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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2)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那锌工要亲自为众人斟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浓。那产婆喝过咖啡后,便告辞了;一切都很顺利,已用不着她了。如果今晚产妇有不适之 处,明天再差人去找她来就是了。她刚刚走下楼梯,罗利欧太太就开口骂人了,说这产婆是个贪吃馋酒的妇人,而且还不中用。她在咖啡里放了四块白糖,还要了十 五个法郎的酬金,却让产妇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她实际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古波却替她辩解了两句;要知道像她这样的助产土,把青春都泡在学习中去了,助产士 本有付高价的理由。后来罗利欧又同罗拉太太拌起了嘴;他说要想生男孩,就得把床头朝着北方;罗拉太太却耸了耸肩,说他见识太浅,依她所得秘诀应由当丈夫的 在朝阳的地方搞一把新鲜的苎麻,悄悄地放在褥子下面,别让妻子知道。不觉之中大家把桌子竟推到了床前。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热尔维丝渐渐地困倦了,虽在微 笑,但已有些木讷,她把头伏在枕上。她能看见众人,听得见人在说话,却再也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或开一开口了。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死去,却是一场很舒服的 死,还能荣幸地看见别人活着。婴儿不时哇哇地啼哭声,令她不停地联想到昨天教会街尽头的好井街上的凶杀案。

后来亲眷们想要离开了,大家谈到了洗礼的事。罗利欧夫妇答应做孩子的教父教母;但背地里对此事并不乐意;然而如果古波 夫妇不请他们做,他们的脸面又挂不住。古波觉着没有任何行洗礼的必要,这并不会给女儿带来一万法郎的年金,反而会使她伤风感冒。与神父的交道打得越少越 好。而古波妈妈咒他是个不信教的人。罗利欧大妇虽然也不到教堂去,却自夸自己是信仰宗教的人。

“星期日就办这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罗利欧说。

热尔维丝点头赞同,大家与她吻别。然后,也向婴儿告别。每个人都走到那发抖的小身体旁,弯下身子说着疼爱的话,像是婴儿能听得懂似的。大家都叫她“娜娜”,因为她的教母的昵称叫做安娜的缘故。

“晚安,娜娜……喂,娜娜,将来会长成一位漂亮姑娘呀……”

众人走了之后,古波把坐着的椅子移到床前,握着热尔维丝的手,吸着他的烟斗。他慢慢地抽着烟,将烟雾吐出来,一面说着话,显出十分感动的神情。

“喂?我的夫人,他们是不是惊扰了你?要知道,我没法子不叫他们来。总之,这不过是为了证明他们对咱们的情意……话说 回来,还是清静地在家呆着更好些,对吧?我呢,需要像现在这样独自陪伴你。今晚我觉得真长!……唉!我的小可怜,刚才让你委屈了!这小东西来到世上,还不 知道要让人吃怎样的苦呢!的确,也许像被人剖开你的腰子那样痛……疼痛在哪里?我能吻吻你吗?”

他用那只粗大的手轻柔地伸到她的背后。把她揽了起来,隔着被单吻着她的腹部,脸上露出为她的痛苦而伤感的模样。他问妻 子是否弄痛了她,他向肚子上吁着气,为的是减少些痛苦。热尔维丝被快乐包围了。她发誓说自己已经没有痛苦了。只想能尽早下地,越早越好,因为她不该闲着手 臂不干活。然而古波又安慰着她。他就不能担负起给孩子赚钱买面包的使命吗?如果他让妻子为孩子的衣食担忧,他就成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了。在他看来,生孩子 并不希奇,养活孩子才算功劳,对吧?

这一夜古波几乎没合眼。他往火炉里添上了火。每隔一小时就起身给婴儿喂些温糖水。第二天早上他仍旧照常去上工。他甚至 抽午饭的空去市政厅登记孩子出生。他还通知了博歇太太,她便来陪伴了热尔维丝整整一天。热尔维丝昏睡了十几个钟头以后,开始埋怨起来,她说总这样躺着,反 而越发疲倦,如果总不让她起床,恐怕会害出病来。晚上,古波回家后,她向他诉起苦来,她说对博歇太太未尝不信任,但是看着一个局外人总在自己卧室里,拉开 抽屉,摸索她的物品,心里实在不舒服!第二天下午博歇太太替她买东西回来时,看到她下了床,穿好了衣服,还在扫地,并为丈夫在预备晚餐。她不肯再那样睡着 了。也许那样旁人会取笑她!假装装病可是贵夫人们的把戏,当人没有钱的时候,是不该总在闲暇中度日。她分娩后第三天早上,已在福克尼太太家里开始烫裙子 了。那炉中烧得殷红的烙铁热得她浑身冒汗。星期六的晚上,罗利欧太太已把做教母的礼物带来了,一顶值三十五个铜币的小帽,一件做洗礼的衣裳,衣服上还镶着 花边,是她用六个法郎买来的,因为是半旧的。第二天,罗利欧又送来六磅白糖,算是教父给产妇的礼物。他们很会来事,甚至当晚古波夫妇请他们吃晚饭时,他们 也不是空手而来。罗利欧先生两条胳膊下夹着原封的上等好酒;妻子也在克里尼昂库尔街的一家远近闻名的糕点铺里买了一只很大的蛋糕送了来。只是后来他俩向区 里的人夸耀自己如何慷慨:为此花销了二十多个法郎。有人把此话传给了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恼怒了起来,原来对他们盛情的的感激之情顿时被冲淡了。

借着洗礼晚餐的机会,古波夫妇与同楼的邻居的联系变得更密切了。这座小住宅的另一户人家,住着母子二人,顾热一家。以 前,这楼上的两家人在楼梯里或马路上相遇时彼此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别的往来;母子两人看上去不善交际。热尔维丝分娩的第二天,那母亲替她拎了一桶水上楼 来,热尔维丝觉得应该请他们吃一顿饭,平时也觉得母子俩挺好。自然,两家人因此更熟了。

顾热母子是诺尔省人。母亲做些缝补花纱的活计;儿子原本是个铁匠,眼下在一家螺丝钉制造厂里做工。他们母子在这所住宅 里已经住了五年。但在他们平静缄默的生活背后,隐藏着许多旧日的痛楚;当年顾热大叔喝醉了酒,一时动了气,在里尔用铁棍打死了一个朋友,后来他在监狱里用 手帕自缢而死。孤儿寡母遇到横祸之后就来到了巴黎,可脑海中常有那场悲剧再现,所以他们用安分守己来补赎罪孽,巨待人谦和,做事也十分发奋。因此,他们也 多有几分自负,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好些。顾热太太始终穿着黑色衣服,头戴修女式的帽子,白净的脸上总带着安详的神态,那些白色的针头线脑和她手指间细腻的活 计似乎使她更透出一种幽静的灵气。顾热是个23岁的高大汉子,他体格魁梧,脸色粉红,蓝色的眼睛,力大如牛。在工厂里,同事们都管他叫做“金嘴”,因为他 唇上长一副金黄色的小胡子的缘故。

热尔维丝很快对这一家人有了很好的印象。当她第一次走进他家时,不禁对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屋子惊叹不已。简直没有什么好 说的,尽可以到处吸口气,不会有一粒尘埃飞起。地砖也亮得镜子一般。顾热太太请她进了儿子的卧房里瞧瞧。屋里洁白、幽雅得竟如同一间少女的卧房;一张小铁 床,配有一顶纱帐,一张桌子,一个梳妆台,墙上挂着一个小书架;周围贴满了图画!一些从画板上剪下来的人物像,用图钉嵌在墙上,其中有许多伟人和各色画 刊。顾热太太面带微笑地说她儿子是个大孩子了;晚上,当他看倦了书后,可以看看墙上的图画散散心。热尔维丝竟忘了时间,在邻居家呆了一个小时,顾热太太早 已在窗前干起活来。热尔维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织花边的针签,呼吸着这家人屋里清洁的气息,主人精细的劳作给人带来沉静而典雅的乐趣。

顾热一家很值得交往。他们终日干活,把工钱的四分之一以上攒起来,送去储蓄。在本区里,人们都挺敬重他们,总说他们勤 俭持家。顾热的衣服不曾有过一个小洞,每当出门都穿着很洁净的工衣,没有一丝污垢。他很懂礼貌,虽然身材魁伟,却带有几分怯懦。马路尽头的那些洗衣妇们看 着他低头经过时,都抿嘴笑他。他不喜欢女人们的粗言野语,依他看来女人们常常把污秽的话挂在嘴边是件可憎的事情。然而有一天他却喝醉了酒回家;顾热大妈并 没有怎么责骂他,而他却从柜子深处取出父亲的像摆在自己面前。自从那一次教训之后,每逢饮酒他总能适可而止;他并不讨厌酒,因为工人是缺不了酒的。每逢星 期天,他总挽着母亲的手出去游玩,凡赛尼森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还带母亲去看戏。他很爱他的母亲。他跟母亲说话时仍像一个小孩子。他被生硬的锻锤活计 锤炼得身体笨重,头脑简单,不免有些迟钝:说不上聪明伶俐,却也忠厚实诚。

起初的日子,热尔维丝使他感觉很不自然。几个星期后,也就与她渐渐地熟了。他每天窥伺着她回来,帮她把包袱拿上楼,如 同对待姐姐一般;格外地亲热起来,替她从画刊上剪下她喜欢的图片。然而,有一天早晨。当他没有敲门推门走进热尔维丝的房里,撞见她半裸的身子,正在擦洗着 酥胸。从此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敢正眼望她,这也使热尔维丝面红耳赤。

浑身透着巴黎人习性的古波觉得“金嘴”是个脑筋不开化的人。不滥饮酒,不对街上的女人非礼自然是好的;然而男人毕竟是 男人,否则何不索性穿上裙子呢?他当着热尔维丝的面取笑他,故意说他向全区的女人暗送秋波,勾引她们。摸不着头脑的顾热忙不迭地为自己申辩。但这并不妨碍 两人成为好朋友。他们每天早上互致早安,一块儿去上班,晚上未回家之前,有时还一同去喝上一杯啤酒。自从那次做洗礼后的晚餐之后,他们便改用“你”互相招 呼了,因为用“您”称呼难免太客套了。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但当“金嘴”为“杨梅酒绅士”帮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忙之后,便使他们没齿难忘了。那是12月 2日①,古波为了寻开心竟异想天开地去看骚乱;什么共和国呀,波拿巴呀,还有那些动荡不定的政局,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很爱火药,纷乱的枪声使他感到有趣。 但他在街垒后面险些被人逮住,幸亏顾热恰好赶到,用他神勇的力量和身体把他救了出来,得以逃生。顾热走上鱼市街的时候,神情严峻。他关心政治,是一名维护 正义和全民利益的共和党员,但他却不曾舞刀弄枪。他有他的理由:民众不能牺牲自己,让资产阶级火中取栗,让他们坐享其成;2月和6月事件就是沉痛的教训; 此后民众已不会听任政府随意处置一切了。当走到鱼市街的最高处,他转过头望着巴黎城;尽管有人在城中草率地行事,将来总有一天民众会后悔袖手旁观的举动。 古波却发出冷笑,说那些蠢驴竟拿性命去冒险,为的是维持议院里那些懒骨头的二十五法郎的日俸。晚上,古波夫妇请来顾热母子共进晚餐,到吃甜点的当尔,“杨 梅酒绅士”和“金嘴”互相紧紧拥抱,彼此在面颊深深地吻了两下,现在他们已是生死之交了。

①指1851年12月2日波拿巴政变的日子。

三年里,门对门的两家人生活如常,没有非常的事情发生。热尔维丝每周最多用去两天的工作时间,料理小女儿。她终于成了 一个能干的女工,每天可以挣到三个法郎。所以她决定把已经八岁的艾蒂安送到夏尔特街的一所小寄宿学校去,费用是五个法郎。古波夫妇虽然要抚养一对儿女,每 月也能存下二三十法郎。当节省的款项到了六百法郎的时候,热尔维丝开始夜不能寝了,一个奢望总是索绕脑际:开一家店铺,做个老板,也招些女工。她都盘算过 了。如果生意顺利,二十年以后,他们就能攒下一大笔钱,就能去乡下靠收取年金过活。尽管如此,她还不敢冒险。说到要找一个店铺,也得容自己有考虑的时间。 其实钱放在储蓄所倒也不用担心;还能生些利息。三年来,已逐了她的一些心愿,她买了一个时钟:钟是红木质地,钟柱上雕着螺旋花纹,钟摆是铜质镀金的,货款 分期交付,每星期一支付一个法郎,一年付清。古波说要自己给钟上发条,她竟动了气;她亲自把时钟的玻璃罩捧起来,近乎虔诚地擦拭钟柱,横柜上的大理石台面 像是小教堂的神龛一般。她把存款单藏在玻璃罩内时钟的后面。当她梦想着自己的店铺时,便会怔怔地对着时钟,望着时针的转动,像是在等待某个吉祥的时刻到 来,然后作出抉择似的。

古波夫妇几乎每逢星期日都同顾热母子出去游玩。大都是气氛和谐、融洽的聚游,他们或是在圣杜昂吃油炸鱼,或在凡赛尼森 林吃一些兔肉,并不讲究就餐的地方,只在某个卖饭小商人的亭榭里吃。男人们喝酒仅为了解渴,归途上清醒而理智,挽着夫人的手臂。晚上临睡前,两家人把开销 算清,每家分摊一半费用;也从没有为多一枚铜币或少一枚铜子而计较。而罗利欧夫妇妒嫉起顾热母子。依他们看古波夫妇放着自己的亲眷不往来,却常常同外人出 去游玩,这使他们感到惊奇。好呵!原来如此!他们竟把家人不放在眼里!自从他们有几个钱存起来之后,竟有些趾高气扬。罗利欧太太非常怨恨弟弟离他而去,所 以重新开始辱骂热尔维丝。罗拉太太却恰恰相反,她总是替热尔维丝辩护,讲些离奇的事情,晚上有许多男子在马路上勾引热尔维丝,她不但奋勇拒绝,还给那些下 流坯们几个耳光。至于古波妈妈,她在众人当中充当调停人的角色,希望孩子们都对她好;她的眼力越发不中用了,只能一家一家的为他们收拾屋子,所以她能从孩 子们家中不时地得到五个法郎已经十分欣喜了。

娜娜三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古波回到家中,看到热尔维丝有些心神不安。她既不作声,却又说没什么事。但是饭桌上却也零乱不堪,她手中拿着盘碟发愣,只管想着心事,作丈夫的知道她定有心思。终于她承认道:

“算了,我就告诉你!金滴街的那家针线店门面要出租……一小时前,我去买线,看到门上的招贴告示,我的心就动了。”

这店铺很是洁净,正好在以前他们想住的那座住宅楼下面。商店有店面,还有后门,左右还有两间卧房。总之,对他们很合适;虽说是小了些,但布局挺合理。不过,价钱是太贵了些。店主要五百法郎。

“那么说你进去看过还问了价?”古波问。

“是的,也是好奇吧!”她作答时勉强做无所谓的模样,“看到招贴便进去瞧了瞧,也花费不了什么……但也是太贵了些。再说,盘店的事也许太傻了。”

但是,吃过晚饭后,她又说起那针线店的事。她在报纸的空白边上画起那店铺的位置。渐渐又说到了如何布置店面,竟像明天 就要成为新店主一样。古波看她这般有意,便极力劝她去租;看来低于五百法郎,不一定能找到可意的地方;再说,也许还可以侃些价呢。只有一件让人生厌的事: 要到罗利欧夫妇住的那座住宅楼里去过活,古波耽心热尔维丝会受不了。她听了丈夫说道,竟生了气,说她并不恨任何人;求物心切之中,甚至替罗利欧夫妇辩护起 来,说他们内心并非是凶恶的人,大家还可以重修于好。当两人上床之后,古波早已睡去,她还心中盘算着搬家的事,然而她终于没有贸然决定。

第二天,她独自在家时,忍不住捧起时钟的玻璃罩,看着存款单子。嘿!真看不出这黑遢遢数码的字里行间,竟有一家店铺在 里头呢!未去干活之前,她不由地请教起顾热太太,她很是赞成热尔维丝做老板的计划;说她丈夫是一个好帮手,也不喝酒,包管她能赚到钱,也不会被丈夫吃光用 尽。午饭时分,她甚至来到罗利欧夫妇家征询他们的意见;她总不希望旁人说她瞒着亲眷做事。罗利欧太太听罢,惊得目瞪口呆。什么!“瘸子”这时候竟要开一家 店!她心中一阵抽搐,有些语塞,但表面上却显出十分高兴。当然,这店铺挺合适,热尔维丝租赁店面是明智之举。然而当她惊魂稍定,却与丈夫数落起种种不便之 处,天井里这般潮湿,底层的房子又不见阳光。嗨!那可是染上风湿病的好地方!总之,如果她主意已定,他俩的看法也绝不会阻止她去租用,不是吗?

晚上,热尔维丝率直地笑言道,如果有人阻挡她去租下这家店,她会害起病来。但是,真的要动手去租前,她仍然要带古波去看看地方,尽量再压低些房租。她丈夫说道:

“好吧,就是明天吧。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你到民族街我工作的地方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时,顺便路过金滴街去瞧瞧。”

最近古波正在替一家人做一所三层楼新房子的屋顶。明天他恰好要安装最后几张锌片。屋顶几乎是平的,他在上面放置了两个 四脚工作架,架上搭一块很宽的木板,这就是他的工作台。5月里美丽的斜阳把烟囱染成了金黄色。古波在明净的天空里,俯身在他的工作台上,手持一把大工作剪 刀,从容地剪着锌皮,像是一个裁缝在家中裁剪着裤子一样。他还有一个助手,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体瘦弱,黄色的头发,他把身子倚在邻家的墙壁上,正拉着 一只很大的风箱在吹燃着一炉烈火,每抽一下,炉上便喷出许多火星。

“我说,西多尔,把烙铁放到火里!”古波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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