午,夕雾回到三条院本邮。刚进门,一群活蹦乱跳的子女便拥上前来,纠缠着媒戏。云居雁躺卧在帐幕里,见夕雾进去,也不理睬。夕雾理解她的恼恨,便放 作大度地拉开盖在她身上的衣服。云居雁恨恨道:"你不是曾说我像鬼么?何苦又来纠缠我?"夕雾嫁笑道:"你的心眼儿有鬼气,但你的模样儿却可爱,我如何抛 舍得下?"他冲口说了这话。云居雁生气道:"妄身实不配侍候你这风流俊俏之人,尚望你忘掉我,我任觅一处便可苟活了。多年与你共枕,实浪费你之青春,真是 愧疚啊户说着坐起身来,颊飞红晕,态极娇媚。夕雾愈发情思萌动,逗她道:"你生气倒象个孩子呢,可现在更可爱了。也许还该再凶些才好呢!"云居雁半娇半嚷 道:"休胡说!像你这种人,还是快快死去吧!我也要死了。见你的面使我懊恼,闻你的声音使我心烦。我先死了,独留你在世间,我倒不放心。"说时神态愈见温 驯。夕雾笑笑,道:"你怕我活着,却与你天各一方;你见不到我面,听不到我声,又得到处打听我消息,是以要我死罢了。但你这话,正显出我俩情缘之深厚。生 死与共,这可是我俩昔日的誓愿呢!"他说得一本正经,又嘴乖舌巧地细细抚慰了一回。云居雁原来天真而温厚,竟给他一阵甜言蜜语平静了心情。夕雾甚觉其可 怜,然又想:"落叶公主并非天生高傲,执拗成性,但她拒不嫁我,必欲出家,实使人尴尬失望啊厂如此一思量,便觉时下切不可松手,心中顿生焦躁。今日天色已 暗,恐又不会有回音了。他寂然枯坐,思前虑后。此时云居雁因两日未进得水米,便略进了些菜饭。
夕雾对她道:"我对你的爱情始终情深意笃。可你父亲对我却冷酷无礼,使我被人目为愚夫。但我强忍种种恼恨与痛苦,将各处说亲的一概轰走。是故世人笑我 任性执拗,说即便是女子亦不致如此。真难以想象,那时是如何忍受的,我一向自信沉稳厚实。况你我已有一大群孩子,即便你深恶我,可也不能任清胡来而抛弃我 们啊!人世长久,生命苦短。在世之时,我定不会负你的。尚望你通达。"言罢竟呜咽起来。追昔抚今,云居雁也不胜感慨,觉得因缘毕竟命定,自己与他真是世间 少有的夫妇。夕雾揩拭了眼泪,脱下家常便服,换上一件熏足了香的华贵衣服,里外调试了一番,便欲离去。云居雁目送他,面对孤灯,不禁泪如雨下,悲戚地沉吟 道:
"宿缘已绝成弃妇,不若披剃远尘俗!尘世里真没法呆了广夕雾回转身来答道:"此等想法实乃无聊啊!
"被剃离弃夫君去,痴心枉教世人讥。"其诗仓促而成,并无突出之处。
却说那落叶公主,一直笼闭于储藏室里。众侍女劝道:"还是出来吧!饮食起居照旧,只须将公主意思向大将说明可也。况且也不能永远宠居于内,世人知道, 不知又要怎样调说公主呢!"又多方劝导。公主虽觉此话不无道理,但念及此后恶名流播,及内心种种苦痛,皆因这可恨之人而生,因此还是不肯相见。夕雾发恼 道:"怎能玩如此不近人情的游戏。一时牢骚满腹。众侍女也替他抱屈,劝他道:"公主曾言:'在此服丧期间,我当心志合一,超度亡母。如他真对我有情,何妨 再呆些时日,待我身心恢复健康,再作道理。'她心甚坚决。今大将来得频繁了,公主深恐外人讥评,故不便及时相见。"夕雾长叹道:"我心明月可鉴,又从无非 礼之处,不知何以待我如斯?我只求能与她倾心对诉一回。即便是在起居室接待,也无不可。只要她知我心,苦等永世又如何卜'他再三恳请,叨叨不止。公主让侍 女回道:"外间谣言纷起,使我深陷困厄,不幸之甚,你却木加体谅,一味强逼!居'心如此险恶,实令人痛恨!"她愈发怨恨夕雾,只想远避之。夕雾暗忖:"如 此操之过急;外人闻知确也不爽。众侍女恐也脸面无光。"便托小少将君传言道:"公主之意,乐于遵奉。但夫妇之名尚须维系。如此名实相修,世所罕见。但倘听 从公主之命,不再相扰,则外人又谓我始乱终弃,越发有损芳名。唉!执拗任性,不请世情,象个孩子,令人好生遗憾!"小少将君也甚觉夕雾言之有理。她见夕雾 那般痛苦,便将侍女进出的北门打开,放他进了储藏室。
公主见夕雾忽地进来,惊得三魂出窍,更恨侍女所为,不免凄然地想:"人心如此难测,日后苦患又将如何煎熬呢?"思前想后,悲痛难抑。而夕雾却滔滔不绝 讲出诸多藉口,极为辩解。话语虽意味隽永,情趣动人,但公主置若罔闻,恼恨不已。夕雾也恨恨地道:"你如此小觑我,我实感羞愧。想我一时轻率,行此荒唐之 事,今虽痛悔,却已无可挽回。只是事到如今,公主又如何能保持高节操守?事出无奈,还是屈等吧!人之一生,恨事甚多,情势所迫,不乏踊身投渊者。公主以我 心为深渊,何不投身其中呢?"公主紧裹一件单衣,心中无主,只管悲悲戚戚。其畏缩怯弱之状,惹人生怜。夕雾暗道:"无奈之极!怎么这般厌我呢?情至于此, 此女之心竟毫不松动,实乃铁石心肠啊!想来姻缘前世命定,有姻无缘强扭亦不甜,始终只有嫌隙罢了。"一念及此,也深悔此事做得太过出格。想那云居雁,此时 必又如坐针毡了。复忆起当初两情相悦,相敬如宾之状,情投意合,相互信赖之情,愈发深恨此次自寻烦恼。是以他也不再勉强抚慰公主,只管一旁自怨自文,直至 天明。他羞于每日徒劳地往来奔波,决定今日暂住一日。公主见他如此磨缠不走,愈发厌恶疏远他了。夕雾则一面笑她痴顽,一面又恨她无情。
公主住的这储藏室,除去藏香的柜子和橱子外,难寻它物,设备甚是简陋。公主便稍稍清理,权且住下。室内光线暗淡,但太阳初升时,几缕阳光射入,映出公 主无双容姿。公主偶然解下裹头衣服,清理零乱发丝时,便隐约窥得苦颜,夕雾不由暗叹果是个人间尤物。而落叶公主见夕雾那放任不羁的们说风姿,甚觉优美,心 道:"光夫貌不出众,却极自负,有时还嫌我容颜欠美。如今芳颜衰减,这美男子看了,心里恐是难堪不过吧!"便觉得好生羞耻。她思前虑后,勉力自慰,但终有 苦不堪言之感:世人闻知,必然责我罪无可赦。况又身在丧服之中,伤痛之情,何以抚慰?
公主终于走出储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泪洗,共进早餐。此时丧家装饰,似嫌不祥,便将做怫事的东室用屏风遮住。东室与正屋之间的帷屏为淡橙色,吉 凶咸宜,并不惹眼。又设置了一个两架的沉香木橱于,隐含喜庆之意。此皆出于大和守的安排。众侍女都脱去青蓝色丧服,换上不甚鲜艳的橡棠、暗红或深紫色衣 服。绿面枯叶色的围裙亦换成了淡紫色。宅哪里待文众多,诸事皆由大和守亲自过问经办,只略雇了几人来做些粗活。现在来了如此贵客,即便众人尽力侍候,但也 常是捉襟见肘。于是那些原已辞退的家臣们闻讯,便又纷纷回转,到事务所听命。
夕雾无法可想,便佯装住惯的样子,当起这宫即的主人来。三条院的云居雁闻讯,寻思这回情缘终是断了。但心犹不甘,仍寄一丝希望。转念又想:"谚云:' 诚挚之人一变心,完全判若两人。'这话不错。"顿时万念俱灰,不肯再受丈夫折磨,便藉日趋避凶神,回娘家省亲去了时值弘徽殿女御归省,姐妹相伴,烦忧稍 解,便没了往日的绵绵归思。
夕雾听得消息,想道:"她的合性果然浮躁。她父亲更是心胸狭窄,缺乏宽宏大量的气度,恐怕正骂我:'岂有此理!从此不要再见他,也不准再提起他!'而 闹得满城风雨。"他心下担忧,便立刻回转三条院。见女儿和婴儿都随母亲走了,只留下几个男孩。他们见父亲回来,满。已高兴,少不得亲热一番。有的恋念母 亲,不免哭着向父亲诉苦,要找母亲去,使夕雾十分难受。他几番去信给云居雁,又派人专程迎接,然而始终没有回音。他心中气恼不已,怨怪她怎会如此任性胡 来,又深恐前太政大臣责怪,便在薄暮时分亲自去接。夕雾打听得云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内。便径直走进一向熟悉的房间里,却只有侍女同乳母领着婴儿 在内戏耍。夕雾叫侍女给云居雁传言道:"怎可如此将孩子们东抛西舍,自己却耽在别处闲要呢?年长之人怎能仍同年轻时一样任情好玩呢?你我虽素来性情不睦, 然而姻缘所定,我一直爱恋着你。况尚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岂能为了些许小事而弃他们不顾?真绝情啊!"措辞严厉,十分忿恨。云居雁叫侍女代答道:'精不必多 言。我已容颜衰减,不能得你欢心,况性情亦难改变。尚望你善待无辜孩子,则我。已足矣。"夕雾恨声道:"答言倒巧妙啊!可究其因,是谁错呢?也不强逼她回 去。便同孩子们滞留此地一夜。他自念此时莫名其妙,两头落空,更觉懊恼悲伤。好在孩子们尚能依偎身边,心里略微宽慰。然又想起落叶公主恨他是如此根深蒂 固,心清又如万箭穿心,疼痛不已。他想:"世人怎会将恋爱认作风流韵事呢?"便觉此事深可警戒。天色微明,夕雾便又叫人传话:"如此年长之人,尚如小孩任 性,岂不遭世人讥笑?我且依你情缘已绝之说,可几个孩子却思念着你,倘你不愿带走,我也自会设法安置的。"如此恐吓之话,云居雁不由得担忧起来:夕雾是个 果断之人,恐真会将孩子们带入陌生的一条院。夕雾又道:"我恐不便每每专程来探询几个女儿,尚恳请你还与我,让她们同那边的孩子一道同住,以便看顾。"他 甚觉女孩可怜,便告诫她们道:"勿听母亲之言。如此执拗不通情理,实乃可恶!"前太政大臣听得此事,心念女儿成了世人的笑料,不免悲叹连连。对她言道:" 恐他自有想法,何不静观其变呢?行事太急,反见轻率。但今既已挑明,也就不可轻易变撤随他回上。且看他如何行事吧!"便派他的儿子藏人少将送一封信给落叶 公主。信中道:
"宿缘凭天命,无日不关心。追昔不堪痛,思今更生憎。你尚不至于忘却我们吧!"藏人少将怀信径直走人一条院。众侍女忙设一蒲团请他就座,却不知如何应 对。落叶公主尤显难堪,藏人少将是柏木诸弟中相貌最漂亮,姿态最清酒的。他漫不经心地游目四顾,似又回到了柏木在世时的光景。他便对侍女们道:"我昔日曾 常来于此,并不觉疏阔,只是你们早已疏离我了!"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公主阅毕来信,甚觉难于回复。众侍女便围聚过来,力劝道:"公主倘不复,太政大臣还以 为我等不明世故呢!况这信我们是万不可代复的。"众说纷坛,公主却早已啜泣不已,暗道:'躺母亲在世,定会庇护我疏漏之处的!"久久无法成书。后来好容易 泪珠与笔墨齐下,写道:
"微躯不足道,岂敢承关心。何须追昔痛,憎分亦不必。"仅此数语,随想随写,言犹未尽,便包好递走。藏人少将与侍女们闲话道:"我乃常来之人,而让我 居于帝外檐下,实觉孤苦无依。目后又结新缘,想来要常来骚扰了。尚望能看昔日微薄之劳,允传我自由出入,做个人幕之宾吧!"言毕辞谢丽去。
落叶公主自得了太政大臣的信后,对夕雾愈加冷淡。夕雾则日夜惶惑,无所适从。而云居雁的忧愁苦恨也与日俱增。夕雾的侧室藤典传闻此,想道:"夫人曾以我为不可容赦的情教,孰料现在真来了个难以匹敌的角色。心下怜惜,常去信慰问她道:
"妾身无此缘,设想亦伤悲。时时惜君苦,双泪透衣襟。"云居雁虽疑此诗有讥嘲之意,但因正当忧患,寂寞凄苦,展阅来信后想:"连她也抱不平了。"遂复诗云:
"厄难临他人,我心常悲叹。身遭不幸事,却怜慰藉难。"藤典诗觉得情真意切,更为同情。
这藤典诗昔年曾与夕雾私通。那时夕雾向云居雁求爱不成,便移爱于她。后求婚成功,也便将其渐渐遗忘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生育了十二个子女。藤典诗生 育了二公子、五公子和三女公子、六女公子;而云居雁亦生有公子和女公子各四人,个个都活泼聪颖,可爱宜人。尤其是藤典诗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闲雅,更是 出众。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祖母花散里抚育,源氏也常来看顾他们,倍加疼爱。至于夕雾、云居雁、落叶公主之间的种种纠葛如何了结,实非笔墨可以尽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