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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脸都转过来朝着他。
“没错,伯爵是个胖男子,穿着大衣,模样看上去很厚道……我当时在我朋友贝基诺家里,就是教堂街卖家具的那个朋友。伯爵前一天将一把雨伞忘在他店里;于是他回到店里,极简单地说:‘请还给我雨伞好吗?’天啊!这就是他,没错,贝基诺能以人格担保!”
就 餐的宾客没有一个人表示出丝毫的怀疑,该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了。侍者们忙着撤去桌上的餐具,发出很响的盘碟碰撞声。 一直彬彬有礼,颇具贵夫人风度的罗利欧太太却忽然骂了一句:“脏货!”因为其中一个侍者撤盘子时不小心把残羹流在了她的脖子上。自然,她的绿衣是被弄脏 了!玛蒂尼先生连忙看了看她的背后,却说没有什么,并向她发誓。现在桌上的一只生菜皿中盛着一些奶油蛋花,旁边还有两盘干酪和两盘鲜果。奶油蛋花里的蛋白 熟得过了头,浮在了奶油上面,很是显眼。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却说这蛋花做得挺好。“靴子”总是在吃。他又要了些面包。两盘干酪下肚后,生菜皿里还残留一些 奶油,便让人递给他,切了大块的面包放进皿中,竟像吃汤一样一扫而空。玛蒂尼不无钦佩地说:
“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此时男人们站起身抽起烟斗。他们在“靴子”身后停留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感觉还好吗?“烤肉”走上前把他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我的天!这家伙的分量像是重了一倍。古波戏谑说他的朋友这般吃法,仅仅是开始,他能这样吃一整夜的面包呢!侍者们惊愕异常,四散退下。
博 歇下楼去呆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来告诉大伙儿,说酒店老板脸色真好看。他呆在柜台里脸都白了,老板娘慌了神,差人去 看面包店开着门没有,连店里那只猫都显出天顶之灾将临的模样。确实,这太好笑了,这顿晚饭的钱花得真值,聚餐时绝不能少了像“靴子”这样狼吞虎咽的人。男 人们点燃烟斗,用羡慕的眼光望着“靴子”;他吃得这么多,身体一定根结实!戈德隆太太开腔道:
“如果让我养活您,我可不情愿。呀!不,绝对不行!”
“靴子”斜眼望着身旁戈德隆太太的肚子,回答说:
“我说小妈妈,别拿我开心。您吞在肚里的那东西比我还长呢!”
大 家齐声鼓掌喝彩,说回答得真妙。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厅里燃着了三盏煤气灯,混浊的灯光里翻滚着烟斗里冒出的烟雾。 侍者们上过咖啡和白兰地后,撒去了最后一批用过的菜碟。楼下的三棵槐树下,小舞会开始了。一只短号和两把提琴奏出刺耳的声响,这乐声与女人们的笑声混杂在 一起,在这个燥热的夏夜里带着隐约的嘶哑声。
“再拿一瓶烧酒来!”“靴子”嚷着说,“两瓶黄烧酒,要多放些柠檬,少放白糖!”
古 波望见对面热尔维丝带着忧虑的脸色,便站了起来提醒大家不要再贪杯了。连孩子也当大人计算,二十五瓶酒已经下肚,每 人已经喝下一瓶半酒,着实已经不少了。刚才众人还小餐了一顿,既不奢华,又情意融融,相互尊重,像是家庭聚会。一切都是那样惬意和令人快乐。为了尊重妇 女,就不该随心所欲地喝得烂醉。总之,大家在一起聚会,为的是祝新婚夫妇百年之好,并非一醉方休。古波这番颇具说服力的演说,每句话出口,他都用手按一按 胸脯,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极为赞赏他的话。然而,博歇、戈德隆、“烤肉”,尤其是“靴子”却被惹恼了,他们没好气地冷笑着,说他们口干舌燥,非喝酒不可。 “靴子”还嚷着:
“口渴的,就是要喝,口不渴的,自然不想喝。我们要叫酒喝……我们并不勉强别人。可以叫伙计们送几碗糖水给古波喝嘛。”
古波正要再说些什么,“靴子”已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嚷道:
“嗨!老兄,别啰嗦了……伙计,再上两瓶陈酒来!”
于 是古波便说,这再好不过了,但要立刻结清酒钱,免得事后争吵。有教养的人犯不着替醉鬼们付酒钱。“靴子”听罢在钱夹 里摸了许久,只寻出三法郎加七个铜币。谁叫众人让他在圣德尼街上等候许久呢?为了不致被雨水淹死,所以也该破开这枚五法郎的硬币了。这完全是众人的罪过! 终于,他掏出了三个法郎,留下那七个铜币预备着明天买烟叶。古波气恼极了,真想揍“靴子”,热尔维丝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拽住他的礼服角,哀求他息怒。最 后,古波只得向罗利欧再借两个法郎,罗利欧表面上拒绝借给他,然后悄悄地借给了他;如果让罗利欧太太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
此时,玛蒂 尼先生取来一只碟子,罗拉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悄悄地先在碟中放进了五个法郎。接着男人们去大厅 的另一头结账。总共十五个人,该付七十五个法郎。这钱在碟中落定之后,每个男人又加上五个铜币作为侍者的小费。当不厌其烦地计算了一刻钟之后,才使人人感 到满意。
玛蒂尼先生负责与老板接洽,当他请来老板,大家都被老板的话惊得面面相觑。老板脸上带着微笑说这些钱与账不符,因为还 有外加的费用。“外加”二字使众人气愤地嚷了起来。老板却不紧不慢地开始算细账:原定二十瓶酒,现在喝了二十五瓶;饭后的果品不太够,奶油蛋花是另加的; 还有连同咖啡送上来的罗姆酒,是为不喝罗姆酒的人预备的。于是,一场吵闹开始了。众人埋怨古波没有事先谈好;古波就与老板争论:他并没有谈好喝二十瓶酒; 至于那奶油蛋花,既然是与果品一起送上,就该算在饭后甜食的帐上,老板自作主张多给东西吃,亏了本就改自认;至于罗姆酒嘛,是老板的诡计,他有意把一些酒 放在桌子上,就餐者不留神就喝了,这样就可以另外加钱了。古波嚷了起来:
“既然罗姆酒是放在咖啡的托盘上,就该归在咖啡的账里才对……您别再吵我了!把钱拿去吧。妈的!我们再也不会踏进您这个破屋子了!”
“再给六个法郎,”酒店老板又重复着,“请你们再加六个法郎……还没把那位先生吃的三个面包算在内呢!”
大 家把老板团团围住,指手画脚地发泄着不满,几乎喊破了嗓子。尤其是妇人们,已忍无可忍,说多一个生丁也不加。嗨,真 好呀,谢谢啦!真是一场绝妙的结婚宴会!洛蒙茹小姐说她再也不会参加这种宴会了,福克尼太太说她根本没吃好;说在家里买两个法郎的菜就能吃得很满意。戈德 隆太太埋怨众人把她安排在“靴子”旁边坐,那是个不好的位置,那“靴子”很没有规矩。总之,这种聚会都会不欢而散。要想在结婚时,让众人来捧场,就该请 客,理该如此!热尔维丝一直躲在窗前古波妈妈的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愧疚以极,她觉得这一切责难的话,终究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玛 蒂尼先生终于和酒店老板走下楼去。众人听到他们在楼下论理。半个小时之后,玛蒂厄走上楼来;他把事办妥了,只交了三 个法郎。但是众人仍然愤愤不平,不停地还在议论另加的账目。噪嚷之中还伴随着博歇太太粗暴的举动。她始终窥视着博歇,当她看见博歇在一个角落里搂着罗拉太 太的腰时,便拼命地把一只长颈水瓶狠狠地扔在墙上摔碎了。
“太太,看来您丈夫是个裁缝,”罗拉太太说时撇着嘴,话音里充满着暗示。“真是一把做袄子的好手……刚才我在桌子下面已踢了他好几脚了。”
大 家感到十分扫兴,气氛也越来越消沉。玛蒂尼先生提议唱歌;但是有副好嗓子的“烤肉”已人不见了踪影;洛蒙茹小姐身子 探出窗外,看见他正搂着一个没戴帽子的胖姑娘在跳舞。加塞小号和两把提琴演奏着《芥末商人》舞曲,人们合着四对舞曲,有节奏地拍着手。于是,楼上的人们开 始散伙了,“靴子”和戈德隆夫妇下楼去了;博歇也溜走了。人们从窗子里望得见下面一对一对的男女在绿叶间打着转,树枝上悬挂着的灯笼射出的光线映衬在深绿 色的背景上和人群中。夜色沉沉,暑热袭面,令人昏昏欲睡,餐厅里,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在谈着严肃的话题,妇人们不知如何排遣心中的忿懑,只是用眼睛愣愣地 瞅着自己的裙据,看有没有染上污物。
罗拉太太的飘带大约是浸到咖啡里弄脏了。福克尼太太的生绸连衣裙也满是菜汁。而古波妈妈的绿色披肩从 椅子上跌到地上, 后来才从一只角落里找到,已被踏得既脏又皱。尤其是罗利欧太太还余怒未消,她的后背上脏了一块,尽管大家发誓说没弄脏,她自己总觉着有脏东西。她把脊背扭 过来,向镜子里照去,终于被她看到了。她叫了起来:
“我说过什么来着?这是鸡汁。伙计得赔我的连衣裙。我要告他一状……唉!今天我可是过够了!真不如在家睡觉……我要走了!这倒霉的婚宴,我可领教够了!”
她 果然气急败坏地走了,下楼时高跟鞋把楼梯踏得声声作响,呼呼震颤。罗利欧连忙追下楼去,但是她好说歹说也不肯上楼, 只答应如果大家要一块儿走,她宁愿在街上再等上五分钟。她原本是在大雨后就告辞的!今天的事,她将来还要向古波讨个说法哩。古波看到她如此动怒,不由地惊 慌失措起来,热尔维丝为了避免麻烦,赞同大家都走。于是,众人匆匆相互吻别,玛蒂尼先生自告奋勇送古波妈妈回家。新婚夫妇的第一夜,博歇太太只得把克洛德 和艾蒂安带到她家去过夜,好让作母亲的免得担心。两个孩子因为奶油花吃得太多,像是有些消化不良,早已倚在座位上睡熟了。于是新郎和新娘跟着罗利欧走了, 却把众人留在了酒楼上;此时,下面的舞场里爆发了一场争吵,那是博歇和“靴子”同另一群人在争执。他俩吻了一个女人,但这妇人是属于另两个军人的,他们不 肯把女人还给两个当兵的,并且声言要同他们打架。这当尔,加塞小号和提琴却演奏着“珍珠波尔卡”舞曲。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教堂街和金滴 区仍然人声鼎沸;原来工厂给工人发薪的日子恰恰碰上了这个星期六,工人们可以痛饮一 番,一醉方休了。罗利欧太太在离银坊酒楼二十步开外的一盏路灯下等候着。她拽起罗利欧的胳膊便向前走,也不回头;由于他俩儿走得飞快,累得热尔维丝和古波 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他们。他们不时走下人行道,躲避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醉汉。罗利欧回过头去,试图缓和这紧张的局面。
“让我们送你们到家门口吧。”他说。
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说道,她认为在“好心旅店”的那间令人作呕的房中渡过新婚之夜实在太滑稽。难道就不能改了婚期,攒上几个钱买几件家具,自己租一间房子然后结婚吗?哟!今天晚上两人挤在顶楼的那间小屋里,连空气都没有,那才有好瞧的呢!古波怯生生地回答说:
“我已经退了屋顶上的那间房,留下了热尔维丝的那间,因为那间屋子大一些。”
罗利欧太太一时没了理智,突然转身嚷道: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你竟要去‘瘸子’的房里睡觉?”
热尔维丝脸色大变。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叫她的绰号,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接着还听见罗利欧太太愤愤地说道:“瘸子”的房间是她和郎蒂埃同居过一个月的地方,她过去的污迹还留在屋里。古波并未听明白,只恨她叫出绰号伤害了妻子,于是急急地说:
“你不该给别人起绰号。你并不知道,区里的人嫌你的头发不顺眼,都叫你‘牛尾巴’呢。你听着,心里一定不痛快,是吧?……我们为什么不能住二楼的房间?今晚孩子们不在,我们将会过得很好。”
罗 利欧太太听见了“牛尾巴”的绰号,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语塞,还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古波为了安慰热尔维丝,温柔地揽 紧她的胳膊;最后终于使她露出了喜色,他伏在她耳边说他俩儿仅有七个铜币成家,三个大的铜币,一只小铜币,说着用手在裤袋里把铜币拨得铮铮作响。来到“好 心旅店”门口的时候,大家没好气地互致晚安。古波拉着两个女子吻别,并责备她们犯傻。这当尔,有一个醉汉像是向右边走,突然又转到左边,竟一头扎到两个妇 人之间。罗利欧说:
“呢!是巴祖热大叔呀!他今天是领到薪水了。”
热尔维丝吃惊不小,身子紧紧贴在旅店的门上。巴祖热大叔叔有五十岁开外,是殡仪馆的职员,他的黑裤子上满是泥污,一件黑外衣搭在肩上,头戴一顶黑色皮帽,由于跌交那顶皮帽已弄得皱皱巴巴。
“都别怕,他不是坏人,”罗利欧继续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不到我家房门前,廊子里的第三个门就是他家……嗨!如果他的老板看到他这副样子,可够他受的!”
然而,巴祖热大叔看到热尔维丝如此怕他,却极为不快,断断续续地说道:
“呃,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人……年轻人,我并不比别人坏……哦,我是多喝了些酒!做工的时候,轮子上总得加点机油!我们只两个人把一个体重六百磅的死人从四层楼抬到街道上,还没把他摔坏,你们能这样吗”……我呀我喜欢爱逗乐的人。“
而热尔维丝把身子更向门里面躲去,真想哭出来,一天的快乐被冲得一干二净。她再也没有兴致和罗利欧太太吻抱告别,只是恳求古波赶紧把醉汉支开。于是巴祖热踉跄前行,极有理智地表示出一种轻藐,说道:
“谁也拦不住您过这个关口,年轻人……总有一天,您非常情愿过这一关呢……不是吗?我可知道有好些女人,可是巴不得让人把她们掳走呢。”
罗利欧夫妇决定带他回去,他转过身来,在打出的两个嗝之间,含糊其辞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人死的时候……你们听我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可永远活不转来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