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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助手把烙铁放进了炭火中,炭火在白昼里放出淡红的光。接着他又鼓起风箱。古波手中拿着最后一张锌片。锌片应安装在房 顶边上,靠近溢水槽的地方;这里坡度很大,溢水孔张着大口直通到街上。古波同在家里一样,穿着一双布鞋,向前挪着步子,嘴里用口哨吹着一支名叫“喂!小羊 儿”的曲子。到了溢水口,他用膝盖顶着烟囱的边沿,身子一半悬在空中,一条腿也悬挂着。当他转身呼唤懒惰的西多尔时,便用手攀在一个屋角上,他身下就是马 路的人行道。
“慢性子!快点!……把烙铁递给我!……小瘦鬼,你总望着天,难道天上会掉下来烤熟的鸟吗?”
西多尔却仍是不紧不慢。他统有兴致地观赏邻近的屋顶,又望望巴黎城中格莱纳尔方向升起的一股浓烟;那也许是一场火灾。 他终于伏在屋顶上爬到了溢水口,把烧红的烙铁递给了古波。于是古波开始焊接那块锌片。他蹲下去,探出身子,一会儿半个屁股坐在屋边,一只脚踏在极小的突出 场上,或一只手抠住墙沿,竟都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既稳健又胆大,敢于冒险,神态自如,他谙熟自己的行当,脚下的街道倒像是怕他几分。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 的烟斗,还不时地掉转身子,不经心地向马路上啐着口水。
“哟!那不是博歇太太吗!”他突然叫了一声,“喂!博歇太太!”
他瞧见女门房正在穿过街道。她抬起了头,认出了古波。于是两人便一个在马路上,另一个在屋顶上聊了起来。她双手插在围裙袋里,仰着头。他站起身,左臂抱住一根烟囱,俯身向下。
“您没瞧见我妻子吗?”他问。
“没有呀,她要来这里吗?”女门房答道。
“她肯定会来的……您的家里人还好吗?”
“都挺好,谢谢,就是我最不好,您瞧……我正要去克利尼昂库尔街头卖小羊腿肉。红磨房旁的肉店里羊腿只卖十六个铜币。”
他们提高了嗓门,因为有一辆马车从路上经过。民族街很宽,行人稀少;他们高声的言谈竟惹得一个小老太婆俯在窗口向外望着。这老妇人怔怔地望着对面屋顶上的古波,那神情像是眼看着他随时都会坠到地上似的。
“好!再见!我不打扰您喽。”博歇太太说。
古波转过身去,又接过西多尔递过来的烙铁。那女门房正要走开,忽然看见对面人行道上热尔维丝正领着娜娜走来。博歇太太 正要抬起头来,告诉古波,这当尔热尔维丝向她拼命打手势,要她别吱声。为了不让屋顶上的丈夫听到动静,她压低了声音,说她担心她丈夫猛然看到她的出现,会 使他一时走神,而坠下楼来。四年来,她仅有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找过他。今天是第二遭。她不能目睹丈夫悬在天地之间的景象,那可是连麻雀都不敢去的地方;她 一看血就直往头顶上冲。博歇太太也忙说:
“当然喽,这可不是弄着玩。我丈夫是个裁缝,我不用为他担惊受怕。”
“您可不知道,”热尔维丝又说,“起初,别提我一天到晚有多担心呢!我常常梦见他跌得头破血流,躺在担架上……现在嘛,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一切都习惯了。得去做工挣买面包的钱……无论如何,面包可来之不易,都是卖命换来的呀。”
她不作声了,把娜娜掩在自己的裙据里面,生怕孩子喊出声来。当她向上望去,不觉脸色大变。此时古波正在溢水口旁,焊接 锌片最外沿。由于无法够到尽头,只能把身子尽量向下俯。他慢慢地向外挪动着身子。当上身已经探出,悬在马路上方的空中时,他竟不用手抠住墙,从容地焊接起 来;从下面望去,他细心地用手握住烙铁在锌片上缓缓漫步,火红的烙铁拖出一道白色的烟尘。热尔维丝哑然凝视,喉头像被一把钳子紧索着,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 举了起来默默祈褥。此时,古波已重新回到了屋顶上面,她方才大出了一口气,看到他不慌不忙,抽出空,向马路上喷出最后一口痰。他突然瞥见了她,便嚷了起 来:
“哈哈!有人在偷看!”话音中带着发现什么的特喜,“是不是,博歇太太?她不愿意招呼我……好呵,等着我,我还要干十分钟呢。”
他还有一个烟囱帽要安,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活计。热尔维丝和博歇太太站在人行道上。聊起本区的事情;顺便照管着娜娜, 别让她踩到了路旁的阴沟坠去;娜娜竟想要在那里寻些小鱼。两个妇人说笑着不时地抬头望望屋顶,像是说她们耐心等候并不着急。街对面那个老妇人也没有离开窗 子,她也注视着古波,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老太婆,她在偷看什么?瞧她那张卫脸!”博歇太太说。
屋顶上传来锌工高亢的歌声:
“呵——杨梅摘地好呀——哟!”
此时,他弯着腰在工作台上灵巧地剪着锌片。他先在锌片上用圆规划出一道线,然后用大剪刀剪成一个弧形很大的扇面形;再 用锤子轻轻地敲成一个尖帽形的物件。西多尔又鼓起了风箱。太阳从房子后面落了下去,吐出一道玫瑰色的余辉,逐渐变淡,成了浅紫色。蓝天之下清澈透净的空气 中,两个工人剪影般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与工作台和风箱异样的倒影相映成趣。
烟囱帽剪好之后,古波又叫道:
“西多尔!拿烙铁来!”
但是西多尔已没了踪影。锌工一边咒骂着,一边四下寻找,朝着一扇开着的天窗呼唤他,终于在相隔两家的屋顶上找到他。那小子正在屋顶上消闲地踱着步,稀疏的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正眨巴着眼睛望着远处广褒的巴黎城,古波怒气冲冲地骂道:
“喂!懒骨头!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呢?你倒像是贝朗日先生一般,难道你在做诗吗?……快把烙铁给我!没听说过在屋顶上散步的!倒不如再把情人带来,唱着情歌给她听!……快把烙铁递给我,蠢货!”
他一面焊着锌片,一面朝热尔维丝嚷道:
“好,干完了……我这就下来。”
他正在安装的烟囱帽位于屋顶中央。热尔维丝放心了许多,仍旧微笑着望着他干活的身影。此时娜娜看见了父亲,高兴地拍起小手。她坐在人行道上,为的是向上能更看清楚父亲。她拼命地叫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看呀!”
古波正俯身向下望去,不觉脚下一滑。于是他突然像一只四脚忙乱的小猫,从倾斜的屋顶上溜了下来,没能抓住什么。
“哎呀!”他喊叫的音调都变了。
他跌了下来。他的身子团得像一只球,在半空打了两个筋头,直撞在马路上,像一包沉重的衣物从高处坠落在地上似的。
热尔维丝被惊呆了,喉咙中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双臂朝天僵住了。行人们奔了过去,困作一团。博歇太太被吓得双腿发软,双手抱住娜娜,掩着她的脸,不让她去看那惨象。此时对面楼上的小老太婆似乎满意了,安然地关上了她的窗子。
四个男人终于把古波抬进了鱼市街的一家药房里。他在店中央的一条褥子上躺了近一个小时,等着人们到拉里布齐埃医院去寻 一副担架来。他还能呼吸,那药房老板轻轻地摇着头。此时的热尔维丝双膝跪在地上,不停地哽咽,满脸是泪,两眼昏黑,呆滞。她机械地伸出手去,轻轻的摸索着 丈夫的四肢。当药房老板示意她不要触摸他时,连忙把手缩了回去。但几秒钟之后她又去摸他,因为总忍不住想知道身子是否还有热气,再说抚摸或许能使他好过 些。后来担架到了,大家说要送到医院去,她却情绪激动地说:
“不,不,不到医院去!……我们住在金滴街。”
有人向她解释,如果她把丈夫搬到家中,将来的医药费用要贵得多。她却因执地回答说:
“就去金滴街,我给你们指路……你们为啥要管我?我有钱……他是我丈夫,对吧?他是我的,我要他回家。”
人们只好把古波送回了家。当担架穿过挤在药店前的大堆人群时,区里的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热尔维丝:她虽然是个跛 脚,有时也难免俏皮,然而遇事时却蛮有主张;她一定能救活她的男人,至于医院里就难说了,医生们把那些重伤的人故意弄死,便可省去不少麻烦。博歇太太把娜 娜送回家后,回转来仍旧伤感地叙述这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喋喋不休地说着细节。
“我正要去买羊腿,路过这里,就看见他跌下来。都是为了他女儿,他想看她一眼,只听得劈里叭啦!就跌了下来,唉!天啊,这辈子我再也不要看见第二个人这样惨地摔下来,……噢,我还得去买羊腿呢。”
整整一个多星期,古渡的伤势很重,亲眷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随时都会翻翻白眼离别人世。请来的一名要价很贵的医 生,每次出诊要五个法郎;他说古波恐怕还有内伤。这句话真是吓煞人,区里人们都说古波的心被跌得脱落了。热尔维丝苦苦地熬了几夜,脸色蜡黄,但却透着坚毅 和果断的神色,听到别人的话,她只耸耸肩。她的男人右腿折断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一定会被医好。至于他的心脱落了,这也不要紧,她可以把他的心重新 复位。她通晓医心的方法,只要小心调护,加上炽热的爱情就行了。她自信必能把他治好,当他浑身发烫的时候,她只要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手,就可以兔除他的痛 苦。她一刻也不曾怀疑这一点。整整一个星期里,人们看见她始终守在丈夫身旁,绝少说话,一心想着要救活他,竟忘了她的孩子,忘了这个家,忘了身边的巴黎。 第九天晚上,医生终于能担保医好古波了,于是她一下子跌坐在一把椅子上,顿感腿发软,脊背酸痛难忍,泪珠挂满面颊。这一夜她才肯把头倚在床脚上睡了两个小 时。
古波经历的这场横祸扰动了亲眷们。古波妈妈陪着热尔维丝熬夜;但是每到晚上九点钟她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罗拉太太每天 下班回家,一定要兜一个大圈子到古波家里来打听消息。罗利欧夫妇开始时每天来两三次,来守护病人,还搬了一张安乐椅来给热尔维丝坐。不久大家为调护病人的 方法又争吵了起来。罗利欧太太夸口说自己救活过不少病人,难道她还不懂护理病人的方法吗?她还嫌热尔维丝顶撞她,并且不许她接近弟弟。当然,可怜的“瘸 子”尽力使古波康复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她不到民族街去搅扰他,他就不至于会跌下来。而且,她如此周到地护理他,包含从一而终的情意。
热尔维丝看到古波脱离了危险之后,便停止了招致嫉妒的、寸步不离病床的守护方式,现在别人再也不能弄死她的男人了,她 允许探视者接近他,不必担惊受怕了。亲属们都能进到他的卧房中。养伤期会很长;医生曾说要四个月。当古波昏昏欲睡之时,罗利欧夫妇便责怪热尔维丝真犯胡 涂。说她过早地把丈夫安置在家中。如果他在医院里,就会加倍痊愈。罗利欧真想得一场什么病给她看,看他对进拉里布齐埃医院是否会有半点迟疑。罗利欧太太认 识一个从这个医院里出院的女人,嘿!她在里面每天早晚还能吃到鸡肉呢!罗利欧夫妇俩算了又算,盘算这四个月养病的费用:每天的工资没有了先不说,还有医生 的出诊费,药品最后又要好酒好肉的招待。如果古波夫妇只是吃光他们储蓄的款子,那还算是万幸;他们还会负债的,这是肯定的!嗨!这都是他俩儿的事。尤其他 们不依赖亲戚,亲戚们也都不富裕,养不起在家里养病的人。该“瘸子”倒霉!不是吗?谁叫她不像常人那样行事,把男人送到医院去呢?这足以说明她是一个骄傲 的人。
有一天晚上,罗利欧太太突然居心叵测地问热尔维丝:
“喂?你们的店铺呢?什么时候去租呢?”
“对呀,那看门人还在等你的回音呢。”罗利欧话音里带着嘲讽。
热尔维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她早已把租店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感到从此他们的店铺已成为泡影了。从这天晚上 起,他俩人果然窥伺机会取笑她已破灭的梦幻。当人们谈论这个不能实现的希冀时,他俩人便又故意重提说,盼着她在街面上开一家漂亮的店铺、做个老板娘那兴高 采烈的一天、背地里越发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他们是卑劣的小人,然而事实上罗利欧夫妇对于古波遭遇的横祸,而致使热尔维丝不能在金滴街开设洗衣 店,显出了情不自禁的喜悦。
就是她自己笑着表示甘心情愿付出她的金钱来换回丈夫的康复。每次当着罗利欧夫妇的面,从时钟的玻璃罩中取出存款本时,她便愉快地说:
“我这就去租我的店铺喽!”
她不愿意把钱一次都取出来。每次只取一百法郎,为的是不使柜子里堆那么多钱;她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使丈夫忽然康复,不 至于花光全部款子。每次她从储蓄所取钱回来,总在一张纸条上计算还有多少钱存在账上。这不过为的是做事井井有条。存款在逐渐消逝,她仍然很有理智地怡然含 笑,计算他们正在消耗殆尽的积蓄。在遭遇祸事之际,手头有钱,用在该花的地方,岂不是一种快慰吗?她丝毫也不懊悔,小心谨慎地又把那储金本子放在了玻璃罩 中时钟的后面。
当古波养伤的时期,顾热母子对热尔维倾注了诚挚的热情。顾热大妈完全听任她的差遣。每次下楼必定问她要不要买糖、买 盐、或奶油什么的;到了晚上,如果她家做清炖肉,她一定把肉汤端过来给古波。甚至有时看到热尔维丝忙不迭,便替她料理厨房,洗涤碗碟。每天早上,顾热将热 尔维丝的水桶提下去,在鱼市街的水龙头上接一桶水送上楼来,替她省去两个铜币。晚饭后,如果古波的亲戚们不来骚扰,顾热母子必定来陪伴古波夫妇。从八点到 十点,有两个小时的样子。顾热抽着烟斗,望着热尔维丝在病人的床边忙前忙后。晚间相聚时,他并不多说话,那张硕大的古铜色脸庞像是嵌在宽阔的肩膀上,他满 脸感触地看到她把药水斟在杯中,不出声响地用茶匙搅动糖块。接着又看见她为古波整理被褥并用和婉的声音安抚他,顾热就越发感动了。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温存 体贴的女人。她的跛脚并无碍大局,尤其是她跛着脚,还一天到晚为丈夫不停地奔忙,越发显出她的不凡。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她甚至不曾坐 过一刻钟。她不停地跑到药房去。她什么脏活都干,卧房中无论怎样零乱,她总是尽力收拾得整整齐齐;尽管如此,却没有一句怨言,甚至夜里她疲倦极了,睁着眼 睛站着都要人睡,她仍是那样温和。顾热在这间放满药品的房子里看到了妻子对丈夫炽热的爱心和她全身心的细心护理的一片深情,不觉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敬佩。有 一天,他对古波说:
“嘿!老朋友,你现在活过来了,我用不着为你担忧,你的妻子就是上帝!”
顾热也该结婚了。母亲替他找到了一个与他十分般配的姑娘,也是个织花边的女工,她非常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为了不使她伤 心,他答应了,甚至婚期已经定在了9月上旬。成家所需的款子早已在储蓄所放了很久了。但是,当热尔维丝对他谈起这桩亲事的时候,他却摇摇头,用缓慢的语气 说道:
“古波太太,世上的妇女不是个个都像您。如果女人个个都像您,我情愿多娶几个。”
两个月后,古波已经能起床了。但走不远,只能从床前走到窗口,而且还得要热尔维丝挽着他。他在窗前坐在罗利欧送的安乐 椅上,把右腿搁在一张小凳子上。爱开玩笑的古波平日里笑那些结冰时节滑倒跌折了腿的人。而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不由使他十分气恼。他的确少些涵养。在床上养 伤的两个月只知道骂人,折磨人。整天躺在床上,用绳子绷着的腿竟像一根香肠。呀!天花板都被他看穿了!那屋角上的一道裂缝,他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当他 能坐安乐椅的时候,他又生出别的烦恼,难道就这样总是粘在椅子上,那跟木乃伊是什么两样!眼前的街道实在乏味,没有一个行人,整天都嗅到漂白水的异味。不 行,确实,这会催他衰老,他宁可减寿十年,去换取使身体强健的方法。他常常激烈地抱怨自己命运不济,遭遇这场横祸真是冤枉,这灾祸不该落在他头上,因为他 是个好工人,不懒惰,不贪酒。换了别人,倒还能理解。他说:
“我父亲喝醉了酒,坠楼而死。我没说他该死,然而那事总还有个原由……可我呢,空着肚子做工,肚子里可没有一滴烧酒; 只是转身要向娜娜做一做笑脸,竟滚到了地上去!……你们不觉得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吗?如果真有一个仁慈的上帝,他把人间世事安排得也未免太糟糕了!我永远也 想不通这个理!”
当他的腿伤痊愈了之后,古波隐约地怨恨起自己的行为。整天像只猫一样沿着溢水檐爬来爬去,真是一种倒霉的职业。那些有 钱人可真不傻!他们把我们送上死路,而他们自己却胆小得连梯子也不敢爬;只知道围着壁炉取暖,那管穷人的死活。最终他得出结论,谁住的房子就该由谁去盖屋 顶。怎么不是呀!公道的说,如果不愿意被淋湿了身子,就该自己去盖好房子哟!后来,他又后悔自己没能学会另一种手艺,漂亮些,且危险少些的,比如做个木 匠。唉,这也许是父亲的过错;做脑子笨拙的习性,总要遗传给孩子们一些。
又有两个月,古波还需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他先是能下楼了,在门前抽起烟斗。接着能到外面的大马路上去,在阳光下溜溜腿 脚,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休息几个小时。他渐渐地又快活起来,整天逍遥闲游使他爱说话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他享受生活的乐趣,无所事事,四肢松弛,浑身筋骨在甜 美的梦中渐渐懈怠了。养伤的日子使惰性慢慢地渗入了他的肌肤,倒使他体味到了无事可做的舒适。他并不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不能永久地延续下去。当他能够 扔开双拐行走后,便到更远的地方去散步,到工地去看望朋友们,他抱着双臂面对那些正在兴建的房子,不时地发出冷笑,要不摇摇头,他嘲笑忙碌的工人们,伸出 腿给他们看,证明辛苦的劳作会给身体带来什么样的恶果。他当着干活儿的人们发出嘲笑,借以发泄他对工作的怨恨。当然,将来他也不得不再去干活,但是他但 愿,那一天来的越迟越好,嗨!也难怪他不发奋!他觉得偷懒的感觉是那样惬意!
每逢下午,古波感到无聊的时候,就奔罗利欧夫妇家而去。他们对他很是怜惜,热情地招待他。初结婚的几年中,古波受热尔 维丝的影响,同他们疏远了许多,现在两口子笼络起他来,笑话他怕老婆,不像个男于汉。然而罗利欧夫妇也显得极有分寸,一面也赞扬热尔维丝的好处。古波并不 与热尔维丝吵嘴,信誓旦旦他说他姐姐是真心爱他,劝妻子不要那样慢待姐姐。有一天晚上,小两口第一次吵起嘴来,是为了艾蒂安的事。古波在罗利欧夫妇家呆了 一个下午。回家后,晚饭还没有预备好,孩子却嚷着要吃,于是他在艾蒂安的脑袋上重重地打了两巴掌。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了他足有一个小时;这孩子原本不是他 亲生的,不知自己为何容他住在家里;终于想要把他赶出家门去。以前,留下孩子,他并没有这许多怨言。第二天,他又说起这有关自己的体面。三天之后,竟不时 地用脚踹孩子的屁股,吓得孩子一听见他上楼便逃进顾热家去,顾热太太留他在桌旁做功课。
热尔维丝早已重新去干活了。她已用不着再挪动那时钟的玻璃罩了,因为她积下的钱都已经用光了。眼下她不得不开始艰辛的 劳作,因为,她一人要养活四张嘴哟。全家的衣食要她一人维持。当有人可怜她时,她忙不迭地为古波申辩。想想看!他久病在床,现在脾气是坏了些,可也怪不得 他,将来身体恢复了,脾气也会好些的,当大家都说古波似乎已经复原,可以回到工地上去时,她便连声反对。不,不,还不行呢!她不愿意他再次躺到病床上去。 她把医生对古波说的话记得很牢!她不让丈夫去干活,每天早上都耐心地劝他好好歇息,不必勉强。她甚至悄悄地把一个法郎放在他的衣袋里,古波自然接受了,并 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以种种身体不适为借口,好叫热尔维丝娇养他;六个月过去了,他仍在养着伤。他每天去看别人做工时,很情愿与朋友们去酒店喝上一 杯酒。尽管泡在酒店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大家在那里说说笑话,坐上片刻,倒也惬意,也不至于辱没了谁。虚伪的人才忍着于渴在门口徘徊呢!以前人们嘲笑他 是有道理的,一杯酒难道能置一个男人于死命吗!然而他拍拍胸脯,说他只想喝葡萄酒,始终只喝低度酒,绝不染指烧酒;葡萄酒能延年益寿,不使人难受,也不醉 人。但是他天天无事可做,从这个工地逛到那个工地,从这家酒店走到那家酒店,待到回家时已有几分醉意了。热尔维丝遇上这些日子总是把门关了,慌称自己头 痛,免得顾热母子听到古波醉后的胡言乱语。
渐渐地,热尔维丝犯起愁来。她每天早晚都到金滴街去看那家店铺,那店铺仍在招贴出租。但她总是躲躲闪闪,像是一个成人 在做孩子们的把戏那样满不自在。这店铺又重新搅乱了她的脑筋;夜里熄灯之后,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幻想着那得不到手的快乐。她又重新做起她的预算:房租二百 五十法郎,装修和工具一百五十法郎,还要预备半个月的生活费一百法郎,至少也需要五百法郎。她之所以没有经常唠叨此事,生怕流露出对那笔被古波养伤用尽的 储蓄的后悔和懊丧。她常常脸色苍白,险些说出她的苦衷。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觉得不该有这种不正当的想法。现在嘛,还需要再努力于四五年的活儿, 才能积得这样一笔不小的款子。她却恨不得立刻把店办起来:开了店就能供养一家子的生活,不必依靠古波的工作了,好叫他放心休养,然后他会重新鼓起对工作的 热情和信心;如能这样,她也能静下心来营造未来,不再为时时而来的烦心事提心吊胆了;当她看到古波快活地哼着歌回转来,说他请“靴子”喝了一瓶烧酒,还讲 述“靴子”在酒店里闹的种种笑话,她的心不禁抽紧了。
有天晚上,热尔维丝独自在家,顾热走了进来,他不像平日那样坐一会儿就走。他端坐着,抽着烟斗望着她。像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却在思忖,在度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口吻讲出来。静默了许久之后,才拿定了主意,他从嘴里抽出烟斗,说出一句简短的话:
“热尔维丝太太,您肯容许我借钱给您吗?”
她正低头在横柜的一个抽屉中找一些破布,听了他的话,便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她这才明白今天早上她呆立在那店铺门前近 十分钟的情形被顾热看到了。她难为情地微笑着,他的话像是刺痛了她。她连忙拒绝;说她不知道何时才能还钱,也决不肯向人告贷。再说:这确实是一笔数目不小 的款子。他都执意要借给她,不觉有些下不了台,她终于嚷出了声:
“那么您的婚事呢?我绝不能要您办婚事的钱呀!”
“呃!这您不必有顾虑,”他说着,脸都红了,“我不结婚了。请您相信,我另有打算……这是真的,我更愿意把钱借给您。”
于是,两人都低下了头。他们心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温馨。热尔维丝终于接受了顾热的请求。他也与母亲说了此事。他们俩儿 穿过梯道,立即去见她。顾热太太神色严峻,显出几分悲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正俯在绣花绷子上,她不愿意违背儿子的主张,然而并不赞成热尔维丝的计划。她 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其中原由:古波学坏了。将来会把她的店铺吃光的。尤其令她不能原谅的是,在古波养伤期间,顾热愿意教他识字读书,他竟拒绝了这个好意,还 诅咒知识会使人类消瘦。为此使两人几乎伤了和气,从此彼此的事都不多问了。然而,顾热太太看到儿子哀求的眼神,也只能对热尔维丝和言悦色了。借钱之事就这 样敲走了。顾热借给古波夫妇五百法郎,他们每月还他二十法郎,直到还清为止。
古波知道事情来由后,笑着对妻子说:
“小心,那铁匠可在打你的主意呀!嗨!我倒是挺放心,他这人是笨了些……我一定能还清他的钱。说真的,要是遇上骗子,他准上当不可。”
第二天,古波夫妇就租下了那家店。热尔维丝整天从新街到金滴街来回奔忙不下数十次。区里的人们看见她春风满面,步态轻盈,竟看不出她是个跛脚,于是人们又传说她被医生施了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