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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卓一航四处寻觅,都不见白石道人的影子,忽闻何绿华骇叫一声,卓一航忙凑过去看,何绿华拨开小岩洞外面的稀疏野草,把手一指,只见沙石上有几点淡淡的血渍,何绿华花容变色,颤声说道:“莫非我的爹爹已遇害了?”
卓一航也吃了一惊,再仔细审视,除了这几点血渍之外,别无异状,展颜笑道:“华妹,你不必担心,白石师叔若然遇害,岂止这几点血渍?”何绿华道:“那么他去了哪里?”卓一航道:“沙漠狂风,威力极大,往往一场大风过后,沙丘易形,人畜迷路。也许他出来找你,迷失在大沙漠中了。
那几点血渍,可能是被沙石刮破的。”何绿华想想颇有道理,又道:“那两个贼人见我时,曾说出我爹的名字,好像他们和我爹爹甚有仇恨,若果他们还有党羽,爹出来找我时,不是要和他们碰上了么?”
卓一航道:“这两个贼人是我认识的,他们与我派井水不犯河水,按说不该有什么仇恨,而且师叔剑法精妙,武功高强,也不怕他们这几个小贼,我倒是担心他迷了路了。”
于是两人在沙漠上寻觅了半天,仍是无影无踪。红日西沉,冷风陡起,卓一航道:“师叔这么大的人,一定不会失掉,也许他找你不见,穿过那边草原了。现在白日将逝,沙漠上寒冷难当,而且咱们没带篷帐,在沙漠上歇息,也很不方便,咱们也不如穿过那边草原去吧。”
这沙漠是两块大草原之间的小沙漠,两人不须多少时候,便走到了那边的草原。这时幕色相合,星星又已在草原上升起,草原远处,天山高出云霄,皑皑冰峰,在夜色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冷风低啸,掠过草原,草原上有羚羊奔走,兀鹰盘旋之声,一派塞外情调。卓一航遥望星星,悠然存思,忽喟然叹道:“十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岁月易逝,能不感伤?”
何绿华抬起眼睛,笑道:“卓大哥,为什么你好像不会老似的,还像从前一样,只是黑了点儿。我还记得你初上嵩山之时,爹叫你和我姐姐相见,你羞怯怯的像个大姑娘。我和姐姐背后还笑你呢。哎,那时候你还抱过我,逗我玩呢,你记得吗?”
卓一航苦笑道:“怎不记得?”那时候,要不是白石道人横生枝节,他和玉罗刹也不至于闹出那许多风波。
华道:“卓大哥,你不想回去了吗?”卓一航道:“塞外草原使是我的家了,我还回去做什么?”沉思半晌,问何绿华道:“我们武当派现在怎么样了。二师伯精神还好吗?”何绿华叹口气道:“二师伯自你走后,终日躲在云房,不轻易走出来。他衰老多了,去年秋天,还生过一场大病,口口声声要我爹把你找回来。山上也冷落许多,不复似当年的热闹情景了。”
卓一航听了,不禁一声长叹。
这刹那间,黄叶道人的影子骤然从他心头掠过,那严厉的而又是期望的眼光似乎在注视着他,忽然间,他觉得师叔们虽然可厌,却也可怜。何绿华又问道:“大哥,你真的不回去了吗?”卓一航举头望星,幽幽答道:“嗯,不回去了!”
何绿华又问道:“你找到了她吗?”卓一航心头一震,问道:“谁?”
何绿华笑道:“大哥与玉罗刹之事,天下无人不知。还待问吗?可惜我没有见过她,师叔们都说她是本门公敌,爹爹更”是恨她,只是我姐姐却没有说过她的坏话。”卓一航苦笑了笑,道:“你呢?”何绿华道:“我还未见过她,我怎知道?本门的师兄虽然都骂她是女魔头,但我却觉得她一个女子而能称霸武林,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巾帼须眉。”
卓一航又笑了笑。何绿华道:“大哥,你真的要和她老死在塞外吗?”
卓一航道:“我没有找着她,不,她就像沙漠上刮风,倏然而来,卷起一片黄沙,倏然之间,又过去了。”何绿华伸了一伸舌头,笑道:“那么,大哥你可得小心了,被埋在大风卷起的风沙之中,可不是好玩的呀!”
草原上寒风又刮起来了,夜色越浓,寒气越甚,卓一航见远处有一团火光,道:“那边想是有牧民生火取暖,草原上的牧民最为好客,咱们不如过去与他们同度这个寒夜。”
走近去看,围在火堆边的是一大群哈萨克人,带有十多匹骆驼,驮有货物,似乎不是牧民,而是穿越沙漠的客商,他们之中有人懂得汉语,见了卓一航和何绿华过来,惊疑的望了一眼,卓一航说在刮风之后迷路,立刻便有人让出位置来,请他们坐下。
沙漠上的行商,以骆驼为家,并无固定住址,因此贸易往返,一家大小都要同行,又因沙漠多险,往往是几家人结伴同行,组成了骆驼马队,和游牧部落也差不多。
哈萨克人最喜欢歌舞,年轻的小伙子便围起火堆唱起歌来,有一个少女,歌喉甚好,不久合唱变成独唱,一个少年拉起胡琴拍和,卓一航到了草原几年,大致懂得他们的语言,只听得那少女唱道: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风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风沙,
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
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琴声清越美妙,歌声豪迈缠绵,卓一航听得如痴似醉,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是兀鹰,她是兀鹰,却又不肯乘风找我。”
那些哈萨克人载歌载舞,闹了一阵,年青的小伙子道:“请这两位远方来的客人,也给我们唱一支歌。”说罢便有人把胡琴递给何绿华,先请卓一航唱。
卓一航满怀愁绪,哪有心情歌舞,可是这乃是哈萨克民族的礼节,若然客人不唱,主人会以为客人心里不高兴。卓一航推辞不得,只好唱道: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
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唱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时,眼泪险险落了下来,声音且有点嘶哑了。玉罗刹以前在明月峡时和他所说的话:“普天之下,哪有青春长驻之人?
我说,老天爷若然像人一样,思多虑多,老天爷也会老呀!咱们见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见到我时,只恐我已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了!”这些话不料如今竟成谶语,而这首词(词牌名《河满子》,宋代孙诛所作)。正是卓一航因有感于玉罗刹之言唱出来的,唱出之后,才感到与欢乐的气氛太不相调和。
一歌既毕,满座无欢,哈萨克人虽然大半不懂汉语,但也听得出那凄恻的音调。何绿华心道:“别人正自欢乐,你却唱这样的歌!”不待哈萨克人邀请,便道:“我也唱一支吧。”卓一航替她拉琴,唱道: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缸。春眠拥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要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扇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堕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
这乃是江南一带流行的民间小曲,歌声缭绕,曲调轻快,顿时间把气氛扭转过来。哈萨克的青年小伙子道:“这位姑娘唱得真好!”把一把名贵的胡琴送给何绿华,以示敬意。卓一航告诉她这是哈萨克族的礼节,不能推辞,何绿华含笑收了。那几个年轻小伙子对她甚为好感,围在她身边谈话。何绿华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有懂得汉语的少年答道:“我们是从伊犁来的,曾穿过撤马拉罕的大沙漠呢!”何绿华心念一动,问道:“你们今日在旅途上可曾碰见过这样的道士么?”将他父亲的形貌详细说了。那哈萨克青年道:“哦,碰见过的。你们和他是一路的吗?那道士真怪,满脸怒容坐在马背上,混在一群喇嘛的中间。”何绿华奇道:“什么?喇嘛!”她的父亲和喇嘛可从来没有交情呀!那少年道:“是呀,我们也觉得出奇,一个汉族的道士混在西藏喇嘛的中间,刺眼极了!那些喇嘛也骑着马,个个都像凶得很!”
何绿华吃了一惊,问道:“那道士是被他们缚在马背上的吗?”那小伙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可没瞧清楚。那老道士在喇嘛的中间,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的马群跑得很快,我们让路不及。还给他们刷了几鞭。”卓一航问道:“他们向哪方走?”那小伙子道:“向我们来的方向走。”卓一航道:
“那么他们也要横过撤马拉罕的大沙漠了。”沉思半晌,忽从行囊中取出几朵雪莲,道:“你们看这几朵雪莲如何?”这几朵雪莲是卓一航上天山北高峰探望晦明禅师之时所采,每一朵都有几十片花瓣,层层包裹,好像一个雪球。那些哈萨克人惊叹不已,都道:“这样大的雪莲,我们见都还未见过,你到底是从哪里采来的?”卓一航笑了一笑,道:“我将这几朵雪莲与你们交换一匹骆驼,一张帐幕,你们可愿意么?”那些哈萨克人倒很公道,说道:
“骆驼易得,雪莲难求,这几朵雪莲比一匹骆驼要值钱得多。”卓一航道:
“在我来说,却是骆驼难得,雪莲易采。既然你们愿意,咱们就交换了吧。”
那些哈萨克人大喜,还附送了他们一些沙漠上的用具和干粮。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与哈萨克人分手,和何绿华骑上骆驼,直向西行。
何绿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骆驼,这骆驼比我们行得还慢?”卓一航道:
“撤马拉罕大沙漠连贯回疆南北,黄沙千里,你又不是习惯沙漠的人,若无这沙漠之舟,如何去得?”何绿华道:“我的爹爹怎么会和那群喇嘛同走,真是令人猜想不透,难道是被他们绑架了么?可是我的爹从未到过塞外,和喇嘛更无交葛,这事也未免太奇怪了。”卓一航却想起自己和西藏天龙派喇嘛结怨之事,心道:“莫非是天龙派的喇嘛所为,可是他们又怎知他是我的师叔?而且白石师叔剑法在本门中数一数二,又怎会被他们暗算?”也是猜想不透,只道:“既然知道他们已穿入大沙漠中,咱们只有一路追踪去探寻消息。”
大沙漠黄沙千里,渺无人烟,幸好是两人结伴同行,可解寂寞。何绿华仅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是第一次来到塞外,对沙漠的景象,样样感到新奇,对江湖上的事情,也常常发问,卓一航和她谈谈说说,日子倒不难过,只是每当何绿华问及玉罗刹的事时,卓一航便往往笑而不答,或顾而言他。
不知不觉走了半月,也不时在沙漠上发现驼马的足印,可是跟着那些足印走时,足印又往往因风沙的变幻而被遮掩,何绿华走了这么多夭仍未走出沙漠,不觉心焦,一日将近黄昏,忽然一阵阵风迎面刮来,黄色的沙雾迎风扬起。卓一航道:“看样子,今晚又要刮大风了,咱们找背风的地方安下篷帐吧。”晚上狂风果然刮地而来,沙漠上无月无星,黄灰色的沙雾,就像厚厚的一张黄帐,遮天蔽地。
卓一航拣背风的地方搭起帐幕。四边系上大石,骆驼在帐幕外又像一面墙壁,堵着风沙。饶是如此,帐幕仍然被风刮得呼啦啦响。何绿华道:“想不到塞外风沙,如此厉害!”卓一航笑道:“现在还不是风季呢,若是风季,沙丘都会被风移动,当风之处,人畜也会被风卷上半空,除了庞然大物的骆驼,谁都抵挡不住。这场风还不算大的,看来很快就会过去。”
过了一阵,风势渐弱,两人正想歇息,忽闻得帐外骆驼长嘶一声,卓一航抢出帐外,只见两条黑影在骆驼旁边倏然穿出。卓一航举手叫道:“风沙未过,两位何不进帐中稍聚。”
那两人停下步来,竟是汉人衣着,上前唱了个喏,道:“我们的马被风刮倒,奄奄一息,不能用了。得相公招呼,那是再好不过。”便跟着卓一航双双入内。
卓一航明知他们是想偷骆驼,但想起风沙之险,他们没有坐骑,想偷骆驼也情有可原,因此并不揭穿,仍然客气招待。
这两个汉人腰悬扑刀,满脸横肉,何绿华瞥了卓一航一眼,神色甚不喜欢。卓一航微笑道:“沙漠夜寒,生起火来,弄点开水吧。”何绿华生起了火取出一个铜壶将水囊的水倾入,道:“你搭个灶吧,要不然水壶可没处放呵。”卓一航扫了一眼,笑道:“这里没有碎石,压帐篷的大石头可不合用,怎么办呢?”那两个汉人道:“相公不用客气,我们久在沙漠,挨得风寒。”
卓一航道:“何必用身子来挨,待我想法。”又扫了一眼道:“我有办法了,且试一试。”将压帐篷的一大块大石搬到帐中,暗运内家真力,双掌猛然一拍,喝声:“开!”那块大石裂为四块,笑道:“这不就行了!”立刻搭起灶来,那两人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卓一航提防这两人是坏人,故意露了这手,仍然若无其事的和他们闲话,待水滚时,外面风沙已止,那两人喝够了水,告辞道:“多谢相公招呼。”
卓一航道:“夜晚赶路,不方便吧?”那两人道:“我们长年奔走,已经惯了。现在不是风季,难得刮一场风,这场风刮过之后,三五日内,想必不会再刮,日间赶路和晚间赶路,都是一样。而且相公携有女眷,我们也不方便再叨扰下去。”何绿华面上一红,卓一航道:“既然如此,祝两位路上平安。”
送出帐外。那两个汉人忽同声问道:“请相公留下大名,日后报答。”卓一航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那两个汉人相对望了一眼,再三称谢而去。
卓一航回到帐中,何绿华埋怨道:“人心难测,你怎么不问清楚,就邀请他们。”卓一航道:“我辈侠义中人,岂能见难不救。”何绿华道:“那两人满脸横肉,我一见就讨厌。他们一定不是好人,幸好你露了那手,将他们镇住。我猜他们一定是作贼心虚,后来见你身怀绝技,这才赶快走的。”
卓一航笑道:“事已过去,不必胡乱猜测了。”何绿华道:“大哥,你的功夫真好,只是双掌一压,就能将那大石裂为四块,连我的爹爹都未必能够,我看除了二师伯外,本门中人,谁也没有这样的功力了,怪不得师叔们一定要请你回山。”卓一航道:“达摩祖师的武功精深博大不可思议,我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如果能将达摩祖师的秘赏寻回,我派武功那才真是无敌于天下。”卓一航这时已暗暗立下誓愿:武当山今生今世是绝不回去的了,可是为了报答师门之恩,那武当秘友,却是非找回不可,纵使自己死在塞外,也要命辛龙子找回。
风沙已止,夜亦渐深,两人谈了一会,各自歇息,那两名陌生客人既走,何绿华放下了心,不一会就呼呼熟睡,微弱的火光映着她苹果般的脸庞,稚气之中透着迷人的少女情态,卓一航暗暗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在黄龙洞初会玉罗刹的情景,那时玉罗刹装睡装得极似,脸上也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记得自己怕她着凉,还轻轻的脱了大衣,盖在她身上..倏而又想了“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诗句,想起自己辜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由得黯然叹息。
情怀怅触,愁思如潮,卓一航久久不能入睡,看着那一堆火渐渐就要熄灭,正想起身加一把火,忽闻得帐外骆驼又是一声长嘶,卓上航心道:“难道那两个家伙又回来了?”久身欲起,忽地一声裂帛,帐幕忽然撕开了一条裂口,劲风疾吹,寒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飞刀掷了人来,卓一航大喝一声,双指一钳,将飞刀甩下地上,拔出随身宝剑,用个“白蛇出洞”招式,剑尖向外一吐,四围一荡,预防暗算,身子随着剑光穿出帐幕。
帐幕外的敌人却并未再施暗器,天黑沉沉,卓一航只依稀见着三条魁梧的身影,向西疾跑,卓一航大怒喝道:“偷骆驼的小贼,我好心招呼你们躲避风沙,你们却恩将仇报,还敢邀集同党,暗施毒手,我若不惩戒你们,天理难容!”剑随身走,旋风般的扑上前去,刹那之间,就追到了三人身后。
悼一航以为这三人中,其中两人一定是先前的汉人。岂知刚刚追上,那三人忽然回过头来,其中一人喝道:“老子纵横塞外,要偷也是偷珍奇宝贝,谁要偷你骆驼!”又一人道:“我倒要看看武当派的掌门有什么本领?值得我们香主费这么大的气力,特别邀请?”这三个人都以黑纱蒙面,说话的两人口音有点沙哑,并不是先前的那两个汉人,另一个蒙面人却只是发出嘻嘻的冷笑,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