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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冬瀑(4)


“可是,弄不好会死人的。”

“可不,真死了。”久木摸着脖子说。“我也差一点儿。”

“我不过是跟你闹着玩儿。”

“她开始也是闹着玩,觉得很刺激。”

“是用手勒死的吗?”

“是用绳子。”

“你被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凛子把腿搭到久木身上。

“也挺难受的,过去那个劲儿,也许会感觉不错的。”

“看来是那么回事。”

凛子向久木撒娇道:“你也掐我一下。”

“现在?”

“是啊。”

久木按照凛子的吩咐,把手按在她的脖子上,细细的脖颈,一把就掐住了,凛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那温顺的样子十分可爱,久木的手触到了凛子喉咙的软骨,感觉到了静脉的鼓动,又继续掐下去,凛子的下颚渐渐抬起,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久木慌忙松开了手。

凛子又咳嗽了一气,待呼吸平稳下来后小声说道:“真可怕,好像有点儿那种感觉了。”

她的眼神似梦似幻。

“用绳子勒死更难受吧?”

“头天晚上,两人互相勒脖子玩儿,力气大了点,男人差点儿死去。脖子勒出了一条印儿,脸也肿了,女人忙着给他冷敷,还买来镇定药给他吃。夜里,男人迷迷糊糊地说‘你今天夜里要勒我脖子的话,可别松手,勒到头,中间停下来更难受’。”

“可是那不就给勒死了吗?”

“也许就想要这样吧。”

“为什么呢,因为喜欢他?”

“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得到这个男人。”

外面一阵风刮过,座灯闪了一下。雪不下了,风还在刮。

凛子侧耳听了听,接着问道:“那个叫阿部定的女人是干什么的?”

“被杀的男人叫石田吉藏,在东京中野开了一家叫做吉田屋的料理店,阿定在他店里干活。”

“是在店里认识的?”

“阿定三十一岁,吉藏四十二岁,比她大十一岁,剃着平头,长脸型,属于美男子一类。阿定十七、八岁就当了艺妓,有些早熟。她皮肤白皙,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久木半年前看的这份资料,去年年底,又看到了事件发生时的报纸,对大致情况比较了解。

“多半是女的主动喽?”

“还是男人先找的她,当然她也迷上他了。”

“男人有妻室吗?”

“当然有,是个很精干的老板娘,可是吉藏一见到阿定,就立刻魂不守舍了。”

“店里哪有机会啊?”

“所以,两人四处到旅馆或酒店去幽会。”

久木恍惚觉得是在讲他们自己。

“他妻子没发觉吗?”

“当然知道,所以他们不想回来,一连几天在外住宿,事件发生时,就是两人在荒川的一个酒店里呆了一个星期后的事。”

“一个星期都不回家?”

“大概也想回去,可是没能回去的缘故吧。”

久木话音刚落,外面又是一阵疾风掠过。

久木和凛子完全能够体会阿定和吉藏当时的心情。

“不是某一方强求的吧?”

“那自然,都舍不得分离,就这么一天天住下去,对女人而言,回去就等于把心爱的男人还给他老婆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凛子猛然抓住久木的胳膊,“女人的心情都一样。”

凛子这一突如其来的表白使久木慌了神。

“我猜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久木借吉藏来为自己辩解。

“这么说是情死喽?”

“杀死吉藏后,阿定本打算要自杀的。”

久木回忆着当时的报道。

“被人发现的时候,男人被细绳子勒死之后,又被从根儿上割掉了男人的东西。床单上方方正正地用血写的‘定吉两人’四个字,男人的左腿上也有同样的字,左臂上刻着一个‘定’字,血糊糊的。”

“好可怕哦……”凛子更紧地贴近了久木。

“杀人的时间是夜里二点左右。第二天早晨,阿定一个人离开了旅馆,中午时女佣发现了尸体,众人乱作一团。可是,她写的字完全暴露了他们两人的关系,说明她一开始就没想要逃跑。”

“被割下的那个东西呢?”

“她用纸仔细地包起来,又把男人的兜裆布缠在腰上,然后把这个纸包塞进腰带里,带在身上。”

“带着它去哪儿呢?”

“她在都内转来转去寻找可以死的地方,可是没死成。三天后在品川的旅馆里被抓到。当时的报纸上,将这作为没有先例的猎奇事件大肆渲染,什么《血腥的魔鬼的化身》啦,什么《变态的行为》啦,什么《怪异的谋杀》啦等等,标题五花八门的。”

“也太过分了吧。”

“起 初新闻报道多出于猎奇,后来对阿定的真实心态有所了解后,舆论多少变得善意一些了,比如《爱欲的极 致》啦,《一起赴死的愿望》啦等等。事实上,被捕的时候,阿定身上有三封遗书。其中一封是写给被自己杀死的吉藏的。写的是‘我最爱的你死去了,你终于完全 属于我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她身上还有一张去阪贩的车票,在东京死不成,她准备到以前去过的生驹山那儿去自杀。”

凛子好奇地问:“阿定被捕以后呢?”

“她很平静。检察官审问时,她立即坦白‘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阿部定’,对所做的事供认不讳。因此,半年后开庭时,原来量刑是十年,最后判决为六年。”

“算是轻判吗?”

“作为杀人犯来说当然是轻判了。服刑以后,又以模范囚犯为由减刑一年,满打满算服了五年刑就出狱了。”

凛子松了一口气。

“那年的二月,发生了由少壮派军官们谋划的‘二、二六事件’,斋藤等三名重要人物被刺杀,社会上一片骚动。不久,东亚战争转成了太平洋战争,日本更加军国主义化了。”

“这时候发生了这个事件?”

“对,人们倾听着日益临近的战争的脚步声时,心情很黯淡,所以,置身事外,一心扑在爱情上的阿定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人们的共呜,甚至出现了以《蕴藏于颓废中的纯情》为题的文章,把她誉为改造人性的大明神等等,总之,舆论对她越来越有利了。”

“这么说舆论帮了她的忙?”

“这也是原因之一,此外,为她辩护的律师的有力辩辞也起了很大作用。”

“是怎么辩护的?”

“阿部定和吉藏两人是真心相爱的,而且在性方面是几万人中也未必有一对儿的罕见之合,所以,在爱的极致发生了热烈过火的行为,不应判为一般的杀人罪。这番辩辞引起满场哗然。”

“几万人中只有一对的罕见之合?”

“就是说在性方面很合拍。”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身紧贴着他说:“那我们呢?”

“当然是几万人中的那一对儿喽。”

爱情当然不可缺少精神上的联结,但肉体方面是否合拍也很重要。甚至于有时精神上的联结并不那么紧密,肉体上由于十分迷恋而无法分开的。

“怎么能知道合不合呢?”

“从外表上很难判断。”

“和不合拍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种不幸。”

凛子自语道,似乎在发泄对丈夫的不满。

“不合的话,一般人都怎么办呢?”

“有点儿不满的话,有的人忍耐,也有的人以为本来就是这样。”

“看来还是不知道为好啊。”

“也不能那么说……”

“我真不幸啊,是你教给我不该知道的东西的。”

“喂,别瞎说噢。”

突然的风云变幻使久木感到惶惑,凛子接着说:“这种事跟谁也没法说呀。”

因性方面的不满足而合不来的夫妇,对别人难于启齿,最多说些“不能控制自己”或“太多情”等等来掩饰。

“我真羡慕在性的方面合拍的夫妇,能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可是我却和别人合得来……”

久木也深有同感。

“一般很难遇到像咱们这么合谐的,你遇见我多幸运啊。”

现在也只能这么说说相互安慰了。

看了下表,过了十一点了。

偶然谈起阿部定的事,没想到说了这么长时间。

外面的大风仍在猛烈地刮着,雪停了,明天可以回东京了。十点要去公司,明天必须早起。

久木翻了个身,打算睡觉,凛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个吉藏挺强的吧?”

久木意识到凛子是在拿他和吉藏进行比较,便照书上说的答道:“确实很有两手,不仅精力过人,而且,能长时间控制自己使女人满足。阿定说他是她所知道的男人里最棒的。”

“就为了这个把那东西割下来的?”

“她交代说‘它是我最喜爱的宝贝,不割去的话,他老婆就得碰它’,阿定不想让任何人触摸它。他的身子虽然留在了旅馆,但是只要把它带在身上,就觉得总是和吉藏在一起,不会感到孤单的。”

“她真够坦率的。”

“至于为什么用血写那几个字,她说‘把他杀了的话,就会觉得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想把这个告诉大家,就写了各人名字中的一个字’。”

“你是在哪儿看到这些的?”

“检察官的调查记录里写得清清楚楚。”

“我想看看。”

“回去以后我拿给你看。”

久木说完,便在凛子的陪伴下,安然入睡了。

夜里,久木梦见了阿部定。

好像是从日光回到浅草后,阿定站在通向商店街的小路上看着自己,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肤色白皙,风韵犹存。自己正看得入迷,她忽然消失在人群中了。

凛子也梦见了阿定,有许多人在围观她,自己也去看热闹,结果被警察赶开了。

两 人同时梦见同一个人是很少见的,但久木在浅草这种热闹的地方梦见她,并不是偶然的。他曾听一位老编辑讲 过,战后不久,阿定在浅草附近开了一个小小的料理店,据说虽然上了点年纪,仍然显得年轻美貌,不减当年。可是后来,她受不了人们好奇的目光,不久离开了浅 草,音信皆无了。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多大年纪了?”

昭和十一年她三十一岁,应该九十岁左右吧。

“也许还活着呢。”

从编纂昭和史的角度上说,久木很想见上她一面,可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本人不愿抛头露面,就不好强求,再说,她的心情都完全反映在调查记录上了。”

久木说完,站了起来,穿上睡衣,打开了凉台的窗帘,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停了,中禅寺湖以及周围银妆素裹的雪景在阳光的辉映下,耀眼夺目。

“你来看。”

昨天一晚,他们都沉浸在阿部定的阴郁的故事里,现在面对这大自然的良辰美景,心情才舒展开来。

两人看得入了神,这时女招待进来了。

“早上好。车已经开通了。”

昨晚那么担心道路不通,想方设法想回去,现在听说车通了,反而懒得动了。甚至希望老不通车才好呢。

一想到要回去,他们的心情又忧郁起来了。

久木心想,回东京之后,是去参加会议呢,还是下午再去呢,还有,怎么对妻子解释呢。凛子更是烦恼,没出席婚礼,又多在外面住了一晚,怎么跟丈夫交代呢。

他们面临着一个非常严峻的局面,对此两人都心照不宣。

八点吃完早饭,九点出发,坐出租车下了山,乘上电车到东京时快中午了。久木估计赶不上上午的会,就在上车前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是有点感冒,不能参加会了,可是还没敢给妻子那边打电话。凛子也一直没跟家里联系。

上午十一点到浅草,两人都不想就这么分手,就去一家荞麦馆吃了午饭,吃完饭有十二点多了。

现在去公司,还能上半天班,久木站在大街上犹豫不决起来。

“你马上回家吗?”

“你呢?”凛子反问道,久木见她神色有些不安,就说:“咱们去涩谷吧。”

现在去他们的住所,就会一直呆到晚上,情况会更加恶化的。

明知如此,久木还是这么提议,凛子立即表示同意。

坐上出租车,久木轻轻地握住了凛子的手说:“咱们快赶上阿定和吉藏了。”

二人心里都清楚,回到他们自己的家后,下一步会做什么。

从浅草到涩谷用了快一个钟头。他们一进屋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虽说不算出远门,然而旅行归来的安心感和疲倦使他们互相依偎着昏昏入睡。

等他们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窗帘把外头的亮光遮得严严实实的,屋里很黑,两人不由自主地相互爱抚起来,然后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无论公司还是家庭都早已被他们忘记了,不,应该说是为了忘掉这些,才不顾一切地耽溺于快乐的。事毕之后,他们又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六点了,天色已黑,凛子用现成的东西做了顿简单的晚饭,两人还喝了点啤酒。

他们边看电视边聊天,谁也不提回家的事,吃完饭,又不自觉地搂在了一起。并不是非要激烈地寻求什么,只是卿卿我我地相互抚爱对方,不分白天黑夜地享受着愉快的时光。此时此刻,久木脑子里仍不时地闪过该回去了的念头。

十点时,久木去了趟厕所回来,问凛子:“怎么办?”凛子明白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你说呢?”

“我也想这么呆下去,可是不回去不行啊。”

到了这个关头,久木也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句话。

对于陷入情爱深渊的恋人来说,没有比分别更让他们难受和寂寞的了。

凛子坐在镜前梳妆,脸色苍白,沐浴打扮后仍是一脸倦容。久木也一样,浑身充满了倦意。

好容易一切准备停当,凛子也穿戴整齐了。

久木突然双手把凛子搂到怀里。现在已无需再说什么,久木在心里祈祷着。

即便凛子的丈夫恼羞成怒地责骂她,甚至打了她,久木也希望她能平安无事。过了这一关,再继续见面。

凛子也察觉到久木的意愿。

“我走了……”

凛子费力他说出了这句话,突然怯懦地掉过脸去,眼里噙满了泪水。

久木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

“有什么事给我来电话,今晚我不睡觉。”

久木也同样面临着难题。一直对他相当宽容的妻子,今天也一定会和他吵闹的。

“我不想让你伤心……”

久木的话使凛子的心情好了一些,又补了补妆,戴好帽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走出了房间。

十点以后,楼里静悄悄的。乘电梯下了楼,来到大街上。

坐一辆车的话,又会难舍难分的,于是分别叫了车子,上车之前两人紧紧握住了手。

“记住给我打电话……”

久木等凛子上了车,目送车子走远后,自己也坐在车里闭上了眼睛,绵长而奢华的情爱之宴,终于曲终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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