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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水和棕榈斜坡附近白色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之间,潮水正在上涨,只剩下一条狭窄的比较坚实的海滩。
因为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只有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能放心行走而不必担心被滑倒。
他这样在海边走着,突然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领悟了:生活很令人厌倦,每条道路在生活中都是一篇急救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的脚下的。
拉尔夫面对着那条海滩,停下来,想起了热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险,仿佛那已是童年中欢乐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他转身,脸上带着阳光,朝平台方向走回去。
开始开会了,他一面走进隐藏起真相的耀眼的太阳光中,一面斟酌演讲的要点。
这次会可绝不能出差错,不能海阔天空,乱扯一通……拉尔夫脑子里一片混乱,由于缺乏表达这种思想的语句,将他弄得一团糊涂。
他皱眉蹙额地再想。这次会不能闹着玩儿,必须是严肃的。想到这儿他把步伐加快,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紧迫。
夕阳西下,他感觉到自己带起的一股微风吹拂在脸上。
拉尔夫的灰衬衫被微风吹得紧贴在胸前,在这领悟了某种新东西的状态下,他觉得衣褶硬得象卡片纸板那样令人难受;他也注意到在大腿的前部短裤磨损了的边缘擦出了粉红的一块,挺难受的。
拉尔夫心头一震,肮脏和腐朽的东西被他发现了,他了解自己是多么讨厌不断要拂去遮住眼睛的乱发。
多么讨厌每当夕阳西下以后,最后闹哄哄地滚进枯叶堆里去休息。想到这儿,他撒腿小跑起来。
一组组等待开会的孩子散布在靠近洗澡水潭的海滩上。他们意识到拉尔夫正在气头上,也感到让火堆熄灭是做错了,默默地给他让道。
拉尔夫站着的、那块大体上是三角形状的地方用做孩子们开会的场所;但是跟他们做出的任何东西一样,这个三角形是粗略的、不规则的。
首当其冲的是一根拉尔夫独坐的大圆木;这株已柘死的树对原先平台而言一定大得出奇。
也许一次传闻的是太平洋上那种常有飓风把它吹到了这儿。这根棕榈树干处于同海滩平行的方向,因而当拉尔夫坐着、面向海岛时,他却是个背衬亮闪闪环礁湖的,黑糊糊的人影,被孩子们看着。
以这根圆木为底线、三角形的两条边线就更不均等了。
右边也是一根圆木,坐立不安的孩子们已把它磨得光溜溜的了,这根圆木不如头儿坐的那一根大,坐起来也没那么舒坦。
左边是四根小圆木,其中之一——最远的那根——弹性很足。
有人坐得太靠后的时候,那根圆木会突然一动,五六个孩子都被掀翻到后面的草地上去,这种哄笑声把一次又一次的大会给打断。
现在,他看到没有一个人聪明地看到——他自己没有,杰克没有,猪崽子也没有——在圆木底下拿块石头当楔子夹塞住,不让它滚动。
于是他们只好仍然忍受那根摇晃的歪树干,因为,因为……拉尔夫又陷入了困境。
每根树干前的草皮都给磨蹭掉了,但三角形当中的野草却长得高高的,没人踩踏过。此外,因为那儿没人坐。三角形顶端的野草也长得很密。灰色的树干在会场的四周耸立着,它们或直或斜,支撑着低矮的叶盖。
在这两侧是海滩,背后是环礁湖,黑的海岛的本体部分在前面。拉尔夫走到领导的位置上。
以前他们从没有这么晚开会过,因而此刻看来这个地方有点不同。通常绿叶盖的下侧亮着金色的反光,把他们的脸照得下亮上暗,就象——拉尔夫心想,这个情形就象你双手拿着一个电筒。
可是这会儿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来,阴影也就随着偏向另一侧。
那种拉尔夫对自己如此陌生而奇怪的胡乱猜测又上心头。
要是从上往下照,或是从下往上照,人们的脸会如此异样的话——脸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一切事物又是会成是什么样子?拉尔夫不耐烦地动了一动。麻烦的是,你是个头头,你就得思考,你就得聪明点。
而且机会转瞬即逝,你必须匆忙地作出一个决定。你非得在这种情况下动脑筋,因为思想是个可贵的东西,它会产生成果……只是——拉尔夫面对着头头的位置时判定——我不会思考,不会象猪崽子一样地思考。
拉尔夫在那天晚上不得不又一次重新评定自己的价值。
猪崽子会思考。他会在他那个胖脑瓜子里逐步地推论,只是这个头头的位置不适合猪崽子当。
尽管猪崽子的样子可笑,他却有脑子。拉尔夫现在是个思想专家了,别人的思想他也能鉴赏了。
照到拉尔夫眼睛上的阳光提醒他时间正在过去,于是他从树上拿下海螺,认真地注视着它。
海螺暴露于空气中,淡黄底色和粉红斑点已褪得近于白色,有点儿透明。
拉尔夫对海螺油然而生一种深情的敬意,尽管海螺是被他本人从环礁湖里捞上来的。
他面向会场,唇边放着海螺。
孩子们都赶紧跑来等着开会。
一些孩子知道有艘船曾经过海岛,而火却灭了,他们想到拉尔夫在发怒,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还有些孩子,包括小家伙们,不知道那件事,但也深深地体会到整个会场的严肃气氛。
会场很快就被挤得满满的;拉尔夫的右边坐着杰克、西蒙、莫里斯、大多数猎手,剩下的坐在左边,坐在阳光之下。
猪崽子来了,他在三角地的外面站着。这表明他想听,但不打算讲话:这个举动表明了猪崽子的意思里还是表示不同意。
“情况是这样的:咱们需要开个会。”一片沉默,可一张张面孔都转去面向拉尔夫,都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拉尔夫挥动着海螺。他懂得,必须至少说两遍这样的基本声明,才能让每个人都听懂,这是个惯例。
发言的人必须坐着,海螺把大伙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讲起话来要有气势,就象是把沉甸甸的圆石子扔进一组组蹲伏着或蹲坐着的孩子们当中。他开动着脑筋,寻找简单的语句,以便使得小家伙们也能懂得会议的内容是什么。
说不定过会儿,那几个老爱争论的人——杰克、莫里斯、猪崽子——会使出全套本领来扭转会议的局面:但是要把讨论的主要问题必须在会前讲清楚。
“咱们得开个会。不是为了寻开心。不是为了哈哈笑,从圆木上摔下去,”——格格地笑声从坐在那根歪树干上的小家伙们那儿传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是为了开玩笑,也不是为了”——他把海螺举起,努力寻找一个有说服力的字眼——“耍小聪明。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他停顿了一下。“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思忖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咱们需要什么。开个会目的是把事情弄明白。现在我先发言。”
他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猪崽子从三角地踮起脚,将他无效的抗议放弃掉,来加入到别的孩子们当中。
拉尔夫接着往下讲。
“咱们开过不少次会了。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都喜欢发言。咱们左决定、右决定;可是决定了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咱们决定从那小溪打水,用椰子壳盛水,放在新鲜的绿叶下面。那样只干了几天。现在椰子壳里没水了,是干的。大家从河里直接弄水喝。”
一阵表示赞同的耳语声响起。
“从河里弄水喝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好。我也打算从那个地方取水喝——你们知道——就是瀑布下面的那个水潭——而不是喝陈椰子壳里的水。只是咱们说过要喝从小溪里打的水。可现在又不干了。今天下午只有两满壳水在那儿。”
他舔舔嘴唇。“还有茅屋、窝棚的事。”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随之又消失了。
“你们许多人睡在窝棚里。今儿晚上,除了萨姆纳里克到山上守着火,你们全都在窝棚里睡。是谁搭的这些窝棚?”
喧声四起。人人都搭过窝棚。
拉尔夫只好再次挥动海螺。
“等一等!我是说,这三个窝棚谁都搭过?第一个大家都有份,第二个只有四个人参加,那边最后一个是我和西蒙搭的,所以它摇摇晃晃。不。别笑了。要是再下大雨,那个窝棚说不定就会塌掉。那时那些窝棚咱们就用得着了。”
他停下来,清清嗓子。“还有一件事。咱们选了一个地方作为厕所:就是洗澡潭那一边再过去一段路的那些岩石。
这也是合理的。那地方会被潮水冲干净。这一点你们小家伙也懂。
”到处是窃笑声,大家面面相觑。“大家眼下都好象随地大小便,甚至在近旁的窝棚和平台边。你们这些小家伙,要是你们吃着野果;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
孩子们活跃起来。“我说,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就应该远离野果。那太龌龊了。”
一阵哄堂大笑。
“我说那太脏了!”
那件僵硬的灰衬衫被他扯了扯。
“那实在太肮脏了。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就应该一直沿着海滩走到岩石处去。懂吗?”
猪崽子伸出双手拿海螺,但是拉尔夫摇摇头。
这次演说的过程是仔细思量过的,一个要点紧接一个要点。
“咱们必须全都再到岩石那边去大小便。这个地方越来越脏。”
他停了下来。孩子们产生一种危机感,他们紧张地期待着。
“此外:还有火的事。”拉尔夫把余气吐出,微微地喘息着,听众们也喘了口气。
杰克开始用刀削砍一块木头,还对罗伯特低声地说着什么,罗伯特则往别处看去。
“岛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火堆。要是咱们不生着火,那除了凭运气之外,咱们还怎么能得救呢?咱们就连一堆火也看不住吗?”
他奋力挥出一条手臂。
“咱们自己瞧瞧!咱们有多少人呀?一堆冒烟的火居然管不了。你们就不懂吗?难道你们就看不出咱们应该——应该宁可死也不让火灭掉吗?”
猎手中发出一阵忸怩的格格笑声。
拉尔夫激动地向他们转去。
“你们这些猎手!你们就会傻笑!我要让你们知道,烟比猪更重要,尽管你们隔三差五就能宰一头猪。你们全清楚了没有?”
他伸展开双臂,转向整个三角地。
“咱们一定得把烟在山上生起来——要不就完蛋。”
他停下,思考着下一个要点。
“还有一件事。”
有人大声叫喊道:“事情太多了。”
响起了一片表示赞同的抱怨声。拉尔夫置之不理。
“还有件事。整个岛差不多都被咱们烧光了。咱们花费时间,滚滚石头啦,生一些用来煮食的小火堆啦。现在我宣布订下一条规矩,因为我是头头。从现在起,除了在山上,别的地方一律不准生火。”
立刻闹开了。孩子们站起来大叫大嚷,拉尔夫也大声对他们嚷嚷。
“因为,要是你们想煮鱼或蟹,完全可以跑到山上去。咱们说定了。”
好多双手在落日的余辉中,都伸着要拿海螺。拉尔夫紧握海螺,跳到树干上。
“我要说的就这些。我已经说完了。你们选我当头头。就得听我的。”
大家渐渐地安静下来,最后又都坐好了。
拉尔夫从树干上往下一跳,用平常的声调说道:“所以把岩石处当作厕所。大家不要忘记。管着火堆冒烟,作为信号。不要从山上取火种,要到山上去煮吃的。”
杰克站起来,沉默地绷着脸,伸出了双手。
“我还没讲完呢。”
“可是你讲个没完没了!”
“我拿着海螺。”
杰克咕哝着坐了下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这是大家都可以谈论的。”
他直等到平台上一片肃静。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搞得乱七八糟的。咱们开始好好的;那时咱们很快活。可后来——”拉尔夫稍微动了一下海螺,目光越过那群孩子,不知在看什么;他想起小野兽、蛇、火堆、这些关于可怕东西的谈论。
“后来这些东西就令大家感到十分恐惧。”一阵喃喃耳语,几乎是呜咽之声,随之又消失了。
杰克停止了削木头。
拉尔夫兀地又说出来:”咱们要弄明白。那是小家伙们的瞎扯。所以最后一部分,咱们都可以谈论的,就是对这可怕的东西作出判定。”
一缕头发又滑进了他的眼睛。
“这些可怕的东西值得咱们讨论一下,弄清楚这里头其实没什么。我自己有时候也恐惧过;只不过那全是胡编乱造!象妖精鬼怪故事一样。然后,当作出判断以后,咱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小心看好火堆等各种事情。”
一幅三个男孩在明亮的海滩上行走的图画浮现在拉尔夫的脑海。
“咱们会快活的。”
拉尔夫把海螺按照仪式搁到身旁的树干上,表示他的发言结束了。
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此时已成了水平方向。
海螺被杰克站起拿了过来。
“这么说这次会就是要把事情搞搞清楚。我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缘由。谈论那可怕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你们这些小家伙开的头。野兽!哪儿来的?虽然我们有时候也害怕,但我们忍着。然而拉尔夫说在夜里你们尖叫乱喊。那不是在做恶梦,又是在做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你们既不打猎,也不搭茅屋,又不帮忙——你们全是些爱哭的娃娃和胆小鬼。就是这么回事。至于那可怕的东西——你们得忍着点,要象我们剩下的人学习。”
拉尔夫张嘴看着杰克,可杰克没注意。
“事情就是这样——害怕,就象做梦一样,伤不了你们。在这个岛上没什么野兽让人害怕。”
他的眼光沿着窃窃私语的一排小家伙横扫过去。
“如果真有东西找上你们,那是活该!你们这些没用的哭宝!可就是没有动物——”
拉尔夫试探地将他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谁说过动物了?”
“是那一天你说的。你说他们做梦尖叫。现在他们都这么说了——不只是小家伙们,有时候连我的猎手们也这么说——我听他们说过,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只野兽,一种不知是什么名堂的动物。你觉得没有说过,是不是?那么听着。在小岛上是没有大动物的。这儿只有野兽。你们认为狮子和老虎只有在非洲和印度那样的大地方才能找到——”
“还有在动物园里——”
“我拿着海螺。我是在讲野兽,不是在讲那可怕的东西。你们要怕尽管怕吧。可是说到野兽——”
杰克停顿了一下,捧着海螺,转向他那些头戴肮脏黑帽子的猎手。
“我是一个猎手不是?”
他们畅快地点了点头;杰克的确是一个猎手,这是勿庸置疑的。
“好——要是有野兽我早就见着了。因为我单独走遍了这个岛。害怕吧,因为你们就是那个样子——但是森林里并没有野兽。”
杰克递回海螺,坐了下去。全体与会者如释重负地向他鼓掌致意。随后猪崽子伸出了手。
“我不完全赞同杰克说的话,有几点除外。森林里哪会有野兽。怎么可能有呢?野兽吃什么呢?”
“野猪。”
“我们吃猪。”
“猪崽子!”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不情愿地说道。
“拉尔夫——他们应该住口,是不是?你们这些小家伙,都闭嘴!我指的是我不同意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当然在森林里本身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你们还会讲鬼呀什么的。为啥——我到森林里去过!咱们都知道现在事情怎样了,要是出了什么错误,就该有人来纠正。”
猪崽子取下眼镜,朝大家眨眨眼睛。夕阳西沉了,就象关掉了电灯一样。
他继续解释道:“要是你们肚子痛。不管是小痛还是大痛——”
“你的肚子才大痛呢。”
“你们笑完了,咱们可以继续开会了吧。要是那些小家伙再爬就会马上从那棵歪树干上摔下来。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坐在地上听吧。噢,不。什么毛病都有医生来治,就连脑子里的毛病也有。你们当真认为咱们该老是害怕无中生有的东西?生活嘛,”
猪崽子引申着说,“事情总有科学性的一面。再过一两年战争就会结束,人们会到火星上旅行去,再从那儿回来。我知道并没有野兽——没那种带爪子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也根本没什么可害怕的。”
猪崽子停了一停。
“除非——”不安地拉尔夫动弹了一下。
“除非什么?”
“除非咱们害怕的是人。”