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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3)


孩子的眼睛简直睁不开了。他强使自己不睡,但眼皮一再地粘到一起。孩子因为在半睡半醒状态中断断续续地听着爷爷和库鲁别克 说话,就将听到的真事同想象的情景混到一起了。他仿佛觉得,他也在那里,也在这些进山遇上大风雪的年轻小伙子中间。在他眼前是一条很陡的上山的路,这座山 已经白茫茫的,满山是雪。风雪吹在脸上,象刀割一样。眼睛象被针扎一样。他们推着一辆象房子一般大的装了干草的汽车向上爬。他们在路上慢慢地、慢慢地移动 着。汽车已经走不动了,撑不住了,向后退了。十分可怕。一片漆黑。风冷得刺骨。孩子吓得瑟缩发抖,担心汽车倒撞下来把他们压死。但是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 长角鹿妈妈。它用角顶住汽车,帮他们向上推。孩子就喊:“加油,加油,加油!”汽车就动了起来。他们爬上山顶,汽车就自己朝下开了。他们又推第二辆,然后 又推第三辆,这样推上许多辆汽车。每一次都是长角鹿妈妈帮他们推的。可是谁也看不到它。谁也不知道它跟他们在一起。孩子可是看到的,知道的。他每一次都看 到,每当支持不住的时候,每当没有了力气,情况十分危急的时候,长角鹿妈妈就要跑来,用角帮他们将汽车推上去。孩子每次都给大家打气:“加油,加油,加 油!”而且他总是跟库鲁别克在一起。后来,库鲁别克对他说;“开车!”孩子就坐进驾驶室。汽车抖动了,轰隆轰隆响了。方向盘在手里自由自在地自己转动起 来,就跟他很小的时候当汽车玩的桶箍一样。孩子觉得好不丢脸:他这方向盘竟是这种样子,眼玩具一样的。忽然车子一歪,向一边倒去。轰隆一声倒下,摔得粉 碎。孩子大声哭了起来。他非常羞愧。真不好意思见库鲁别充。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嗯?”库鲁别克把他叫醒。

孩子睁开眼睛。知道这原来是一场梦,他觉得十分高兴。库鲁别克用手将他抱了起来,抱得紧紧的。

“做梦啦?吓坏了吧?嘿,还要逞英雄呢!”他用又硬又干的嘴唇亲了亲孩子。“好啦,我让你睡觉吧,该睡啦。”

他将孩子放在地毡上,夹在已经睡着的司机中间,自己也挨着躺下来,将他拉到眼前,让他靠着自己,盖上水兵制服。

天蒙蒙亮,爷爷就把地唤醒。

“醒醒吧,”爷爷小声说。“穿暖和点。起来。帮我做点儿事。”

模模糊糊的晨曦刚刚透进窗来。屋子里的人都还横七竖八地睡着。

“来,穿上毡靴,”莫蒙爷爷说。

爷爷身上散发着新鲜的干草气味。就是说,他已经给马上过料了。孩子穿好毡靴,就跟爷爷一起来到院子里。雪落得很厚。但是风息了。只不过间或地刮起一阵轻风,将地上的雪粉旋了起来。

“好冷啊!”孩子打起哆嗦。

“不要紧。天好象转晴啦,”老人家嘴里咕哝着说。“真是怪事。一下子就变成那样。还算运气,幸好没有出事……”

他们走进牲畜棚。这里面有莫蒙养的五只羊。老人家摸到挂在位子上的灯,点着了。羊在角落里张望着,咩咩地叫了起来。

“你拿着,给我照着亮,”老人家一面对孩子说,一面将灯递给他。咱们来把黑羊宰了。那么多客人嘛。等他们起身,咱们的羊肉就烧好了。”

孩子端着灯给爷爷照亮。风在墙缝里嘘嘘地叫,外面还又冷又昏暗。老人家先在门口撒了一捆干净的干草。将黑羊拉到这上面,在把羊放倒和捆羊腿之前,他沉思了一下,蹲了下来。

“把灯放下。你也蹲下来,”他对孩子说。

老人家将两只手掌放在胸前,嘟哝起来:

“我 们伟大的祖先,长角鹿妈妈啊!我拿黑羊给你上供来了。多亏你在危难时候搭救了咱们的孩子们。多亏你用雪白的奶水养活了 我们的祖先,感谢你那善良的心肠、慈悲的眼睛。在翻山的时候,在河水暴涨的时候,在山路溜滑的时候,你都要保佑我们。我们活在人世上,你要永生永世保佑我 们,我们都是你的孩子啊。阿门!”

他按照祈祷的仪式,展开双掌,从额头抚面而下,直到下巴。孩子也照着做了。然后爷爷把羊放倒在地,将羊腿捆好。他从刀鞘里拔出一把古老的亚洲式尖刀。

孩子用灯给他照着。

天气终于好转。太阳已经有两三次怯生生地从疾驰的云块间隙里露出脸来。四处都是昨夜暴风雪遗留的痕迹:大大小小的雪堆、纷乱的树棵子、被雪压得弯成弧形的小树、吹倒的老树。

河那边的森林一声不响,静静的,有点儿郁郁不乐的样子。河面也好象低了下去,两岸堆起了雪,显得更陡了。河水响声小些了。

太阳还是役有定下心来——一会儿露出脸来,一会儿又钻了进去。

但 是,孩子心里一点也不发愁,一点也不惊慌了。昨夜的惊惶不安已经过去,暴风雪已经过去,积雪并不碍他的事——雪地里还更 好玩些呢。他到处跑来跑去,雪团从脚下纷纷飞起。使他感到高兴的是,屋子里一屋的人,小伙子们都睡好了,在高声地说笑,在狠吞虎咽地吃着为他们烧好的羊 肉。

这时候,太阳也渐渐定下心来。越来越明净了,每次露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些了。乌云慢慢消散。甚至都暖和起来了。下得过早的雪开始迅速地融化,特别是在大路和小道上。

不错,当司机和装车的小伙子们准备动身的时候,孩子心里是着急了。大家一齐来到院子里,跟护林所的主人们道别,感谢主人盛情相待。莫蒙爷爷和谢大赫玛特骑着马去送他们。爷爷马上还驮了一捆柴,谢大赫玛特就带着一只大铅桶,准备烧热水浇开冻住的马达。

大家都离了院子。

“爷爷,我也去,带我去吧,”孩子向爷爷跑去。

“你没看到吗,我带着柴,谢大赫玛特带着桶。没人能带你。你到那里去干什么?走雪地,你走不动。”

孩子不高兴了。气嘟嘟的。于是库鲁别克便来带他。

“踉我们一起走吧,”他一面说,一面拉住孩子的手。“回来你就可以跟爷爷一块儿骑马了。”

他们走向三岔路口——就是从阿尔查割草场下来的那条路的路口。地上的雪还是很厚。要跟上这些强壮的小伙子,不是那么简单的。孩子渐渐走不动了。

“来吧,让我来背你走,”库鲁别克说。他十分熟练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十分熟练地将他甩到自己的背上。动作那样熟练,就好象天天背他似的。

“库鲁别克,你背小孩子倒是有两下子,”跟他走在一起的一个司机说。

“我 背弟弟妹妹已经背了一辈子了,”库鲁别克自己吹嘘说。“我是老大,我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妈妈在地里干活儿,爸爸也 不在家。现在我的妹妹们都有孩子了。我从部队回来时是单身汉,一时还没有出来工作。我的大妹妹就说:‘到我们家来吧,就住在我家,你带孩子挺有本事的。’ 我对她说:‘算了吧,我才不去呢!我现在要抱抱自己的孩子了。’……”

他们就这样一面闲扯,一面走着。孩子趴在库鲁别克结实的背上,觉得非常舒服,非常安稳。

“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好了!”他幻想起来。“那我就谁也不怕了。奥罗兹库尔要是胆敢再骂爷爷或者碰一碰谁,只要库鲁别克多少用点劲儿瞪他一眼,他马上就老实了。”

昨天夜里扔下的汽车,就在岔路口往上大约两公里的地方。车上堆满了雪,很象冬天田野里的草垛。看那样子,谁也休想挪动它们。

但是,瞧,火堆生起来了。水烧热了。小伙子们摇起了摇把,马达活了,打起了喷嚏,转动起来。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底下每一辆汽车都是用缆绳拖着发动的。每一辆已经发动起来、已经烧热了的汽车,都依次地拖动它后面的一辆。

所 有的车子都发动起来之后,他们就用两辆汽车来拖昨夜翻进沟里的那一辆。所有在场的人都帮着把车子往路上推。孩子也凑在边 上,也在帮着推。他一直在担心有人会说:“你干什么在这里碍手绊脚的?去吧,走远点儿!”可是没有人说这话,没有人撵他。也许是因为库鲁别克答应让他帮忙 的。库鲁别克在这里可是最了不起的,大家都很尊重他。

司机们再一次道别。汽车开动了。起先很慢,后来就快起来。汽车排成长长的一队,在覆 盖着积雪的群山之间迤逦前进着。长角鹿 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走了。他们都不知道,在孩子的想象中,隐身的长角鹿妈妈正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它跨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在车队前面飞奔着。在艰险的道路上, 它一直保佑着他们,为他们驱除危难和灾祸。吉尔吉斯人在多少世纪的游牧生活中受尽了山崩、雪崩、雪暴、大雾和其他灾祸之害,现在有长角鹿妈妈保佑,他们就 可以躲过这些灾祸了。莫蒙爷爷黎明前用黑羊给长角鹿妈妈上供时,向它祈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们走了。孩子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心跟去了。他跟库鲁别克一块儿坐在驾驶室里。他说:“库鲁别克叔叔,长角鹿妈妈在咱们前面的路上跑着哩。”“可是真的?”“真的。一点不假。瞧,那就是!”

“喂,你在想些什么?站在那里干什么?”莫蒙爷爷使他清醒过来。“上来,该回家了。”他在马上弯下身子,把外孙抱上了马。“你给吧?”老人家说着,用皮袄的大襟将外孙捂紧些。

那时候,孩子还没有上学。

可 是现在,他有时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不安地想:“我明天怎样去上学呢?我病了啊,身上好难受……”后来他又迷迷糊糊的 了。他仿佛觉得,他正往本子上抄写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宇.“AT.ata.Taka.”①他将这些一年级学生学的字拼命往本子上抄,抄满一页又一页。 “AT.Ata.Taka。AT.ATa.Taka.”他精疲力竭,眼睛发花,身上发热,热得要命,他揭开被子。当他什么也不盖,让身子冻着的时候,他又 做了各种各样的梦。一会儿他变成鱼在冰冷的河里游,朝白轮船游去,可是怎么也游不到。一会儿遇上暴风雪。雪雾弥漫,冷风狂啸,装满了干草的汽车的轮子在陡 峭的上山路上打着空转。汽车象人一样在呜呜大哭,可是轮子老是在原地空转。轮子因为拼命地转动,烧得通红。轮子烧了起来,轮子上的火向上直冒。长角鹿妈妈 用角顶住车身,将装满干草的汽车朝山上推去。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帮它往上推。他浑身热汗淋淋。忽然装草的车子又变成一只小孩子摇篮。长角鹿妈妈对孩子说: “咱们跑快点儿,快把摇篮给别盖伊姨妈和奥罗兹库尔姨父送去。”他们就跑了起来。孩子跟不上它。但是,在前面黑暗处,摇篮上的银铃还一股劲儿地叮当叮当地 响着。孩子就跟着铃声朝前跑。

这时,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他醒了过来。莫蒙爷爷和奶奶回来了,他们好象多少平静了一些。想必因为外人来到护林所,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没有再那样闹了。也许是奥罗兹库尔发酒疯发累了,终于睡着了。外面既没有叫声,也没有骂声。

将近午夜时,月亮升到群山上空。它象一个昏黄的盘子,挂在一座最高的雪峰上头。长年冰封的高山在黑暗中矗立着。它那起伏不平的山脊熠熠地闪着银光。周围那些山、那一处处的悬崖峭壁,那黑沉沉的一动不动的森林,全都鸦雀无声地呆立

①吉尔吉斯文。马,父亲,马掌。着,只有在最低处,河水冲击着石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晃晃不定的月光象一股流水,斜斜地泻进窗来。月光照得孩子睡不着觉。他眯起眼睛,翻过来,又翻过去。想请奶奶把窗帘拉上。但没有做声,因为奶奶正在生爷爷的气。

“老糊涂,”奶奶一面脱衣睡觉,一面小声说。“你要是不懂得怎样处人,那你至少不要吭声。多听听别人的。你是在他的掌心里。你的工资是靠他拿的,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可是每个月都有得拿。要是没有了工资,你又算什么呢?那么大年纪了,一点脑筋都没有……”

老人家没有搭腔。奶奶也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出人意外地大声说:

“要是一个人没有工资拿,那就不算人了。那就什么也不是。”

老人家还是一声不响。

孩子睡不着。头疼,脑子里也很乱。想到学校,心里就发急。他还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呢。他现在不能想象,要是明天不能到杰列赛去上学,那会怎么样。孩子还想到,要是奥罗兹库尔辞掉了爷爷的工作,奶奶就会叫爷爷没法过日子。到那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为 什么人世间会这样呢?为什么有的人歹毒,有的人善良?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为什么有的人大家都怕,有的人谁也 不怕?为什么有的人有孩子,有的人没有孩子?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发给别人工资?大概,最了不起的人就是那些拿工资最多的人。爷爷就因为拿得少,所以大家 都欺侮他。唉,能有办法让爷爷也多拿些工资就好了!也许,到那时候,奥罗兹库尔就会尊敬爷爷了。

孩子这样乱糟糟地想着,想得头越来越疼 了。他又想起了傍晚时在河对岸滩上看到的那三头鹿。夜里它们在那里怎么过呢?它们孤 零零地呆在冰冷的石头山里,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森林里啊。那是很可怕的。万一有狼向它们扑来,那可怎么办?谁还会把神奇的摇篮挂在角上给别盖伊姨妈 送来呢?

孩子心事重重地睡去。蒙眈中他还在祈求长角席妈妈送一只桦木摇篮给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让他们有孩子吧,让他们有孩子吧!”他这样恳求长角鹿妈妈。于是他听到了远处摇篮挂铃的叮当声。长角鹿妈妈急急忙忙赶来了,角上挂着神奇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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